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玉成在乔家大院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想过同乔家人交朋友。老了老了,竟然来了个姓乔的忘年交。
他不同乔家人结交,并不是因为两家之间那份陈年积怨。胡家买下乔家东院时,他还在襁褓之中。堂姐胡玉姗和乔乔出事那年,他也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昝人单纯,十来岁了,什么都懵懵懂懂的。玉姗姐离家出走,一去不返,大人们只告诉他,她是交了不好的朋友。两年以后,堂兄因加入青帮被人民政府镇压,警察上门来收五百元的子弹费,给十四岁的胡玉成留下深刻印象,胡家也因此卖掉了乔家东院的房产,搬到城南鸣羊街居住。家人对堂兄吃枪子的解释,仍然是说他交了不好的朋友。甚至他的父亲胡金保,在老虎桥监狱里坐牢,家人的解释,是个文绉绉的说法,叫“遇人不淑”。所以胡玉成一生中,都没有和人交过朋友。
乔家炜初次出现在他面前时,胡玉成并没注意到他是姓乔,更没有想到他与邻院乔家会有什么关系。当其时,乔家炜只是一个责任人,一个侵害了他的权益、不得不前来商谈补偿办法的对象。胡家堂屋的铺地方砖,百年前的旧物,早已被几代人踩踏得四分五裂,一经挖开,便如拆散了七宝楼台,再也归不了原。乔老板听说后深表同情,正好他那别墅里黄沙水泥现成,情愿为胡家改铺水泥地面。可胡玉成不乐意。不速之客竟穴地而至,让他有充足理由揪住派出所不放。派出所无奈,只好请乔老板自己去同他协商。
然而这两人却偏有不打不相识的缘分。胡家的堂屋刚经过一番水来土掩,狼藉不堪落脚。乔老板进门,首先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受损的地面,却是家堂上的布置。在通常大户人家挂中堂的地方,垂着一幅色泽昏暗的红旗,两边的对联,白纸绫边黑轴头,却不着一字。他先还疑心是墨色褪淡了,为尘灰烟迹所掩,靠近细看,依然空空如也。乔家炜心生好奇,顾不上说正事,便恭敬地向胡老先生讨教,说这样的布置,他从来没有见过,听都没听说过,不晓得有什么讲究。
胡老先生被搔到了痒处。三四十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见过这幅景象,却从来没有人正面问过他是什么意思。有的人视而不见,有的人则背地里妄加猜测,以此作为胡玉成行为怪僻的证据。他心中暗喜,却故意淡淡的,说,红旗在此,百无禁忌。说什么都可以。反过来,也可以什么也不说,留一片白茫茫大地更干净。
乔家炜心悦诚服地说,他们乡下,这几年盖房子,又兴起在大梁上贴红纸条,写的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姜太公能有红旗管用吗?现在许多人私家车上,不供菩萨不供耶稣,供一尊毛主席像,是一样的道理。他这个乡下人进城,这回是遇上高人了。
胡玉成顿生知己之感。
