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定思痛,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压抑在韩云霈的心头。不知不觉之中,他竟走到了自己的反面,成了当初维权同伴的对立面,成了当初维护对象的破坏者。他不由得疑惑,是不是所有与政府合作的事情,都会弄到这样的下场?
乔家大院里的许多居民,是并不情愿搬离故土的。金陵的居民区始于城南,这北门桥,直到南唐时期还是都城的北缘,是他们的祖先一代一代地不懈开拓,历经千年,才形成繁华市面。如今仅靠拿到的那点搬迁补偿费,在老城区里根本买不起新房。政府为他们准备的安置房,位于新划定的大城边缘,几年前还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呢。其实就是将他们驱离祖辈生活的热土,去充当城市化的新一代拓荒者。莫非这就是歌儿里唱的“千年等一回”?而能够住进城市中心区的人,无非权贵富豪,不是因有势而有钱,就是因有钱而有势;连乔传机这样的草根富人,面对高昂的房价都心惊肉跳。城市化,城市化,城市是变大了,可市民的生存空间反而变小了。
尽管乔家炜采取了怀柔的激励措施,尽管曾宪章推出了以补偿款抵换投资份额的方案,使居民们迷惑于回迁的希望;但是他韩云霈,也充当了积极鼓动居民搬迁的角色,因为他衷心期盼,乔家大院的维修工作能顺利开展。
万没想到,转瞬之间,维修竟变成了毁坏。
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他不能不怀疑造成这惨剧的真实原因。在他心目中轰然坍塌的,远不止那一幢珍贵的百年楼房,更有人与人之间的起码信任。即便是对思雨。
因而,思雨的临难相求,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激起他的亢奋。与过去那种唯恐不能为其所用的迫切相反,此刻,他没有拒绝思雨的求助,只是出于一份责任,挽救乔家大院这片古建筑群的责任。尽管他也明白,乔家大院已不可能再成为他们的纪功碑。
他要求思雨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这天晚上,韩云霈同乔思雨,在佳佳轩里,一直坐到夜深。思雨从乔家炜的毛遂自荐和胡玉成的忠王隐语讲起,她说就是这两个人的诱惑,让白毛动了心,在乔家大院维修工程中,节外生枝,增添了一个挖掘天国藏宝的内容。
听说思雨也对胡玉成的谜底信以为真,韩云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思雨,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路吧,你好歹还跟过我几年,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金陵城里,该有多少人听说过长毛藏宝的故事,但凡肩膀上长着自己脑瓜的,哪一个当真了?你居然同胡玉成弄到一起,去混猜这种谜语!所谓太平天国史家,鱼龙混杂,有不通史料的,有不顾史实的,有不具史才的,有不明史识的,阿末一等,就是那种痴心妄想乱猜谜的。亏你还是个冰雪聪明的金陵人。
你播的是龙种,生出的是跳蚤。思雨待他韶刀够了,才回了他一句。但她并不想惹恼韩云霈,所以马上又说,思雨千错万错,错在没有先问你一声。
韩云霈说,寻宝就寻宝了,怎么会把楼给挖倒了呢?
思雨说,楼就算是被挖倒的,也不是他们想挖倒的。她一再提醒乔家炜,要保证建筑安全。楼倒下来,就像砸在她的心上,她的心都碎了。
她压低声音告诉韩云霈,这事千万不能让旁人晓得,就在今天早上,倒楼以后,发现少了两个民工。她不敢放民工回家,也是怕失踪民工的家属找过来要人。这两个人如果是挖到什么跑了,还算好办;如果砸在楼底下了,事情就更大了。
韩云霈被惊得目瞪口呆,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期期艾艾地说,人命关天,这种事情,瞒得过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当时发现少了人,怎么不抓紧时间搜救?一座文物楼,两条人命,你们的胆子真是大飞天了。
思雨说,乔家炜估计那两个民工多半是跑掉了,已经托人在找。
但愿如此。韩云霈无可奈何地说,看你们的运气吧。
第二天一早,韩云霈依约上工地,听思雨说,曾宪章和乔家炜还没有回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头,按理警方传唤不能超过十二小时,现在不回来,说不定就是采取强制措施了。
思雨没经过这些事,问,什么强制措施?
