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即使你有足够的钱。接连几天,思雨在外奔走营救白毛,现场的清理工作都是韩云霈在张罗。他和思雨说定了,不管别人什么态度,就是出于自己的良心,他们也要尽力而为,把这座楼房原样复建起来。按他们的想法,乔家大院塌房事故的损失越小,曾宪章的责任也就越轻,而复建的物质基础是原建筑材料,所以对于清理工作十分重视。这几天里,在文物局专家的指导下,现场清理工作进展顺利,倒塌楼房的建筑构件大体清理出来了,横梁立柱,桁条望板,分别编号归类,还能用的青砖小瓦,也都拣选码堆。
地面废墟清完,专家们检视现场,就发现中院楼房底下,乔家炜要求留出的两条土墩上部,有明显的挖动痕迹,八处柱础下方都被掏成了凹洞。柱础滑脱,柱脚落空失衡,承载楼盖重量的立柱下沉,梁架结构因此变形,卯榫被拉脱或扭断,楼房就是这样整个瘫下来的。专家们一一拍下了照片。土墩边落下了一把十字镐,一把圆头锹,民工们都认得,正是杨大治和杨小平的工具。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去挖动了这些柱础?莫非是故意破坏,要毁掉这幢古建筑?
专家们没有就下结论,将东院未经挖动的青石柱础起出一方,只见柱础下面,五个小银锞子,排列成梅花形,每个有三十二三克,正合老秤一两。韩云霈也晓得,过去金陵民间建房,都要用古铜钱太平通宝、顺治通宝垫柱脚,以保平安顺遂。乔家造这进士府第,自然就更讲究,五个银锞子,大约寓意五子登科吧。
专家说,古代建房是桩大事,例要祭祀奉献,最早是以人为献,基础下常埋着婴儿骨骸;后来改用牲畜,现在有些地方,还以鸡、兔等小动物心脏奠基。奉献牺牲,当然越贵重越好。
事情的真相,也就可以猜个十有八九了。必是初四那天,在楼房底下挖掘时,杨家兄弟发现柱础下有东西,没有声张,趁夜前往盗掘,把八个柱础全部掏空,挖出四十个银锞子,天没亮就逃走了。
韩云霈心头的痛惜变成了痛恨,而且有了具体的痛恨对象。这两个无知的畜生,为了个人的蝇头微利,竟生生把一座文物建筑给挖倒掉,损失何止百倍千倍!专家自回文物局汇报,韩云霈当即打电话给思雨,让她到公安局去报案,通缉那两个兔崽子。
思雨听他说完,心下却转了个弯,现在把这事捅出去,只怕未必对白毛的事有利。胡玉成举报他们盗挖地下文物,不过一句空话,并无实据,扯出银锞子来,反把这罪名坐实了。况且杨家兄弟在逃,盗挖是否受人指使,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婉转地劝韩云霈缓一缓。银锞子被人挖走是事实,杨家兄弟擅自离开也是事实,但并不能就此证明,挖走银锞子的就是杨家兄弟。退一步说,就算银锞子是他们挖走,可他们能安全离开,说明当时楼房还没有倒塌,这中间能不能说就有必然联系?反正警方已经在找杨家兄弟,找到他们,什么都清楚了。
思雨的话虽不无道理,韩云霈到底气不顺,又想到个主意。他没事时也会去朝天宫古玩市场逛逛,常常看到有民工模样的人,带了工地上挖到的东西,向古玩店摊兜售。料想杨家兄弟得了这些贼赃,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脱手,很可能会在古玩市场露面。他就同专家商量,借了个小银锞子,跑到朝天宫去,向熟识的店主打听,有没有人见过这玩艺儿。问到第三家,巧了,店主说他见过,就是大年初五迎财神那天,两个民工带来的,两人好像是弟兄,说话江宁口音。
