我不常去端村,但有时必须得去一次。
端村是我老家。
端村是个典型的江南村落,村前是田园一片,村后有小河一条。我在端村只度过十年的时光,我偶尔回到端村去的时候,村里很多小孩子用相当陌生的眼光打量着我——端村已不当我是他的孩子了,当然,我心里也陌生了端村。
端村不常入我梦境,只是偶然会有几个故乡般的人物,在我眼前梦游般地闪过,喜旺是这么进来的,好嫂也是这么进来的。
喜旺总是在我们放学的时候准时出现,他穿着一件破长衫,胡子拉碴,一条裤腿吊得老高,又高又瘦的身材,一付寒酸相。喜旺喜欢在放学的路上拦着我们小孩子和我们说话,因为村里的大人,尤其是男人都不和喜旺说话,大人不和他说话,他就找小孩子玩,可有时,我们小孩子也是不屑于和他说话的,喜旺就很生气,装出想打我们的样子,可是我们不怕,因为他一次也没有打过我们,他总是假装生气,他假装生气的样子很好笑,于是我们就哈哈大笑。
有一次,喜旺在路上拦住我,喜旺弯下身子神秘地说,叫我一声爸爸。
我不叫,我虽然很早就没有爸爸,但我知道他不是我爸爸。
你叫,叫一声我给你一颗糖。喜旺继续说,而且摊开手掌让我看他掌心里的糖。
我还是没有叫,但是我的眼睛落在他手里不肯离开,我清楚地听到我喉咙里“咕冬”地响了一下。
叫嘛,就叫一声,反正也没有人。喜旺继续怂恿我,他的目光充满期待,我甚至看到他满脸飞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叫了,反正我的喉咙是动了一下,我飞快地抓起他手心里的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此后再见到喜旺我就觉得有点不自然,好象他真的成了我什么人似的,又有一天,喜旺又将我在路上拦住,让我看他手心里的糖。
我不叫,这次没等他开口我先开口。
为什么?
我妈妈不准我叫,她说我要叫了她就打我,就不让我吃晚饭。
喜旺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他把糖递给我,我不敢接,然后我跑开了。
后来,我经常可以看到喜旺一个人在田野上游荡,象一根会走路的电线杆,秋风吹动他的破长衫,我觉得他很孤独,我突然想,如果他再让我叫他爸爸,我很愿意,可是他再没有让我叫过,而我也不敢吃他的糖,因为我怕好嫂。
好嫂在端村出了名的泼辣,她又喜欢挑拨离间,她在春花的面前说秋云的不是,在秋云的面前又说春花的不是,春花和秋云都在场,她就说冬秀。一开始她的离间很有效果,让几个女人在河边扭打得披头散发,谩骂中慢慢寻出根源来,原来都是好嫂在其中作祟,所有的情节都是她编出来的。但是她们不敢对付好嫂,好嫂是个寡妇,若是惹着她,她不骂她们,却骂她们的男人,女人们心疼自己的男人,不愿意做寡妇,就忍,忍的结果就是助长了好嫂的气焰,这样好嫂就恶名远播了。
我也不喜欢好嫂,可我离不开她,她是我妈。
有一次好嫂就在村里拦住喜旺,当时有很多人,喜旺走不脱。
听说你很想做我娃他爸?好嫂瞧着喜旺。
喜旺摇头,我没有这意思。
有这意思你冲我来呀,来上老娘的床呀,只要你拿得出男人的本事来!好嫂的声音很响亮,村里人都听到了,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
喜旺没有笑,他的脸血一样的红,可是地面上没有出现一条成全他的地缝。
喜旺被村里很多人围在当中,被动地接受着一个泼辣寡妇的奚落和谩骂,很多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从这个寡妇的嘴里飞出,象马蜂一样地蜇着喜旺。
喜旺不是男人!好嫂的嘴巴象扩音器,这种原本只是传闻通过好嫂的嘴似乎得到某种证实而且不胫而走。
那天后,喜旺在端村失踪了,端村的田野上消失了一根会走动的电线杆。
喜旺走了,我的童年生活也空了很多,我经常想到喜旺,想他的结果就是夜晚梦到他,有一次我梦到他在街上捡破烂,还捡脏东西吃,我把这梦告诉好嫂,结果吃了她一掌,她说,不许梦到他!以后再梦他就要挨打,不许吃晚饭!
我觉得她对喜旺太过份了,喜旺不就是想做一回我爸吗,他那么大年纪了没做过爸爸,肯定很想做,况且又不是真做,好嫂真是太过份!
可是我也得在好嫂的欺凌下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小小年纪不但要读书,还要做许多家务活,农忙时,好嫂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还把我支使得团团转,十几亩的稻田,就算她再男人,也抵不得一个真男人。以前丰收季节,总有人偷偷地把我们田地里成熟的稻子放倒,省得了我们不少的功夫,我怀疑这是喜旺干的,因为喜旺出走后就再也没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稻子进了仓农事就淡了,农闲时好嫂闲不住,若她闲住了她的嘴就闲不住,所以好嫂去粮仓打工,和男人一样搬运粮食。一麻袋粮食有二百来斤,压在她身上她能步行如飞,但若是十麻袋,百麻袋压在她身上,结局会是如何呢?
那天,码好的粮食突然山一样的倒下来,好嫂正好扛着一袋粮食,躲不及,那些粮食就全部压在好嫂的身上!
从粮食堆里扒拉出来的好嫂只剩下一口气,剩下一口气的好嫂奄奄一息的望着我,我吓得大哭,我的哭引出了端村不少人的泪水,包括春花、秋云和冬秀。
好嫂给我一张纸条,她叫我去找喜旺。
我不去!我哭着说,我知道好嫂最恨喜旺。
去找他,他是你爸!
好嫂这样说,好嫂最后这样对我说。
我想问喜旺为什么会是我爸,这怎么可能?可是好嫂没有告诉我。她来不及告诉我。
好嫂死了,端村平静了,我却没妈了,寂静的端村很可怕,一片死寂。
我就离开了端村,握着这张纸进城去找喜旺,可是我也没有找到喜旺,只找到一个长得很象喜旺的人,我叫他爷爷。
我一直在爷爷家长大,喜旺没有出现过,我就这样长大了,长大的我很想知道好嫂和喜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真相,没有人。
我不去端村,我害怕面对它,但是每年清明的时候,我不得不回去一趟,我怀念好嫂,怀念并热爱她的坏脾气,这种爱生长在骨髓里,无法根除。
还有喜旺,却让我不知怎么怀念,想他了,我去看街上的电线杆,有时在夜里我会突然泪流满面,想到端村这俩个人,我悲伤得无法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