这家堂上,他起小看惯了的,是父亲画的一轴岁朝图:一个五彩大花瓶,瓶里插着数枝鲜花,几根芝麻秸,芝麻秸上悬一串铜钱;瓶下东倒西歪的,是笋菜果品,耍货花炮,大阿福不倒翁。听父亲解释说,花瓶取平安之意,花果取迎春之意,耍货之类取欢乐之意,芝麻秸取节节高之意。两旁对联却是大篆:“汉瓦当文延年益寿,周铜盘铭富贵吉祥”。很少有人能认全那十六个字。认不得字的人能看得懂那幅画,认得字的人却也欣赏那幅画,赞许这大雅大俗配得好。然而到了“十年动乱”破四旧,看得懂看不懂的,就都被红卫兵扯下来,一把火烧掉了。革命不是绘画绣花,是革命者随心所欲的暴动,当然无须考虑被革命者的感受。胡玉成望着空空荡荡的家堂就伤心,便换上了这红旗白联。他很希望造反派们来质问他,怎么敢在红旗两边挂这吊孝样的白纸对联,他就可以带领他们学一段“毛主席语录”:“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画图。”遗憾的是,直到白面玉人挂成了黄脸婆子,这杀手锏也没机会使用。
乔家炜便诚恳地问胡老先生,能不能给他个机会,容他日后常来讨教。
胡玉成饱经沧桑,心里顿时有些疑问,这位乔老板,如此大方地灌他米汤,莫非是想借此让他放弃索赔。他冷冷地说,乔老板有穴地钻天的本事,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我哪拦挡得住。
乔老板似乎这才想起了正题,只说了一句,请胡老先生放心,不出十天,定会给胡老先生一个满意的交代。他从兜里掏出卷尺,利利索索,量了胡家堂屋地面的长宽尺寸,又捡了半块旧地砖,便告辞了。
过了一个礼拜,胡玉成接到乔家炜的电话,请他下午务必在家,要送砖过来铺地。看着民工们吭唷吭唷,抬进来的一色铺地方砖,长宽厚薄,与旧砖一式无二。胡玉成不过意了,连忙洗杯子泡茶。
乔家炜笑道,胡老不用忙,这会儿民工要做活,堂屋里也站不住人。喝茶的日子多着呢,请胡老把要紧的东西拾掇了,就进房里歇着。他指挥民工把堂屋里的杂物腾开,把破碎的地砖取出来堆在天井角落,然后平地的平地,打浆的打浆,铺砖的铺砖,磨平的磨平。天黑没带晚,满地方砖铺得严丝合缝,磨得一平如砥,光可照人。正房门到堂屋门间搭了跳板,乔家炜嘱咐,这地暂时不能踩,胡老要受点憋屈,好在秋天收燥,能有两天就干透了。
胡玉成知书识礼的人,便要留乔老板和工人吃晚饭。乔家炜说,今晚里外都乱着,胡老也没法张罗,他也要跟民工结账,就不扰胡老了。胡老不嫌弃,过天他来验工,再同胡老慢慢叙话。
胡玉成在建筑公司当了一辈子会计,不难估算出,乔老板为他铺这地砖付出的代价。挖那条地道的开销自然更大,那是乔老板心甘情愿,旁人犯不着问他;这地砖,则是他胡玉成争来的。
可乔老板似乎全不以为意。他不像一个赔偿者,也不像一个商人,完全没有斤斤计较的意思。
这就让胡玉成有些感动。
隔天挨晚,乔家炜果然又来了,同胡玉成打过招呼,便如老和尚转经一样,一步一顿,将堂屋里的地砖,一块块用力踏过,不见歪斜摇晃,这才撤去跳板,宣布成功。
他帮着胡老将家堂前的长条案、八仙桌、太师椅,一一安顿妥了,又想起天井里那堆破碎地砖,问胡老是不是有用,没用他找人来处理掉。
胡玉成已泡好了茶,让乔家炜在太师椅上坐下叙话。他说这旧砖他是没什么用,但乔老板可以有用。他在河边上望见过乔老板的新别墅,一挨排家家一个样,像穿了校服的小学生站队。有的人家在外墙上贴瓷砖,花俏得很啊,就不晓得俗气。他给乔老板建议,把这旧砖拉回去,齐整些的,贴在临花园一面墙上,保准比外面卖的文化砖有味道;散碎的可以在花园里铺一条曲径,老砖色重,且易生青苔,再移栽一棵老枣树,配上几竿青竹,就有些老派人家的意思了。
乔老板本是内行,一听就明白,这绝对是个好主意,忙说过天就让人来弄回去。上回的歉意加上这回的谢意,乔家炜欠胡老的情大了,不知怎么回报才好。胡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他一定尽力弥补。
胡玉成笑了。说到要求,我倒真还有个不情之请。老头儿不怕讨人嫌,冒昧地打听下,乔老板怎么会想起来挖那样一条地道?