韩云霈奇怪,他怎么能记得如此清楚。店主说,以往逢年过节,朝天宫都要举办全国性的收藏品交易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不料今年停办了,据说是市领导认为影响市容,不利于创建文明城市。好像文明城市倒是不要文化的。本地藏家和卖家多半去赶外地的交易会了,旅游团队也停了,所以朝天宫里里外外,冷冷清清,鬼影子都没得几个。他按老规矩,虽是个小店,破五总要开下门,放挂鞭,料想不会有生意,只打算略坐一坐,就回家喝小酒去,哪晓得一挂鞭没放完,那弟兄俩就进门了。
东西呢,你收下来了?韩云霈急着问。
按理说,年初五有人送元宝上门,是大大的吉利兆头,店里不会不收。当他们拿出一个银锞子时,店主看成色,相信是古董,可他们竟拿出了四十个一模一样的银锞子,店主就不能不疑心,那是新仿的赝品。造了假货让农民工拿来卖,说是工地上挖到的,这一招早被人用滥了;再说大年下的,天寒地冻,哪家工地不放假回家了,怎么会突然挖出这个来。店主看他们急于脱手,心想正好压压价,只当银子收,可以保证不亏本。银价每克四块钱,一个银锞子三十几克,论银价也就是一百几十块钱,他就出价一百块钱一个。弟兄俩觉得这个价太贱了,最后就没肯卖,说是等过完年,市场热闹些再来看看,背着那个沉甸甸的提包走了。他后来也犯懊恼,这年头,收点东西不容易,那些银锞子成色不错,还是该收下来的;再说了,如果真是假货,他们怎么会不肯卖呢。可他留心了几天,就没见他们再露过面。
老话说,漏网的都是大鱼。想来他是因为这份懊恼,把当时的细节,不知在心底里过了多少遍了。
尽管没有拿到赃证,但杨家兄弟盗掘了这批银锞子,已属确切无疑。韩云霈恨不能立时把这兄弟俩捉拿归案,出心头一口恶气。他想,现在各处工地都没开工,民工都还在家过年,这兄弟俩也未必有什么地方好去,搞不好,就窝在家里惬意着呢。警方大约把这案子的重点,放在文物建筑毁损上,未必花大力气去找两个民工。他就打算自己到东山镇去探一探。找到找不到的,不跑这一趟,总是不甘心。他向民工们打听杨家兄弟的住址,民工们告诉他,杨家的地被工业园收掉了,现就买了房子在东山镇上住着,和他爸杨跃进在一个小区,和谐家园,好找得很。有人还热心地为他画了路线图。这班民工,肯定是气杨家弟兄有好处时吃独食,乐得有人去找他们的麻烦。
韩云霈约思雨一起去东山镇,思雨不是心思,说这事最好让警方处理,免得节外生枝。韩云霈晓得是因为白毛还在看守所里,楼房复建又得等他出来报方案,一环压着一环。可杨家兄弟是挖倒楼房的直接责任人,找到他们,弄清真相,白毛的责任岂不是可以轻一些。
思雨冷笑道,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事情能复杂到什么样呢?韩云霈心里过一过,也不想打听。当初他们什么都瞒着他,现在弄到这样不可收拾,他就是晓得,也没意思了。他就一个人悄悄去了东山镇。和谐家园是江宁区专为农民进城建的住宅小区,位置虽然有些偏,可规模相当大。韩云霈顺利地找到了杨家。他事先盘算好了,借着《古都晚报》记者的牌子,打着采访的幌子,先在附近几户人家转了转,才敲开了杨家的门。
杨家的房子在一幢单元楼的底层,门对门两个大套,可房里就是几件大家具,看上去空空荡荡,不像个居家过日子的样子。杨跃进正和三个女人打麻将,听人问起儿子,闷声闷气地回了句,不在家,打工去了。
韩云霈自作介绍,说他是来采访民工家庭过年的情况,听说他们家外出打工的人多,想同他们谈谈。三个女人听见都笑起来,说民工家庭过年,还能有什么情况,不过搓搓麻将,喝喝小酒罢了。原来这正是杨跃进的妻子和两个媳妇。