至少是拘留啊。不过拘留也该通知家属的呀。
思雨一听就慌了,急着要上派出所去打听情况。韩云霈说,还是他过去方便些。他找到北门桥派出所,张所长悄悄告诉他,现在已经不是他们的事了,区分局在办。据他所知,警方决定拘留曾宪章和乔家炜,是因为胡玉成将他们的寻宝计划和盘托出,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带有主观故意的破坏行为,并且导致了严重后果。胡玉成一口咬定,因为他坚持要把挖出来的珍宝献给国家,乔家炜和曾宪章不肯答应,在年初四晚上把他赶出乔家大院,连夜盗挖藏宝,结果挖倒了这一重要文物建筑。曾宪章和乔家炜这两个重要嫌疑人,面对确凿证据,仍拒不配合调查,而传唤时间已超过十二小时,所以决定对他们实行拘留审查,今天会通知家属。
韩云霈心想,这两个人固然有无可推托的责任,胡玉成哪又是什么好鸟,便问胡玉成有没有拘留审查。张所长告诉他,胡玉成是主动报案的,案情了解清楚后,本可以离开,但让他走他也不肯走。大约是因为自家的房子倒掉了,老人精神上受了刺激。他们也不好硬撵他,现在还在门口接待室里待着呢。
韩云霈连连摇头。据他了解,要说盗掘地下文物,导致重要文物毁损,胡玉成也是重要嫌疑人,因为乔家大院埋有太平天国藏宝的线索,就是胡玉成提供的,否则根本不会有挖坑寻宝的事情发生。试想,胡玉成既主张把藏宝献给国家,为什么有了线索一直不向政府报告,非要弄到房倒屋塌才讲?另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情况,就是昨天清晨楼倒之前,有两个民工不辞而别,这两个人很可能是直接导致楼房倒塌的责任人。
张所长紧张起来,当即追问,这么重要的情况,你怎么也弄到现在才说?
韩云霈解释,他也是昨天夜里才晓得。而且民工是乔家炜管的,昨天早晨混乱中,先是没注意到少了两个人;发现以后,乔家炜发过手机短信,动员他们回工地。别的民工也一直在联系他们,就是还没能联系上。
警方对此十分重视,立马从乔家炜那里问清了两个民工的底细,着手寻找杨家兄弟。
韩云霈顺路回家,在楼下报箱里取了当天的报纸,打算带到工地上去消磨时间。没想到几家小报的封面要目,都有关涉乔家大院挖宝的大字标题。想想也是,年假还没结束,各界炒作都没开始,除了春节轶事就没什么社会新闻,大年初五一早,警车进进出出乔家大院两回,不可能不引起附近居民的注意,难免有热心人给记者打电话,领取三十块钱的爆料费。尽管工地门卫严密,没法进乔家大院实地探访,可记者们八仙过海,通过各种渠道,还是把挖宝倒楼的故事真相弄清了七八分。从面朝乔家大院的楼窗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院后进的二层楼房倒成了一片废墟。警方带走了曾宪章和乔家炜两个主事的人,虽然不肯透露更多信息,但赖在接待室里的胡玉成,却是口没遮拦。
不约而同,几家小报都把报道的重点放在了太平天国藏宝的传说与发掘故事上。韩云霈能理解同行们的苦心,文物保护与维修的话题固然重大,也会引发专家学者们的共鸣,然而过于严肃的话题,难以引逗市民读者的关注热情,于报纸发行、扩大影响都没什么好处,何必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傻事呢。藏宝掘宝,那可是当今头一等的热门话题。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上,都热火朝天地高唱恭喜发财,报纸赶在年头上炒炒发财梦,可谓正逢其时;而年初五迎财神之际,乔家后人意在挖掘前人藏宝,结果导致祖宗基业坍塌,又是多么富于讽刺意味。至于文物损毁,金陵城痛失瑰宝,自然也是要点到的,文章就不必做得那么大了。
大约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吧,乔思雨居然对《古都晚报》的报道大表欣赏。文章洋洋洒洒铺了一整版,可是以倒楼废墟照片为背景的通栏标题,只用了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失金陵?》,似乎有意让人联想起《小乔初嫁了》、《百年好合》那样的经典。