乔家炜也笑了,说,胡老,除了警察,您可是头一个认真问起这事的人。我也是头一回认真地回答:我是为了,弄清楚、一个秘密。说话间,他伸出右手,漫空中随意画了个圈,分明是将乔家大院括在了圈内。
胡玉成不觉心中一动。他真想再追问一句,乔老板要弄清楚的,是什么秘密。
但他忍住了。
人家已经说了是个秘密,你再追问,是不是太不知趣?况且乔老板的秘密,未必是你胡老头儿该关心的。虽说不打不相识,你与人家也只是刚刚打完,勉强算是相识了吧,哪能就蹬鼻子上脸。于是他含混一笑,微微点头,算是有了一个答案。
乔老板倒不见外,眼珠一转,脸上泛着笑意,说话却是认真的:胡老不见怪的话,我也有一个不揣冒昧的问题。听人家讲,半个世纪前,胡家已经卖掉了这处房产,搬到城南去了。后来胡家却又赎回了这一进房,胡老同令尊搬过来住,直到如今,还一个人守在这里,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
我也是想、弄清一个秘密。胡玉成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样伸出右手,同样漫空中画了个圈。
乔家炜有些意外地看了胡玉成一眼,说,胡老真会讲笑话。
眼看到了晚饭时,胡玉成重申前诺,要留乔老板吃个便饭,他已择好了几样菜,马上下锅就成。乔家炜也是诚心结交胡玉成这个前辈,但他说,让胡老亲自下厨忙活,招待他这个小辈,实在不敢当。再说了,主要不是为吃,是为有机会聊聊天,胡老忙里忙外的,也不便说话,不如去外面简单吃一点。
主随客便,胡玉成说这样也好。
两人出了乔家东院,踱过北门桥,桥口就有家全福楼大酒店。乔家炜本想进包间,可胡玉成直接朝大堂引,他也不好说什么,就在大堂里,挑张靠边的小桌坐了。胡玉成不能喝酒,乔家炜要开车也不敢喝,便只点了两个炒菜,一条鱼,一碗汤,真正是顿便饭。大堂里热哄归热哄,却不宜说正事,两人只韶了些不相干的闲言,算是增进感情吧。吃到差不多时,乔家炜手机响了,他走到门外去接电话,回头顺便就在柜台上把账结掉了。胡玉成叫会账时才晓得,虽然急得顿足,心里却想,这个年轻人,倒是个懂道理的。
胡玉成与乔家炜分手,回家坐在堂屋里,兑上茶,消食。簇新的地砖看上去有些刺眼。与漆黑乌糟的房顶天花相比,就好像堂屋被谁颠倒了个儿,该在上面的到了下面,该在下面的到了上面。这一铺新地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消尽了火气,磨弄出些古色古香呢。他只能算是有得有失。
想那乔家炜呢,在地道之外,又破费这一注小财,分明是刻意要结交他胡玉成。
而一向独来独往的胡玉成,竟会接受这个忘年交,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把这两天的事情重新梳理一过,胡玉成忽然心中一动:这小子,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吧,他怎么会晓得五十年前胡家的去而复来?
人老了,脑筋慢了,转不过年轻人了。
这个乔老板肯定不会像报纸上说的,是一个笨贼。他在事前必然打听过胡家的底细;至于挖那地道,断然不是出于头脑发热,就更不用说了。
乔老板为什么要关心胡家的去而复来呢?
这事虽算不得什么秘密,然而不说外人,即便胡家,大概也就是他,还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
一九五一年春天,少年胡玉成确实随同家人,一起搬到了城南。可刚刚入夏,事情就生了变化,出乎全家人的意料,按理起码还要在老虎桥监狱蹲三年的胡金保,因身体不好,被批准保外就医。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国民政府的法庭上,胡金保以汉奸罪被判八年徒刑;国民党败溃台湾,共产党建立新政权,胡家老少都在担心,当年的汉奸案会不会重新审判,胡金保会不会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能不能保住性命,万没想到,他竟能提前走出牢门。
胡金保被接到鸣羊街家中。这一带跟城北不同,除了败落的胡家花园,多是些连家店坊、寒门小户。即便做生意发了财的人家,怕露富,翻盖或者新造房屋也不敢张扬。胡家当时急于搬迁,买下的房子,讲起来前后四进,可墙矮院窄,与北门桥乔家大院的高堂大屋无法相比。而老城南民风愈加朴厚,邻里之间相互关心,家家户户几无隐私可言。哪家的新娘子夜间有什么响动,第二天都会传为井边笑谈。