杨跃进白了她们一眼,嫌他们多嘴多舌,把韩云霈领到对面房里,告诉他,那边是大儿子的房,这边是小儿子的房,他们老两口二面轮,没以前住得宽敞了。好在平时家里没人,逢年过节挤点也热烘。他让韩云霈在沙发上坐下,又去倒了杯茶,端了一碟果点来。韩云霈抿了一口茶,还是甜的。杨跃进笑道,大过年的,糖茶待客,是老规矩了。
韩云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是空手上门了。
记者是贵客,无冕之王么,我们想请还请不来。杨跃进掉了句文,这才回答韩云霈的问题,说我们家外出打工人多,倒是不假,两个儿子,两个媳妇,加上他,都靠外出打工挣饭吃。老太婆本来也在镇上做钟点工,如今在家照看刚满周岁的小孙子,算是给媳妇打工吧。全家三代七口,只有一个纯吃闲饭的。
这倒是农民的本色,全家老小,但能动弹的人,都不会闲着。韩云霈看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便说,你这么大年纪,还要出去打工。杨跃进不好意思地说,农村人,看着显老。我是一九五八年春天生的,虚岁才四十八。
一九五八年出生取名跃进,韩云霈马上想到,大治和小平,也不像农村人常用的名字,一问,果然都有来历。杨跃进解释,他大儿子生在一九七八年,那昝报纸上天天宣传,一年初见成效,三年大见成效,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吗,老百姓真心巴望天下大治,所以他给大儿子起名大治。小儿子是一九八四年十月生的,那年国庆游行,打着“小平您好”的标语,说出了老百姓的心里话,所以小儿子就叫了小平。
韩云霈笑道,这么说,你孙子该叫小康了。
杨跃进说,是啊,大治的娃儿,就叫小康。
一个农民如此紧跟政治形势,让韩云霈有些讶异,说,看来你是个有文化的人啊。
杨跃进摇头说,该我上学那昝,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都停了课,就给生产队放牛,识得几个字是老子娘教的,登记时只能算文盲。两个儿子能算有文化吧。大治高中毕业,一边种田,一边参加自学高考,拿到了大专文凭;小平也读到高中毕业,还考上了正牌大学,就是没去念。
为什么不念呢?
不就是那年,家里出事,把报到给耽误了吗。杨跃进说起来还有些沮丧。他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自主创业,搞有机种植,大治帮着他,已经形成一定规模。可是前年搞工业园,硬要征收他们的地,给的那点补偿,只相当于有机种植一年的收入。他当然不愿意,就顶起来,坚持不让。胳膊怎么能拧得过大腿,钉子户哪当得起政府铁锤子。弄到临了,不光地被收走了,种植园和家里房子,都被推土机碾得一展平,什么都没抢出来。就像土改斗地主,扫地出门,光身出户,还耽误了小平上大学。本来征了地,年轻人有机会进工业园,可他把官员给得罪了,说他儿子媳妇学历不够,不收。他们只好外出打工。
高中学历还不够?
韩记者没听说过这段子: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韩云霈不由得有些同情这家人,可也有些想不通,问他,收了地,不就把你们转成城镇户口了吗?农转非,人家买张蓝印户口还得花多少万元,你们怎么倒不情愿?