编者以按语解题,说古道今,远溯金陵城的得名之因,就是两千三百多年前,楚威王埋金以镇王气。金陵者,埋金之山陵也,由此有了金陵山,金陵邑,金陵城。金陵城从此有了埋金的传统,历史上举世瞩目的埋金,至少还有两回。明代洪武初年建聚宝门,也就是现在的中华门,埋进了沈万三的聚宝盆;清代同治初年太平天国败亡,天国珍宝杳无踪影,公认被埋在了天京城里。至于民间藏宝故事更是不胜枚举,远的不说,20世纪中,一九三七年冬天,一九四九年春天,一九六六年夏天,都曾发生居民埋藏财物的风潮。
金陵城从此也有了掘金的传统,先有“不在山前,不在山后,不在山南,不在山北;有人获得,富了一国”的“楚子埋金碣”;后有“北桥南桥,游街飞巷,天井地井,东山西山”的“忠王藏宝谜”;其间还有个笨贼挖地道的小插曲。历代掘金不止,终究一无所获,有人不免要怀疑金陵的有名无实;其实恰恰相反,藏金不现身,正说明“金”仍在“陵”。金陵的不朽魅力正在于此。而今,又一批掘金者被他们的自作聪明所愚弄。我们只能剥古人陈句以为讽劝:不识金陵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城中。
思雨居然还调侃了韩云霈一句:没有韩云霈的《古都晚报》文化版,已经成熟了。
小报的集群轰炸,使乔家大院顿成众矢之的。看热闹的人接踵而至,大有比肩夫子庙花灯市场之势,连带着节后刚开门营业的佳佳轩都是一派红火。乔思雨和韩云霈只能吩咐门卫,把大门关死,任何人都不许放进来。
可也有挡不住的人。吃过午饭,两人带着民工正在工地上忙碌,乔家燕到了。
乔家燕曾听思雨说起过发掘藏宝的事,晓得事出有因,但投入两千万元的项目成了一片废墟,她不能不惊心。没等家炳和妈妈作声,她便赶过来看个究竟。现场一片狼藉,比报纸上朦朦胧胧的照片更显得情况严峻。送灶那天,思雨领她察看这座宅院时,她还为那庭院深深的韵味所陶醉,相信自己的投资决策是正确的,可仅仅时隔半月,它最精华的部分竟已化为一堆残砖断瓦。
思雨晓得她的心思,在一根木梁上铺了张报纸,让她坐下来,宽慰她说,你别看这一堆木料砖瓦,到了能工巧匠手里,重新结构起来,就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楼房。而且我们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有全部建筑的勘测资料和照片,重建就有可靠依据。退一步说,这种古建筑维修,原本也是要揭瓦掀顶,梁柱斗拱都要拆开采取保护措施,再像小孩搭积木那样拼装起来。现在这样重建,并不会比落架大修代价更高。
这一番话,她已经不知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多少遍了。
乔家燕默默地听着,忽然想起曾宪章,出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在这里?思雨只好告诉她,曾宪章和乔家炜都在看守所里,刑事拘留,家属都不给见面。她正在同曾市长联络,看能不能帮忙通融,就算取保候审,让他先出来,很多事情急等着要他办。
乔家燕脸色一沉,默默地望着那一片废墟,不再说话。韩云霈抽身过来,同她打了招呼,说外面冷,还是到房里去坐坐。她不答应,也不动身,仿佛在为一位刚刚辞世的亲人守灵。在这样的场合,说什么似乎都是空话,韩云霈只好陪着她,久久地,久久地,坐在那根古意盎然的木梁上。温明明看到报纸,有些为乔思雨担心,打了电话过来,只说是拜个晚年。思雨连呼惭愧,她这个做晚辈的,竟忘了给长辈拜年,灵机一动,说眼看就到元宵节,年都快过完了,亲友们还没能聚一聚,择日不如撞日,家燕姐正好在这儿,今晚我来做个东,好地方不如老地方,就在佳佳轩吧。
温明明犹豫了一下,说,吃晚饭怕是不行,姚京生那边有个约。要不晚一点,七点半吧,我请你们喝茶。
你们有正经事,当然不能耽误。思雨表示理解,爽快地应承下来,说,那就七点半,请姨夫一起过来,我还有事要请教他。
