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小时候,大人的手心亮着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诱饵般地挑逗着他蠢蠢欲动的胃口,让他窜高跳低地够不着。等戏弄够了,大人就说,给我磕一个响头,这糖果归你。这是弄堂里那些大人常玩的游戏。
有些孩子嘴里流着涎水,却还在犹豫着,他总是非常干脆了给大人磕响头,拿到了属于他的糖果,飞也似的往家里跑。
他将这些用牺牲自尊换来的甜蜜放在嘴里一点点地回味,却总要非常小心地从中挑出一颗他认为最好的糖果,塞进娘的嘴里。母亲非常疼惜地看着他,她知道他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母亲说,孩子你以后不要给人家磕头,让人心里看轻。沉默了半晌他回答,娘,糖很甜。
母亲正在洗衣服,听到这话时眼泪便顺着揉洗衣服的水滴一起往下流。她觉得自己很无能,一个弱女子,她无法给予孩子一份生活外的甜蜜。她嘴里咀嚼着儿子提供的甜蜜,心里却泛着苦。男人抛下她走了,多少年,她守着这份爱情的苦果,不再相信儿子以外的男人。她住在都市高楼下的小屋,潮湿阴暗,她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一丝亮色。
但是,他还是坚韧地长大了,就像石缝里长大的树木,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他延续着儿时的性格,左右逢迎,世故圆滑,他讨好着一些人也管辖着一些人,也就是说,他有了一些小权。有一天,一沓红色的纸币放在他面前,像一份亮晶晶的诱饵,他心里动荡了很久,最后不动声色地收下了,后来,这样的事情多了起来,他由习惯变得喜欢。
母亲还是用非常疼惜的目光看着他,就像小时候叫他不要给大人磕头一样。她知道他利用了手中的权力谋私,却依然无法约束他的行为。他给她和家里添置了很多东西,就像小时候提供给她的甜蜜,可是她心里依然泛着苦,她每天给他做饭,在灯光下守着他归来,忐忑不安。
有一天,母亲没有守着他归来,她守来了一群穿着服装的人,他们没有经过她的允许把她的家搅得天翻地覆。他们做她的思想工作,叫她交出儿子来,他们说她的儿子携款潜逃,而他的出逃牵涉着很多人,有人蒙冤也有人脱罪,因此,他们做她的思想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冷笑,她知道这是哄小孩吃糖的把戏,她知道他逃走了,他逃走的时候跪在她面前,跪了很久。她面对着这群正义的服装,铁嘴金牙,把所有的秘密吞进肚里。她说,我就是一个孤老太婆,我就不说,你能把我怎么样?老太婆不喜也不悲,并且盲着一只眼,谁能把她怎么样?
案件就这样悬而不决,她不开口,谁也无法撬开她的嘴。而他又很机警,像一只潜入深水里的鱼,她知道那些人就在她家周围潜伏着,像一块揭不掉的疤,让她不快。
女孩就是在这时走进她的生活的,女孩像一朵阳光一样照耀着这个失去生机的家庭。女孩每个周末都会来她家,女孩说她是城市的义工,在社区了解到她的困难主动上门的。女孩帮她洗被子,陪她唠家常,给她讲笑话,女孩像贴心的小棉袄一样钻进了她的心扉,套取了她藏得最深的秘密。
他知道母亲会出卖他,他从女孩进门的第一天就看出了这个事实,他知道这个女孩是一份诱饵,可是母亲不知道,或者知道。母亲告诉女孩,他其实一直没有出逃,他就潜藏在这座城市。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他逃到哪里也不会安生,他心里牵挂着他的娘。我每天把家里的灯亮着,他看见家里亮着灯就放心了。她得意地把这个秘密透露给女孩时才发觉失言,她抽打自己的嘴巴,可是这能管什么事呢。女孩跪在她面前说谢谢你,我爸爸有救了,这些天他快发疯了。她抚摸着女孩的长发,说我早知道你是一份诱铒,我纵然铁石心肠也不能违背天良。
家里的灯灭了,他潜回家,刚进家门便被抓住,一群穿服装的人将灯拉亮,他看见女孩也在其中。娘说,灯是我拉灭的,我估摸着你还会回家,你能记着娘,说明你还没有泯灭天良。娘能做你的诱饵,娘高兴。
他什么也没说,却淌下一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