怎么会不想,我们家,比哪家都想农转非。我家老子娘想了半辈子回城,天天研究国家政策,政治形势,到临了死不瞑目。杨跃进长叹一口气,告诉韩云霈,他们一家,老家是金陵人,父母在三山街开杂货店,一九六二年下放到江宁的。那昝讲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他们一家就被调整到乡下来种田。“文革”中间的下放户,后来都上调回城了,他们那一拨就是解决不了。可如今真给他们城镇户口了,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不是得到了新的发展机会,而是一次性卖掉了自己生存的根基。就说进城去打工,人家还当你是农民工。全家拿到几十万元,看似一大笔钱,在镇上买了房子,剩下也就有限了。不光他一家,哪家都是如此。有人放在银行里吃利息养老,也有人一夜就赌输净光。可是事情已经没得改了。打个比方,就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娃儿生下来,就算不是你想要的,也没法再塞回娘肚子里去了。他就是看到这些情况,才舍不得放弃那个种植园。
讲句不好听的话,是我们家的地城市化了,我们这些人,并没城市化。
韩云霈听得心酸。失去生存基础的人,失去精神寄托的人,最容易变成无所畏惧的人。这杨大治和杨小平,或许正是因为曾经被人无情剥夺,所以一有机会,也就不在乎剥夺他人。
他忽然就不想再追查他们的下落。
你当你是仗义而为,可这个社会中,该有人挺身而出的事情多了,怎么没见你出头?偏偏两个农民工的事情,你就来劲了。
你不觉得问心有愧?
回城的公交车,同样空空荡荡。东山镇也好,江宁区也好,同金陵城都还有着渺远的距离,不是靠公交车就能衔接的。他想,思雨说得不错,杨家兄弟的事,就该让警方去处理,用不着他瞎操心。况且这倒楼的责任,也不能简单地都推给两个民工。杨家兄弟挖银锞子,至多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曾宪章和乔家炜组织的大规模挖掘行动,不但是对民工的一种恶劣示范,而且已经对文物建筑造成严重伤害,让他们蹲几天看守所,也是罪有应得吧。第二天碰到思雨,韩云霈就没提去东山的事。倒是思雨如释重负,告诉他,白毛昨晚总算出来了。
那好啊。韩云霈也松了一口气,说这边现场也清完了,正好打算重建的事。
思雨淡淡一笑,说,他昨晚乘动车去北京,今早已经到了。走得急,这边的熟人朋友都没来得及告别,让她跟大家打个招呼。
北京有急事?
思雨摇摇头,说她这几天找来找去,软钉子硬钉子一路碰过去,只有曾宪平表示可以帮忙。但曾宪平开出的先决条件,就是文正公司退出乔家大院维修项目,由市里另委他人接手善后。曾宪平的理由是,公办民助,自筹资金,本来就属于一种尝试,可能成功,也允许失败。现在已经证明,因为实施过程中,文正公司不能严格遵循有关法规,手续不完备,管理不到位,造成市级文物建筑的严重毁损,失败了,自然不可能再让他们继续下去。
思雨没有别的选择。曾宪平把话说到这个分上,就是她不答应,也未必能守得住这个项目。敬酒不吃吃罚酒,只怕弄出更大的麻烦来。但愿接手的人,能把乔家大院修好。
至于从看守所里捞两个人,在曾宪平肯定是小意思了,白毛昨天出来,那边也没留什么尾巴。既然在金陵已无用武之地,白毛就说,何必再耗在这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思雨几年没在家过年,这个年在家也没好好过,所以她要多留几天,陪父母过个元宵节。
而且,也还有些不得不料理的事情,要做个了结。
韩云霈料想,白毛平时吹得呜啦啦的,如今遭此挫折,多半是不好意思面对大家,一走了之,也是人之常情。这个维修项目让出去,他同样没什么话好说,因为本来就同他没关系,他是出事之后,才被思雨抓住帮忙的。思雨可以交卸,他也就解脱了。不过,乔家大院的命运,他却不能不关心,便问是什么人来接手。
思雨说,她也不晓得,只说今天上午就会有人来。现在伤脑筋的,是这批民工的工资。接手的人未必还会用他们,要解散就要结账。乔家炜到现在还没露面,她虽然拍胸脯担过保,并没真打算为乔家炜垫这个冤枉钱。韩云霈给她出主意,说隔天就是元宵节了,民工们春节没在家过,不如放他们两天假,回去过元宵节,也算跟家人团个圆。
思雨觉得这个缓兵之计不错。待到节后,她也回北京去了,民工们自然会去找乔家炜算账。
正商量间,乔家炜兴冲冲到了,一眼看见韩云霈,很有些喜出望外的样子,亲热热地说,正想找韩主任,就在这块遇上了,这么巧,可见是有缘分。以后要多多请韩主任指教呢。
韩云霈听得没头没脑,只能含糊应承,乔总客气了。
乔思雨却已经变了脸,冷笑道,接收工地的不会是你吧?