约定了温明明,留下了乔家燕,又招呼了韩云霈,乔思雨就给范思珏打电话,说她和家燕姐一会儿过来吃晚饭,晚上还有一拨人喝茶,托他留个大包间。她请家燕姐邀秋鸿过来,家燕摇头,说家里也还有事,只怕走不开;又说联络家凤,家燕还是摇头,说各人有各人事,不扰她吧。思雨估猜她是没心思,也就作罢了,自己打电话约乔传机。乔传机也有饭局,北京来了几位藏友,他要做东,不晓得几点能散,答应散了就赶过来。
都是忙人,都有正事。结果晚饭弄成乔思雨单请乔家燕,韩云霈作陪,三个人不成席面,只随意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大年下的,范思珏见他们没有要酒,便开了一小坛女儿红,送过来凑趣,可几个人喝在嘴里都没滋没味。白天听人议论了一天,范思珏情知是为乔家大院倒楼的事,他虽也算是乔家的拐弯亲戚,可对于这些老房子,早已是事不关己,思雨不说,他乐得不问。
范思珏准备的包间还是“乘风”,那么一张大圆桌,只坐三个人,越发显得冷清。回想头年秋天,在这里喝乔思雨和曾宪章的喜酒,良辰美景,贤主佳宾,那是什么气氛。新娘娉婷洒脱的风姿,新郎舍我其谁的气概,何等令人倾慕。曾几何时,韩云霈“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祝愿,竟化为了“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惨淡。主客两个女人,各有各的痛处,韩云霈夹在中间,不免处境尴尬。他同乔思雨总还是有话可说的,但说多了怕冷落乔家燕;他同乔家燕的共同话题只有天印公司,然而天印公司偏又不宜提起。三个人草草地填了填肚子,就撤去酒菜,泡上了红茶。
后来是思雨向家燕姐说起了乔玉清的故事。她说我们现在都遇到了难处,前所未有的难处,好像就是个迈不过去的坎了。可是想想我们的前辈,她们经历的那才真叫艰难。就说给我留下半间房的七奶奶,丈夫奋勇抗日,在南京保卫战中牺牲,后来却被扣上了反动军官的帽子;儿子参加人民解放军,在四川剿匪中牺牲,却被诬陷有特务嫌疑;她在金陵新中国成立前夕投身革命,却仍然被定为反革命家属,从大学教授降为中学教师再降为小学教师,最终失业,只落得在那半间房里,开个小杂货店糊口。她在非人待遇中煎熬了三十年,每一天都不知道第二天会有什么样的磨难降临,每一天都有值得去死的理由,但是她顽强地活了下来,最可贵的,是她始终保持着豁达的生活态度。
说起乔玉清,韩云霈也有了话题,接口道,乔奶奶还讲,她的命运,并不是最悲惨的。她在笔记里记下了另一位堂姊妹,乔玉涟的遭际。乔玉涟也是,当年嫁了个国民党军官,就住在珠江路上,一九四九年,丈夫去了台湾,她和三个子女沦为反革命家属,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三十年。乔奶奶说,几乎每个月的月尾,乔玉涟都会让女儿到她的小店里买挂面,女娃儿家紧紧捏在小手心里的,全是一分二分的零钱,一两半两的粮票,而且点到最后总是不够数。乔奶奶就晓得,她们家又断顿了,她总是尽己所能,让女娃儿多带点吃食回去。然而一九七九年春天,市里几位大领导突然上门,说是代表国家代表党来慰问他们,宣布他们为光荣的革命烈士家属,还补发了几万块钱。原来,她的丈夫是受共产党的派遣,潜伏在台湾的情报人员。因为家人在大陆的悲惨遭遇,他深受国民党的信用,已经可以接触到高层核心机密,但在最近一次执行重要任务时出了意外,因暴露身份而被害。
他的遗属,也就没必要继续充当反革命家属了。
这是一种极端的残酷。以四个人的人生为代价,换取一个间谍的成功。在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潜伏英雄背后,这种牺牲者通常是不被提及的。事到如今,给他们恢复公民身份,给他们高额经济补偿,但是还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人,三十年的生命被严重扭曲,还能够回归正常轨道吗?这是什么代价能够补偿的啊!
