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韩云霈自己乘公交车到了工地,给江主任打电话,江主任让门卫放他进去。这天就看出点名堂来了。一整天挖的,都是一层石块一层夯土的填筑层。到挨傍晚,有民工报告发现了石板,江主任马上让民工撤出,由考古部的两位专家下去,用小手铲细致地剥去夯土,逐渐露出块一米见方的青石板。石板四周,用青砖围砌成一道箍,与旁边的泥土紧密嵌合。韩云霈忍不住,也顺着坑边的梯级溜下去,伸手摸摸那块石板,阴凉,坚硬,稍微有点湿润。江主任料想天黑前取不出来,当机立断,仍然覆上一层土石,用木板封好洞口。他严肃地叮嘱民工,这事谁也不许向外传。哪个管不好这张嘴,以后不但不能再吃这碗饭,只怕还要去吃免费伙食。然后他才给李国强打电话,汇报现场的发现,和他采取的措施。李国强当即要求,考古部的几位,今晚都不能离开现场,并尽快同当地警方取得联系。
韩云霈悄悄问,那可能是什么?
江主任说,石头。韩老不是摸过吗?
韩云霈不甘心,说,江主任见多识广,那石头下面会是什么?
江主任就笑,说,隔肚难估崽儿。要就不是个玩艺,要就是个,不一般的玩艺。
思雨听着也笑话他,多问。藏得这样密实,能不是个玩艺嘛!
韩云霈到家吃了晚饭,就连夜翻箱倒柜查资料。可是,大报恩寺琉璃塔的材料翻出一堆,正史野史,专著笔记,诗词歌赋,故事传说,竟没有一个字提到大报恩寺塔有地宫。又兴奋又疑惑又好奇,这一夜他迷迷糊糊怎么也睡不踏实,不知不觉中天竟大亮了。他爬起身就朝中华门外赶,唯恐错过了好戏。
可他还是错过了。工地的门卫把大门牙开一条缝,冷着脸跟他要出入证。他给江主任打电话,手机关机了。他只好打给李国强。李国强先是笑,不作声,后来跟他说,老哥,这我也没办法。各行有各行的规矩,重要文物出土现场不能有外人。就连我,不是工作需要,也不好随便过去。
韩云霈只好败兴而归。
思雨料想,李国强当时一准就在现场。她虽然同情韩云霈,心里却转了个弯,对李国强表示理解,说,难怪李国强当初推三阻四。人家有规矩,能让你看的时候,没什么东西值得看;有东西值得看时,又不能让你看了。
韩云霈想,你是事不关己,当然乐得说漂亮话了。
他没有告诉思雨,让他怄气的事还在后面。过了有半个月,江主任打电话来了,先表示歉意,说那天晚上他在工地守夜,手机没法充电,后来听李局长讲,他才晓得误了接韩老的电话。这托辞还说得过去,虽然到得晚了些,也让人心里舒服。当然了,江主任的主题不是道歉,而是报喜,他告诉韩老,那块大石板,后来是拿吊车吊出来的,下面立着四块石壁板,拼成个方柱式的石函,石函里面又是个半米对方的铁函,有一米多高。北面石壁板上,刻的是一篇铭文,《金陵长干寺真身塔藏舍利石函记》。原来这地宫,并不是大报恩寺塔的地宫,而是北宋初年,住持可政等人,奉宋真宗的旨意,重建长干寺塔时所造,是宋代长干寺塔的地宫,迄今已有一千年历史,明初被大报恩寺琉璃塔所沿用。最妙的是,据铭文记载,那铁函之中,安放着七宝阿育王塔,阿育王塔中安置银椁,银椁内盛金棺,金棺里宝藏的,竟是佛祖释迦牟尼真身顶骨舍利!
韩云霈听得目瞪口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奇迹,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居然还是让他给错过了。他只能慨叹自己与佛祖无缘。
舍利已是佛门瑰宝,有逢凶化吉、避灾解难之功,何况佛祖真身舍利,更何况瘗藏千年、举世无双的佛祖顶骨舍利,自然是至宝中的至宝了。江主任又强调了一番,似乎提醒韩云霈不要忘了他当时的预言,这果然是个非同一般的玩艺!