你是真聪明。乔家炜笑道,一下就猜中了。
韩云霈大吃一惊,脱口问道,怎么会是你呢?
为什么不会是我?乔家炜不无得意地告诉他们,他出来比曾宪章还早半天,昨天上午,是曾市长亲自派车接去的。曾市长向他了解乔家大院项目的详细情况,资金问题啊,违建问题啊,建筑现状的问题啊,恐怕也只有他能说得清楚。曾市长最后说,市里对他的东山城建服务公司作过考察,考虑到他对乔家大院项目比较熟悉,打算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乔家炜自然不能辜负领导的信任。曾市长便告诉他,市建设局专门组建了一个传统街区开发公司,统筹解决老城区危旧房改造问题,乔家大院项目理应归口到他们那边,让乔家炜以后就听他们的安排。
乔家炜刚去传统街区开发公司报到,公司交给他的任务,就是先把工地接下来。
乔思雨听他说话那口气,虽然十分不快,转念想想,她反正已经决定撒手脱身,也就无可无不可了,便说,那还讲什么交接不交接?这里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
韩云霈却认定这事太不正常。乔家大院倒楼事故,乔家炜和曾宪章一样,都是直接责任人,如果说这证明了曾宪章不够格,乔家炜岂不一样么,怎么反而让乔家炜接替曾宪章。事关乔家大院,他不能掉以轻心,趁着思雨向乔家炜交代这几天清理现场和建筑构件的情况,他悄悄溜出围墙,避到路边,给李国强打电话。
李国强办公室里没人。打手机,李国强接了,听韩云霈说了情况,他没好气地应道,换人不换人,也就那么回事了,让他们先弄着吧。
韩云霈奇怪他态度的消极,追问了一句。李国强叹了口气,说,他年初五就给市政府送了一份报告,说明了事故情况,特别强调现在有测量数据,有文物照片,有原建筑构件,可以保证在原址按原材料、原工艺恢复原风貌,做到相当于落架大修的效果,尽可能弥补损失。这报告不知怎么落在曾宪平手里,他当天就批了,指责文物局保不住真文物,却热衷于造假古董,毁真造假之风,断不可长。初八一早上班,萧市长在他的批示上画了圈,这就成了定论。
韩云霈不解道,萧市长怎么会这个态度?那他重建大报恩寺塔,不也是造假古董?
李国强解释说,那个性质不同,塔是太平天国毁的,一百几十年了,造假归造假,但不属于毁真造假。也就是因为社会上有议论,所以他特别忌讳这个毁真造假。
那楼房就不能复建了?
李国强宽慰他,说,我再争取一下吧,总是市文保嘛。好在乔家大院是自筹资金,市里不会管那么细。原样复建,从技术上讲,并不是太复杂。说到这里,李国强又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太老实,如果不报事故,直接弄个落架大修的报告,估计也就过关了。
韩云霈心里过了一过,提醒他,老兄,你未必是太老实。报事故,是曾宪章他们担责任;谎称落架大修,就得你担这份责任了。
轮不到我担责任了。李国强忽然笑了起来,说,你还不晓得,我刚办完交接,退二线了。
你怎么?韩云霈本想问他为什么这个档口上退二线,但立刻猜到了原因,说,跟乔家大院有关系?