乔家燕说,他们不晓得真相,可总有晓得真相的人啊,为什么,就不能想点办法帮帮她们?
乔思雨说,如果让他们晓得真相,他们一定坚持不下来。
韩云霈说,乔奶奶有一段话,我读过以后,就再也忘不掉。她说:在那些年月里,稍有同情心的人,都在担心我能不能活下去。其实,对一个人来说,无论在何等严酷的环境中,活下去从来都不会是一件难事。但是,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那个压抑人的自由、灭绝人的本性的时代,一个人,要想诚实地活下去,不失尊严地活下去,才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乔思雨点头道,我们今天,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处,诚实地活下去,应该是不难的吧。
乔家燕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们的问题同他们是不一样的。怎么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就像一锅饭,分着吃大家都能吃饱,可总有一些人,非要不择手段地霸占了,自己吃到撑死,也不肯分一点给饿着的人。
这话引起了韩云霈的同感,他说是,古人有言: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现如今恰恰相反,座上之欢,正是以他人的向隅而泣为代价的。向隅的人越多,座上的人就越欢腾。
越说气氛越压抑,几个人都说不下去了。
幸而温明明夫妇春风得意地进了门,顿时让房里溢开一层喜气。寒暄过后,说到正题,他们跟范思珏一样,对乔家大院没有多少心疼,关心的是乔思雨和曾宪章要承担什么责任。
乔思雨说,这个维修项目,是公办民助的性质,政府只挂名,不投资。他们自筹资金来做这个事,只要能把房子修好就是。现在出了意外,楼房倒下来了,其实并不是没法补救。这些年老城改造中,不少文物建筑都是采取落架大修的办法,他们充其量算是被动落架吧。根据现场清理建筑构件的情况看,原样复建,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费用方面,落架大修也不见得会高出多少。所以对于投资方,未必就造成损失。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事情,讲起来不好听,现在这个施工现场也不能看。很多结果光鲜的东西,进行过程中都是不能看的。就讲美容了,做到半途把你拉上街去,只怕能吓死胆小的人。
韩云霈也跟着帮腔,说了些宽慰人心的话,特别强调天印公司的投入,不会因此受损失。
温明明看了看乔家燕,说,看来家燕是大股东了。
乔思雨解释,他们募资的办法,姚京生是知道的,就是乔传机发明的那一套,把乔家大院将来“旅游加商铺”的收益,作为一个投资包,分解份额公开让售,也算是一种资本证券化吧。这里面,家燕姐的份额占了百分之四十。
乔家燕摇头说,她不开心,不是担心这份投资。投资从来就是有赚有赔,她有这个心理准备。她是惋惜,老祖宗的百年基业,就因为那做梦一样的寻宝,这么轻易地,就毁了。
姚京生忍不住问乔思雨,你们夫妻俩都是聪明人啊,怎么就相信了那种神话。
主要是受了胡玉成的忽悠。你想,人家父子两代,搜集了一柜子材料,研究几十年,写下了那么厚厚一叠报告,讲得头头是道,不容你不信。历史上迷失的财富,能重新为社会所利用,也是一件好事吧。再说了,乔家大院维修,本来就有地基加固的任务,有开挖的需要。我们就想,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退一步说,挖不到,也不至于有什么损失。挖到了,上缴国家,至少会有一笔奖励,更重要的是造成的社会影响,等于给乔家大院做个大广告,对以后的开发利用大有好处。思雨的理由一条又一条,最后还是忍不住自嘲:说到底,就是人穷志短,想发这笔横财。
姚京生又问韩云霈,你是怎么想的呢?