其时离抗战结束未久,人们对汉奸的记忆犹新。不过金陵的汉奸,多在城北、城东活动,即如汪精卫住颐和路,周佛海住西流湾,陶宝庆的大民会设在宁海路,城南的平民百姓,近距离接触汉奸的机会并不多。况且当年,百姓畏汉奸如虎狼,迎面碰见也必低眉侧目,不敢细看。如今胡家既坐着个活生生的汉奸,左邻右舍,不是找娃儿,就是借东西,都寻了各式各样的借口上胡家串门子,要看胡金保是不是像电影上的鬼子翻译官那样,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穿一身夏布衫裤,手里提根文明棍,抑或是不是獐头鼠目,邪头八角。及至看到胡金保的长相,与胡家弟兄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而且文文弱弱,像个书生,说话温声细气,不由得有些失望。
胡金保住了没几天,就说这样人多搅杂,纷纷扬扬的,于养息大不相宜,要搬回北门桥旧宅居住,上鼓楼医院看病也近便得多。
当初胡家卖出乔家东院,经手的房牙子一转手,又卖给了南迁来的解放机械厂做宿舍。那厂里职工来自老解放区,革命觉悟都很高,自然不欢迎串进一个汉奸,所以胡家去商量赎回几间房,人家睬都不睬。胡金保不甘心,竟给市政府写了封求助信。谁都没想到,政府当真出面调解,让胡家原价赎回了最后一进楼下的七间房,给胡金保搬过来养病。
胡家人对外人、也对自己解释,胡金保最疼玉姗那个丫头,担心出走的玉姗哪天回来,找不到家里人,所以一定要住回去。其实他们肚里都明白,这只是个借口,胡金保离家独居,是为了不影响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的生活;毕竟,汉奸的概念和一个活生生的汉奸,给别人的观感,是大不一样的。
住进乔家东院,他这个汉奸身份就不惹人注目了?那倒也是。因为隔院乔家,类似的人物太多,有新近被枪毙的,有关在大牢里的,有潜逃台湾的,有避居外国的,留下了一堆反革命家属,平时免不了公安巡查,碰上运动更是首当其冲。倒是胡金保这个汉奸,住在革命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深居简出,渐渐地,竟被别人淡忘了。
且说当年,乔家东院既有七间房,足够胡金保全家居住,可母亲却只肯让小儿子胡玉成住过来陪父亲,把几个大儿子都留在了鸣羊街。大约有十来年的时间,母亲就两头跑,这边照顾丈夫几天,那边照顾儿子几天。这原因胡玉成是晓得的,母亲还是担心哥哥们会吃乔家的暗亏。胡、乔两家翻脸争斗之际,胡金保在监狱里,胡玉成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冤有头,债有主,乔家人该不会为难他们。母亲来来往往,宁可绕路,也从不经过乔家门前;路上迎面遇见乔家人,也只一低头一垂眼,装作没看见。
无论父亲或母亲,都没有向胡玉成灌输过对乔家的仇怨。胡金保曾惋惜,冤家亦解不亦结,胡玉姗和乔乔相恋,本来是缓和胡、乔两家矛盾的一个好机会,没想到两家长辈都那么没见识,结果闹到子弟死于非命。现在再说什么也都迟了。好在他们也用不着同乔家人打交道。胡金保平素难得出门,连医院也很少去,他养病的法子,就是在堂屋里放一张藤编躺椅,倚在上面看书,手边一杯浓茶。或者在前院里踱步,晒晒太阳。有时候,他会伏在写字台上,用工整的小楷写文章,写成封好,贴上邮票,让胡玉成上学时带着,投到邮筒里。寄出之后,短则几天,长则数月,总会有邮递员送来刊登这文章的报纸或杂志。不过,胡玉成反复翻看,也找不到父亲的名字,长大后才懂得,父亲用的是笔名,而且时常变换,用得最多的是“宗知”和“知蜕”,只有汇款通知单上,才会出现父亲的大名。邮递员总是沿火巷一直走到第五进的院门口,高叫一声:胡金保拿图章,有汇款。上邮局领汇款则是母亲的事,领来了也是母亲收着,贴补家用。父亲从来不问家务,他只经手买两样东西,一样是书,一样是茶叶。
胡玉成却没法不看见乔家人,从初中到高中,同学中都有乔家的子女,相处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那时候社会运动太多,莘莘学子的头脑里,充满了国家大事、革命情怀,已经无法再装进家事私情,更不要说上一辈的旧账。
一九五七年,胡玉成顺利考上了大学,而且学的是金融。那一年,乔家子女无论学习成绩好孬,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不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就是因为社会关系复杂,政审通不过。胡玉成只觉得命运之神给了他特别的眷顾。填高考志愿表的时候,胡玉成回家问父亲,家庭出身一栏该怎么填。那时他已经懂得,父亲长期赋闲在家,是因为戴着顶汉奸的帽子。他也意识到,逼着父亲亲口说出汉奸、反动官僚、历史反革命这样的字眼,实在太过残酷;可他又不甘心自己填上这几个字而断送一生前程。