没有关系。李国强声音依然爽朗,年龄到杠杠了,正常退任。让我去政协文史委,挂个副主任,安排得还不错。
韩云霈没有作声。他觉得李国强是在宽慰他。乔家大院采取公办民助方式维修,是文物局打的报告,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李国强不可能没有影响;而策划这一切的曾宪章,正是他韩云霈引荐给李国强的。李国强显然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笑道,老哥,你不要犯难。人不在,人情总还有一点。这事我帮你安排。
话虽这么说,韩云霈心里越发忐忑。文正公司退出,李国强退任,再加上建筑群中最重要的楼房倒塌,接手的又是个胆大心黑的乔家炜,乔家大院的命运,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打完电话,见乔思雨还没出来,韩云霈又有些不放心,转回乔家大院里去,只听思雨最后说了句,现场就这样了,再约时间交接资金吧。她已经朝外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转身叮嘱乔家炜,乔家大院归你修,但是西口那半间房,她花了代价精心修缮,文物局肯定是修旧如旧的样板,就不要再动了。她同曾市长也说过,曾市长答应她,会把那半间房保护好。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现在再拜托你乔家炜,务必多加关照。
你的样板房么,我一定尽力保护。乔家炜满口应承。
韩云霈在一边提醒思雨,胡玉成还在那半间房里过渡呢。思雨没作声,乔家炜已经笑起来,说,他呀,脑子进水了,整天胡说八道。警察起初还拿他的话诈我,后来也听出不对头了,才把他送精神病医院去。听讲他家儿子都不愿去接他。
思雨说,这真是自作孽了。
韩云霈顾不上同情胡玉成,忍不住问乔家炜:乔家大院是文物建筑维修项目,怎么归口到危旧房改造去了?
这我就不清楚了。要不你去问问曾市长?乔家炜给他碰了个软钉子。
韩云霈自觉无趣,随思雨走出乔家大院,才气呼呼地说,你看他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神通不小啊。
思雨冷笑道,你该说曾宪平神通不小。当初搞公办民助,自筹资金,是他挑的头;现在出了问题,责任全是人家的,他倒把项目抓自己手里去了,还招安了个乔家炜。这两人串到一起,下面还不知会出什么花样。
出什么花样,总不能真把乔家大院当危旧房改造掉吧。韩云霈话说得硬铮,与其说是给思雨打气,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
那倒不至于,刚才他还讲按既定方针办。思雨倒比较乐观。
韩云霈又想到一个问题,刚才听你说交接资金,这笔钱交到乔家炜手里,乔家燕能答应?
思雨苦笑道,家燕姐是不会答应。可是,天印公司已经不是她当家了。
是啊,乔家炜的老婆,倒是龚良材家的牌搭子呢。还用你韩云霈操什么闲心。
金陵元宵节,十三上灯,十八落灯。过了正月十八,一年一度的年俗活动就算结束了。人们都得收拾放野了的心,回到循环往复、平淡单调的日常工作上去了。就在十八这天,爆出了桩新闻,乔家炜回家过元宵节,找到了畏罪潜逃的杨家兄弟。经他动员,两人向警方自首,四十个银锞子,也如数上交。
杨家兄弟交代的事发经过,证实了大家的猜测。就是年初四那天,挖掘工作四面开花,民工比较分散,仅楼房底下有两条土墩相隔,就分成了三拨。杨家兄弟在西头一块,无意间发现,有条土墩上端,青石柱础下面,像是埋有东西。两人当时没声张,到了时交午夜,迎财神的鞭炮放得惊天动地,才悄悄起身,钻到楼房底下,用电筒照着,拿小铲子轻轻掏,没费事就掏出个小银锞子;继续掏进去,在一方柱础下面,竟挖出了五个银锞子。有一就有二,他们挨着柱础掏过去,果然都不落空,两条土墩上八方柱础,共掏到四十个银锞子。那昝天还没亮,他们盘算,这么多银锞子,没法随身带,放在睡房里不放心,怕被别人发现要分润,不如干脆上古玩市场处理掉,变成现钱,谁都拿不住把柄。于是趁同伴们都还睡着,不辞而别。怕乔家炜找,手机自然要关掉。