韩云霈说,维修工作他是参与的,可寻宝的事,他事先完全不知情,楼倒了以后才听说。
如果你事先知道,会是什么态度?
太平天国藏宝的传说,我听过的肯定要比思雨多,从来没有当真。韩云霈想了想,又说,如果是在维修工作的同时,顺便找一找,我大概也不会反对。
韩主任真是实诚人。姚京生笑道,不过,明知不能当真,却不反对顺便挖挖,这倒是反映了当今社会的一种心态,就是对于财富的侥幸心理。这是很值得研究的。
韩云霈经他点破,不禁有些惭愧。他一向自认是对财富看得很淡的人,潜意识里竟也难免受到社会风潮的影响。
乔思雨不希望大家的眼睛老盯在倒塌的楼房上,数落得她脸白心痛,便有意把话题引向天印公司,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家燕姐去年也是走背运,雪上加霜,天印公司这份基业,在股权和管理上,都违背她父亲的遗愿,发生了意外的变更。
我也正想问家燕呢。温明明说,民营企业家协会年前聚会,天印公司来的是乔家炳,名片上印的是代总经理,她就觉得奇怪。当时人多事杂,没顾上细问。
乔家燕不想扯这些事。韩云霈倒觉得,温明明是市民营企业家协会的领导,姚京生是市府的智囊,让他们了解天印公司的境况,或许能带来转机也未可知,就鼓动乔家燕讲。乔家燕推说,韩老师前前后后都清楚的。于是就让韩云霈将前因后果说了一回。
龚良材本以为,家燕夫妇只晓得埋头做业务,依官场的惯例,抓住家炳母子就控制了大局,没料到家燕事业心重,不肯退让,把事情弄僵了;他也就一不做二不休,不择手段夺权。
这分明就是官僚集团利用权势,掠夺民间新兴资本。温明明为乔家燕打抱不平,对丈夫说,你们这些搞研究的,对这样重要的动向,正该好好研究,引起高层警惕。
姚京生对天印公司的变故,并不感到太意外。他说这已不是个案。他们已经注意到,这确实是当前经济领域里的一个新动向;有的官员甚至在退任之前数年,就预为布局。更严重的是,像龚良材这样,官场到期,利用权力余热,掠夺民间资产,往往得到后任领导的默许甚至鼓励,因为他们的目标既在实业,就不会成为后任的执政障碍。这种趋势蔓延,对于民营资本的生长是严重的威胁,对于社会经济的健康发展,也是严重的威胁。
乔家燕这时才说,她并不是计较个人的得失,而是担心父亲毕生创立的事业毁于一旦。天印公司是她和父亲一起,一砖一石垒砌起来的,里面不但有父亲的心血,也有她的青春。秋鸿也是最早一批创业者。最初他只是打工挣钱,可几十年的生命融进去,他跟这个事业已经没法分开,所以尽管被人夺了股份,还是一心一意在维持公司运作。
温明明深有同感。对于没有直接参与这个创业过程的人,所谓事业,只是一个空泛的概念,折算成的钱财才是实在的。
乔家燕说,就是,龚良材要的不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新兴产业,而是立竿见影的造钱机器。入冬以后,秋鸿按惯例招募临工进山砍毛竹,龚良材就嘲笑,说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原始,人家早就购用机制纸浆了。秋鸿向家炳解释,机制纸浆酸性重,制出的宣纸难过百年,而且还有污染问题,家炳还算有脑子,支持了秋鸿。过年这几天,妈又在咕哝了,大几百亩毛竹林,插花着盖些别墅,少说能盖一二百幢,对毛竹没多大影响,山林里的别墅,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家炳也跟着附和,一听就晓得是龚良材在背后鼓捣。讲起来,一幢别墅占地不过二百平方米,可是附属设施啊,道路啊,再加上小汽车开进开出,尾气污染,生活垃圾污染,竹林的生态就全破坏了。他们才不在乎,毛竹死光光,正好盖别墅啊。像这种只会当官的人,从来没做过实业,还不是急功近利,把企业败光了拉倒。