父亲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让他填职员。
他战战兢兢地填了,居然能侥幸过关。
在大学里,胡玉成是个好学生,老师们都喜欢他。大学三年级时,有一天,政治老师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办公室,给他看一张《光明日报》。报纸上有一篇署名文章,回忆抗日战争时期的统战工作,说到沦陷区地下党曾委托一些非党人士,利用各种社会身份,打入日伪内部,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文章中举了几个例子,其中一个,就是出任汪伪教育部某科长的胡金保。
胡玉成满眶热泪看着政治老师。
政治老师避开他的视线,什么也没说。
他也就什么都没敢说。
但是,他想到了他的职员成分,想到了父亲的保外就医,想到了父亲发表的文章和稿费,想到了父亲被聘为省文史馆员,每个月的津贴足以养活一大家人,顿时有豁然开朗之感。星期天,他请假回家,把报纸的事悄悄讲给父亲听。
哪知父亲像没听见一样,完全没有反应。
他不甘心,又重述了一遍,问父亲,是不是真的。父亲闭上眼睛,脸上漠无表情。
尽管如此,胡玉成还是长了个心眼,留意起学界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胡金保的名字不时被人提起,胡金保的生平经历也渐渐明晰起来。胡玉成这才知道,父亲在民国初年曾去日本留学,能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也结交了不少日本朋友。回国以后,他对家里生意的经营没少出主意,胡家果断退出钱庄业,转营机制面粉,就是他一力促成,机器设备也由他经手从日本购买。他不光具有经济头脑,还有着文学才华,时常在报纸杂志发表作品,又有财力组织文人雅集,遂成了当时颇有影响的名士。金陵虽称人文荟萃之地,但荟萃的多是外来名家,本土文人难得一见,所以金陵沦陷前,他居危城而不去,引起不少同人的惋叹,报纸上曾有文章公开吁请他早日内迁。日伪后来一定要拉他下水,也是想利用他在文化界的影响力。而正是他的那些日本旧友,一再游说,软硬兼施,终于将他拉入了汪伪政府。
争论的焦点在于,胡金保的进入伪政权,是不是曾得到地下党的授意。尽管有知情人提出足以征信的旁证,可作为当事人的胡金保面对研究者的询问,却咬紧牙关,始终不置可否。
有人便据此推测,倘若确无其事,胡金保应该会予以否认;他不否认,可见是应有此事。至于他不肯出面承认,则因为兹事重大,能不能公开不是他可以决定的。
有人则认为,因为此说并非事实,所以胡金保不予回应,人没有回应流言的义务。同流言作战的结果不过是抬高了流言的身份,弄不好还会让自己沾惹是非。
漩涡当中的胡金保,偏能置身事外,任凭风浪起,安坐北门桥。他照旧每天读书,喝茶,晒太阳,写文章。然而,胡玉成却记得,就是在那以后,父亲的阅读兴趣忽然转向了太平天国史,转向了《李秀成自传原稿》的研究,且热心地写文章,参加关于这份史料真伪之辨的讨论。这种不顾自身清白,却替古人担忧的态度,当时让胡玉成很不以为然。
四年大学生涯结束,幸运之神没有再度光临。成绩优秀的胡玉成没能如愿进入任何一个金融机构,而被分配到一家建筑公司去当会计。那时哥哥们都已成年,先后成了家。母亲也在乔家东院住定。胡玉成和班上的一个女同学结了婚,仍然与父母住在一起。他的大儿子出生时,母亲十分高兴,医院家里两头奔忙。可胡玉成向父亲报喜讯时,父亲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让他大感意外。
那天晚上,父亲在堂屋里直坐到夜深。
三天以后,胡玉成从医院里接回了妻子和儿子。母亲把孙子抱到父亲面前,父亲默默地看着婴儿,良久,终于露出了笑容。他伸出一根手指,拨了拨孙子的腮帮,说,你呀,你走运呀,生在太平盛世。
只有母亲听懂了这句话。
她后来悄悄告诉胡玉成,日寇侵占金陵前,父亲本是有机会随机关撤离的,可当时母亲已有八九个月的身孕,无法行动。父亲舍不得妻子和即将出世的孩子,只得留在了危城中。
这个孩子,就是一九三八年一月出生的胡玉成。
胡玉成第一次把自己的出生时间,与父亲的失足落水,联系在一起。
难怪母亲一直让他陪伴着父亲。
他这才明白,不是父亲亏欠了他,而是他拖累了父亲,致使父亲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断送了后半生。