金陵古玩市场在朝天宫里,他们是晓得的,过去在工地上捡到零星古物,也曾拿去卖过。可没料到大年下如此冷清,收货老板的刀子格外利,杀价太狠;弟兄俩商量,不如先送回家去收着,待节后市场兴旺时再说。
几天没回家了,年轻人,到家总要过一夜吧。第二天是打算回工地的。两人都会算账,四十个银锞子,古玩店出价才四千块钱,在乔老板那儿加这几天班,一个人都该有千把块钱的工资,放弃了岂非可惜;再则干活的同时,不定还能捞到点什么。至于失踪一天,他们并不怕别人生疑。按照乡下种田的规矩,地底下刨出东西,都是谁刨到归谁;按照建筑工地上的惯例,施工中挖出东西,只要不被工头发现收走,藏下来就是自个的。所以他们的行为,只是顺手牵羊,连正经盗窃都算不上。可是等公交车时,买了张小报看,看到乔家大院那楼房倒掉了,两个人就慌了神。虽说楼不是他们挖倒的,可他们毕竟挖过,弄了个有口说不清,照以往的经验,只好先躲几天避避风头了。乔家炜的动员也简单,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这事闹大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自首,以求宽大处理。弟兄俩就跟他回了金陵。
区检察院以罕见的高速度,将杨大治、杨小平的案子诉到了区法院。区法院当即决定三月二日公开审理,距离正月初五案发,仅仅才十七天。韩云霈得到消息,赶紧去办了张旁听证,他要亲眼看看,这两个要财不要命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法院大约也觉得这是个宣传文物保护法的机会,除了报纸、电视、广播各家新闻传媒的记者,另发放了一百多张旁听证,把个审判庭挤得满满腾腾。
案件审理过程不算十分顺利。检察院公诉杨家兄弟因盗掘地下文物,致使市级文物保护建筑乔家大院完全坍塌,犯罪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全。可杨家兄弟只承认在楼底下挖过银锞子,他们离开时,楼房根本没有要倒的迹象。公诉人出示土墩被挖的照片,证明他们的挖掘足以导致楼房倒塌。弟兄俩一见就叫起来,说这不是他们干的,他们很小心,是用小花铲,一个一个把元宝剔出来的,根本没有掏成这么大的洞。公诉人出示现场锹、镐照片,两人更是大喊冤枉,说他们肯定没有把锹、镐带过去,就是带过去,也一定会拿出来,怎么会留在现场作罪证。这是有人栽害他们。
控方律师一句话就让他们哑巴了:你们说这话,有人证还是有物证?又开导他们,既然自首了,怎么还想推卸罪责。
法院为杨家兄弟指定的辩护律师,看起来很尽责,为他们做了近乎强词夺理的辩护。这位大约初出茅庐不久的年轻律师,提请法庭注意的要点是:第一,乔家大院年久失修,早已属于危旧房,随时有坍塌的危险,迫不得已,市政府和文物局才会决定从民间筹集重金进行维修;第二,在维修施工中,已经对建筑周边甚至地基下方进行了挖掘,这就更加剧了房屋的危险程度,所以不能将建筑坍塌的责任,完全归于杨大治、杨小平;第三,现在的社会环境中,拜金主义盛行,发财意识浓厚,道德观念淡薄,对于年轻人的思想和行为,都会产生负面影响,是杨大治、杨小平兄弟误入歧途的重要外因;第四,杨大治、杨小平兄弟没有前科,此次作案只是偶然见财起意,因过失导致建筑毁损,并非蓄意破坏文物,且又能主动自首,所挖得的地下文物也已全部上交,因此,他请求法庭从宽处理。
经合议庭合议后,法官当庭宣判,杨大治、杨小平因盗掘地下文物,致使市级文物保护单位乔家大院完全坍塌,百年古物,毁于一旦,犯罪事实清楚,犯罪后果严重,鉴于罪犯尚属初犯,并有自首情节,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二十四条,判处主犯杨大治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三年;判处从犯杨小平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