这倒不一定。龚良材可能还是想做出点成绩给人看,只是做不到点子上。姚京生剖析给她听,龚良材的目的应该是谋取乔家的财富。如果控制天印公司的目的达不到,他可能会利用乔家炳设法暗中掏空企业。按现在的情况,他已经实现了对企业的控制,就要保持稳定,以争取最大利润,而不是搞垮企业。他一直留着孙秋鸿这个副总经理,家炳母子没有硬逼家凤让出股权,又在同家燕缓和关系,都证明了这一点。
同时,还应该看到事情的另一方面,就是以他的官场背景,也可能会为天印公司带来新的发展机遇。所以有些企业就默认了这种侵入,甚至有意谋求类似的联合。不过就像家燕说的,不顾长远利益,追求急功近利,是当下官员的职业病,比如毁竹林盖别墅。事情就处在这样复杂的矛盾关系中。
乔家燕恍然道,多亏姨父指点。她和秋鸿商量过,与其这样受窝囊气,不如退股,另做打算。这几天家里气氛缓和些,她对妈妈说了这个意思。妈妈当时没作声,隔一天才告诉她,念着母女情分,她想退股也可以,可青家里愿意接手;但是有一个条件,五年以内,他们不得从事同一行业。
韩云霈吃了一惊,问,天印公司的资产在三个亿以上,百分之二十也有大几千万,龚良材一个副区长,哪里来那么多钱?
姚京生道,你真是书呆子,可以从银行贷款啊。这些年国企改制,原来的书记厂长摇身一变,成了董事长总经理,你以为他们都是掏自己腰包当股东的?都是指着企业向银行贷的款,真正的空手套白狼。天印公司不说别的,单凭那几百亩地,向银行贷一个亿都没问题。
温明明说,龚良材急着抓天印公司,多半也是看中那块地产。现在房价正在升浪中,几年后将不可估量。他对经济倒有足够的敏感,恐怕不比你们这些专门的研究员差。
姚京生叹息,党和政府都养着一批专业研究人员,花的代价不小,不是公务员也是事业编制。可一旦进入那个研究机构,优越的社会地位和优厚的物质待遇,却使许多人迅速犬儒化,唯恐丧失这份既得利益,不惜放弃知识分子最起码的人文立场,变成官场的附庸。屁股指挥脑袋,已经成了这个社会的通病。这些研究人员多半与现实脱离,与社会脱节,对民生疾苦完全隔膜。一味搬弄空洞理论,不明白或不打算明白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情,还算好的;最恶劣的是助纣为虐,成了为政不明者、为富不仁者的化妆师,吹鼓手,为社会不公推波助澜。
就算想做实事的人,坚持关注社会发展的现实,关心广大民众尤其是社会底层的需求,有了想法,还得煞费苦心,用上层能够接受的方式提出来。老话说忠言逆耳,如果忠言能表达得不那么逆耳,让听者更容易接受,对于实现社会和谐,多少会有些益处。
韩云霈想,真能做到这个份上,也要算当今社会中的佼佼者了。有他做后盾,温明明的实业应该能够稳健发展。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他们没有子女,如果选不好继承人,再好的实业也将一代而终。他忍不住提了个冒昧的问题:随着第一代民营企业家的老去,类似天印公司的变故可能越来越多。温总创业有成,不晓得是怎么考虑的?