那以后,他格外体谅父亲,即使没法给父亲一点补偿,也要给父亲多一点抚慰。也是在那以后,他开始有意识地回避社会活动,疏远身边的人群。他以自我放逐的方式,生活在那个放逐了父亲的社会中。
父亲应该是注意到这一点的。在母亲问起儿子为什么不参加某个活动时,父亲曾委婉地表示对儿子选择的赞同。但父亲从来不同儿子谈论为人处世的道理,也许是觉得自己没把握好人生的契机,说什么都难以令人信服。
没过几年,父亲去世了。仅相隔几个月,母亲也去世了。
然而胡玉成已经离不开这块故土。他和妻子在这里生育了两儿一女,将他们抚养成人。待到他的儿子女儿长大成家,一个个搬出去另住,待到他的妻子也先他而逝,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仍然孤零零地守着这个老窝,不肯挪动。
这就不仅仅因为乔家东院这几间老屋,是他陪伴父亲度过余生的地方,也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里还关系着,父亲和他,两代人的未了心愿。这些日子,白毛反复考虑的,是太平天国藏宝——乔家大院藏宝,存在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因为他们是否要与乔家炜合作,是一般合作还是深度合作,都将取决于此。
这是白毛的一个习惯,一个使他能够保持常胜不败的好习惯。每一回在做最后的决策之前,他都会平心静气,以置身事外的眼光,对前前后后的思路,做再一次的梳理。
白毛决不会像乔家炜那样,听到一个故事,就买下幢别墅去挖地道。对于民间广为流传的各种天国藏宝图,他同样不屑一顾,既然从来没有人能看明白这些故弄玄虚的玩艺儿,就说明不必在那上面再花费脑筋。他是创意策划的行家里手,越是荒诞不经的东西越难迷惑他。他所做的,是通过严谨的分析求取结果,首先就是排除其中的无稽之谈。这有点像他小时候玩的一种拼图游戏,根据图案和颜色选择合适的拼板,一块块拼上去,在拼完之前谁也不知道那会是只什么动物。但现在的游戏是反过来的,他要把所有不相干的板块抽掉,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
所幸的是,一百多年来,已经有太多的人,对太平天国藏宝大感兴趣的人,他们一回回的劳而无功,等于是为白毛抽掉了大量无用的板块。白毛很感谢这些人,在无形中帮了他的忙。这是白毛思维与众不同的地方。别人可能因为前人的屡屡失败而丧失信心,他却从中抓住了对自己有用的信息,那就是每个曾被认为可能埋藏财宝的地方,几乎都已被人挖掘过。尤其是近十来年的老城区改造,地毯式的大拆迁,金陵老城区已经消失大半,仍未见有宝藏出现。
只要这批宝藏还没被人挖走,你就还有机会。
有时候,白毛如老僧闭关一样,枯坐冥想。有时候,他又独自出门,东奔西跑,去做实地踏勘。思雨虽然欣赏他的这个好习惯,也奇怪他为什么放着捷径不走,不同熟悉金陵掌故的韩云霈商讨。
白毛耐心地对她解释,韩云霈毕竟只是个读书人,容易满足于纸上谈兵。他讲的故事,看似有根有据,实则多属前人以讹传讹。就像五十年没上过天印山一样,他的金陵掌故,缺少实地考察,更缺少思考分析。比如那天说的蒋驴子藏宝,破绽太多。头一条,藏宝是密事,天国各王断不会集体商议,更不至于合埋一处。第二,天京城中,千余夫役南来北往,何其引人注目,尤其是夜间行动,竟不被巡逻军队盘查,更不合常理。第三,太平天国灭亡后,各王先后被捕,真有埋金之事,必然会有人供出蒋驴子。最后,蒋驴子敢用天国藏宝大兴土木,也不可信。追查天国藏宝,当时是惊动清廷的大事,就算二十年后露出痕迹,官方也决不会轻易放过他。明眼人早该看出,这必是蒋家老仆出于怨恨,顺着民间的猜疑,捏造出来的谣言。
再说了,韩云霈心心念念,只在维修乔家大院,做梦也想不到这跟天国藏宝的关系,让他知道会不会节外生枝?即便他不反对,也要提防他无意间泄露给李国强。文物局一介入,那可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思雨不以为然地说,只要跟他说明了,他肯定会帮我们的。
肯定会帮我们,你对他这么有信心?白毛取笑她,女人真是感情的动物,一个动听的故事就能让你如此迷惑。
思雨翻了他一个白眼,反唇相讥道,你不相信故事,跑到金陵来干什么?
白毛也冷笑道,我就是不相信故事,才自己到金陵来察看。
思雨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尽管心中不悦,可这在她,是个经不起深究的敏感话题,便只能装糊涂了。
白毛也就没再说下去。
他同样清楚,这不是个靠嘴皮能争出结果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