韩云霈越听越气闷。杨家兄弟在庭上的申诉涉及案情认定中的重要疑点,结果却被简单否定;既认定责任完全在杨家兄弟,可量刑如此之轻,简直就是鼓励人家去毁损文物。更令人不解的是,公诉人和法官,以及辩护律师,在表述上都犯了一个错误,就是说杨家兄弟挖银锞子导致乔家大院完全坍塌,听起来好像乔家大院已被全部破坏。其实坍塌的只是乔家大院最后一进的东楼和中楼,只占乔家大院三条轴线十二进房中的两进;楼上楼下加起来二十八间房,只占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的四分之一。然而控辩双方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也就没有影响到案件的审理和判结。韩云霈难得同法院打交道,作为一个旁听者,该通过怎样的途径提出意见,他也不是很清楚。就在这样的恍惚之间,法官已经结案退庭。
韩云霈看到《古都晚报》的记者,便挤过去,打算提醒他在报道时注意措词。可是记者正忙着采访杨跃进,问他对两个儿子被判缓刑,有什么看法。
法院判的,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有看法又算个屁啊。杨跃进对儿子被判刑肯定极为不满,激动地说,我们家被人碾成平地,也没见法院当个案子,这楼还不晓得怎么倒的,就把人给判下了,谁叫我们无权无势呢!我晓得你的意思,你要我表个态,感谢法院宽大为怀。我没法感这个谢。我又不能说法院不对,就算我没把儿子教育好,想挣钱想到歪道上去了,活该判刑受罚。
记者说,希望他们能接受教训。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以后多参加普法教育,遵纪守法,做个好公民。
杨跃进忽然笑了起来,说,对啊对啊,现在是法制社会,太平盛世。可盛世怎么就老有乱象呢?让我说,乱世也有乱世的好处,穷大农还有出头的机会,就像贺老总两把菜刀闹革命,毛主席带兵上井冈山。太平盛世,反而堵死了老百姓上进的路。
记者见他越说越不是头路,连忙结束采访,掉头走开了。
韩云霈却觉得,杨跃进的激动情有可原。这番话,让他联想起乔玉清在《盛世华年》中的倾诉:太平天国肆虐,文人可以反抗;侵华日军肆虐,文人可以逃难。这半个世纪,灿烂辉煌史无前例,文人既无处逃避,更无从反抗。乔家大院的形势急转直下,远超出了韩云霈的想象。
开庭次日,区拆迁办公室就当街贴出了公告,庄严宣布:为了保证乔家大院危旧房改造工程的顺利进行,必须坚决、彻底、迅速地拆除所有违章建筑。公告强调,乔家大院危旧房改造工程,自去年十二月启动,迄今已近三个月。其中鸡鹅巷六号、八号、十号的居民,积极响应政府号召,配合改造工程,搬迁工作已顺利完成;而二号和四号本是古饮水园园林用地,现有建筑全部属于违章搭建,居民却至今拒不搬迁,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展。现经区法院审处决定,鸡鹅巷二号、四号所有居民,在三月十日前必须自行搬迁完毕,逾期将实施强制拆除。希望各位居民遵纪守法,积极配合,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并排贴着的就是区法院的强制拆迁通告。
政府这机器一旦开始运转,其势就不可阻挡。
而且也无从阻挡。拆迁办所做的一切,都符合政策,符合法规,甚至代表着社会正义。
韩云霈默默地离开那白纸黑字的大告示,躲回自己家里去。
家里也不是世外桃源。金陵大小报纸上,连日刊载出令他震惊的整版广告,新登场的传统街区开发公司,以“饮水佳园,绝版限量”为主题,公然宣传北门桥乔家大院危旧房改造的目标,是恢复清代金陵名园饮水园,配建明清风貌庭院式城中顶级别墅,限量仅四十八套,分为二百八十八平方米、三百八十八平方米、五百八十八平方米三种套型,预计每平方米售价将在四万元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