温明明笑道,她早考虑好了,准备把金陵布衣留给职工:股权平分给每个职工,同时设计一套有效的监督管理机制,真正做到由股东大会推举经理人,并实施监管。她准备明年就开始试行,有她看着过渡几年,到年满六十岁,就正式交出去。
姚京生说,虽然他觉得这未免过于理想化,一个企业单独实行,在这个社会中,很可能变成乌托邦,但他支持妻子的决定。二十年前讲,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想由他们带动全体国民共同富裕,不失为一种良好的愿望。可是事与愿违,现实的情况,是先富起来的少数人,变本加厉地压榨大多数人,结果是富的更富,穷的更穷,两极分化越来越严重。金陵布衣的试验就是失败,也将给社会留下一个样本,留下一点希望。
韩云霈感慨道,温总是他见过的,最富于理想主义的实业家。
思雨和家燕也都对温明明夫妇的胸怀表示钦佩。
温明明不想听这些,转而问乔家燕,如果真能退股,你有什么打算?
乔家燕说,孙秋鸿本来赞成退股,他说当年跟着师傅白手起家,能打出这一片产业,现在既有经验,又有一定的资金,条件好多了,有信心重新创业。可是天印公司提出的行业限制又让他犹豫,不做造纸印刷,还能做什么呢?奔四十的人了,另打锣鼓新开张,也难啊。可家燕还是觉得,只要是自己愿意做的事,做什么都可以。
秋鸿的顾虑不无道理。温明明提醒乔家燕,现在的创业环境,也比当初恶劣得多了。乔传柱和龚良材,曾经都属于那个时代的新生力量,他们相互扶持,共同成长。而今天,龚良材们已经成熟,为了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扼杀新生的竞争对手。
韩云霈也感到担忧。乔家燕继承了父亲的拼搏精神和经营能力,但是没有学会父亲的隐忍。当年父亲像一棵大树为她们遮蔽着风雨,以致她们缺少抵挡风雨的经验。
姚京生犹豫了好一会,终于下了决心,说,现在还有一个机会,能让家燕和家凤夺回天印公司的控股权。你想不想听听?
乔家燕想了想,没有作声。思雨和温明明都说,你讲讲看。
姚京生说,母亲逼着家燕和秋鸿让出股份,在事实上废弃了父亲的遗嘱,现在的股权划分也就失去了法律依据。那么,当母亲去世后,家燕姊妹可以要求按继承法分割遗产,三人均分,她们理所当然地分得三分之二,重新成为控股股东。
思雨没听完就摇头,说,家燕姐再也不会翻这个脸的。
乔家燕果然没有回应姚京生,却提了一个新问题:我们总说发展是硬道理。可发展发展,发展又是为了什么?
是啊,在GDP之外,在物质财富之外,还应该,也可以有更高的追求。姚京生点头说,可是当今社会的追求目标却十分模糊。有人说,是让经济更发达,有人说,是让国家更强盛。所以从上到下,一级级都满足于漂亮的统计数字。然而,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不是建立在统计数字上的,民心才是政权巩固的真实基础。所以,正确的表述,应该是,让人民生活更美满。为人民服务么,经济发达,国家强盛,都不能作为终极目标。
讲到这里,姚京生叹了一口气,说,这是一个平凡的时代,证明自己不凡的标志只有一个,就是财富,这就注定了这个时代的必然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