韩云霈认真地谢了江主任。
可是第二天,全市大报小报的头版,登载的都是这条新闻,而且比江主任说的详细得多。他这才悟过来,肯定是李国强怕他看到报纸不开心,才安排江主任先给他透个气。
如果李国强自己给韩云霈打电话,他也许会想,毕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李国强还是在乎他的感受的;再说了,他亲临发掘现场,亲眼看着地宫真貌被一层层揭开,亲手抚摸了石函的顶板,也算是与佛祖顶骨舍利的零距离接触了,已属难得的缘分。然而李局长指派个半生不熟的下属来打这个电话,他心里就怎么都抹不直。这几年,他的处境,就像老话说的,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他满以为自己做好充分思想准备了,可生命的基础,还是会像沙漏一样,突然发生新的崩塌。如今连李国强都跟他来虚情假意的这一套了。人说同行是冤家,我又不是你们行内人,只不过看个稀奇而已,不至于影响你独家占有第一手资料,你又何必这样提防我。
这不是与佛祖无缘,还是与俗世无缘啊。说起大报恩寺琉璃塔,金陵人都不会感到陌生。思雨从小就听惯了老人们念叨的一首民谣:“大脚仙儿,咸板鸭,玄色缎子琉璃塔。”说的是金陵几件特色风物。金陵方音,“大脚仙儿”后两字连读,所以也有人写作“大脚三”,说白了就是大脚女人。早先,人们把相貌俊俏而不缠足的女仆称为“大脚仙儿”,后来则将那种喜欢吧嗒吧嗒地甩着一双大脚板,东游西荡,家长里短,“能滋滋”又“能”不到正处的妇人,叫做“大脚仙儿”,不说讨嫌吧,总归不讨喜。
这种脾味的女人,别的城市未必没有,金陵也未必就最多或最盛,而金陵人竟不惜家丑外扬,将其编入民谣,冠于几大地方风物之首,弄得好像金陵特产一样,真真是有些“大萝卜”味儿了。
“咸板鸭”则是金陵一宝。明、清两代,金陵板鸭曾经是进贡皇帝的“贡鸭”。官宦士绅逢年过节互访,也喜欢以板鸭为礼品,所以又有“官礼板鸭”之称。直到20世纪70年代,金陵人去外地探亲访友,还时兴提着一对琵琶鸭,也就是形似琵琶的咸板鸭。
然而金陵人几乎都不吃板鸭——他们爱吃鸭子不假,但爱吃的却是盐水鸭。板鸭其实是盐水鸭的副产品。到了冬天鸭子全靠饲料喂养,养着它成本太高,宰杀了难以保存,腌制成板鸭,又便于远销。近年盐水鸭的真空包装保鲜问题一解决,板鸭便完全退出了市场。
“玄色缎子”指云锦。在中国古代丝织物中,“锦”是代表最高技术水平的品种。金陵云锦是一种大量使用真金线,并善于用金装饰织物花纹的传统提花丝织品。“玄”,有浓、深、厚之意,也有奥妙、微妙之意,用以形容云锦十分恰当。能工巧匠还有将孔雀羽捻成线织进云锦中的,《红楼梦》中晴雯所补的“孔雀裘”,即是一例。在北京定陵中曾出土一件用金线、彩绒与孔雀羽线等织成的“织金孔雀羽妆花纱龙袍”,数百年后,经丝纬绒色彩多已褪变,唯孔雀羽织制的龙纹金翠依然。
云锦的历史,据说可以远溯到三国时代的东吴;而作为御用贡品,则兴起于元、成熟于明、鼎盛于清。亦如扬州的繁荣离不开盐商,金陵的经济文化繁荣也离不开云锦。没有云锦就没有织造曹家,也就不会有曹雪芹这样伟大的作家,《红楼梦》可以说是金陵云锦孕育的辉煌文化成果。乾隆以降,金陵云锦织机多达五万余台,“机杼之声,比户相闻”,相关从业者数十万人,年产值白银二百余万两。然而太平天国一场浩劫,竟致金陵云锦几乎断绝,成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现在只有个云锦研究所,可以去参观。
“琉璃塔”,便是明代永乐年间所建金陵大报恩寺中,那座九级八面五彩琉璃宝塔了。
曾宪章的兴趣,全在琉璃塔。见韩云霈已准备好一堆材料,又听说他还进过考古现场,第二天上午便约在佳佳轩碰头。一见面,他就问起地宫发掘现场的细节。他说,文献资料是社会公器,谁都可以去查;现场情况,就不是谁都有机会接触的了。韩云霈心里虽抱怨思雨多嘴,当着曾宪章的面也不便吱声,只推说他看到的,是地宫发掘头两天的情形,文物出土他都不在场。
曾宪章却说,有意思的就是地表这一块,颇有点探险的感觉。后面就等于开保险箱,设置再复杂,也是有路径可寻的;而且博物馆里有介绍有照片。
韩云霈只好从头回忆当时的细节。
明代大报恩寺规模宏大,占地达四百亩,分为南、北两区,主体建筑集中在北区,也就是现在发掘的遗址范围。现在地面上能看到的明显标志,只有寺院前部,相向而立的两块石碑了。市博物馆考古部的专家忙了年把,根据地下建筑遗存,把金刚殿、香水河桥、天王殿、大殿、琉璃塔、观音殿、法堂和中心青石干道的位置,都弄清楚了,这才确定了大报恩寺的中轴线。琉璃塔的基址,处于大报恩寺中轴线的北部中段,而且明显隆起一个高丘,这有可能是造塔时垫高了地基,又叠加了琉璃塔倒下的废墟堆积。
根据文献记载,大报恩寺琉璃塔采用的是天宫形式,也就是将皇家敬奉的各种宝物,盛放在塔顶的承露盘中。然而考古专家在对塔基做探测时,却意外发现,塔基中央有竖井式的圆形开口,直径超过两米。按常理,塔基下方,不会去挖一口大井,所以专家们会商后,一致认为,很可能是地宫,于是决定择期开掘。
他扳着手指盘算,从地面开始,挖出的第一层,是现代建筑垃圾,也就是寺塔遗址上搭建的民居被拆除后留下的渣土。第二层明显是琉璃塔的废墟,有大量琉璃构件碎片夹杂其间。这以后还出了点意外,在古建筑废墟下面,竟挖出了现代的水泥块和红砖。韩云霈大吃一惊,考古部江主任却不在意,说那是“文化大革命”中挖的防空洞,他们在前期勘测工作中已经发现多处,好在只有一米多深,应该还没有进入地宫内部。
废弃的防空洞清完后,地下出现了有规律的填筑层,一层石块,一层夯土,每层都是十几厘米高,然而挖掉一层,还有一层,真好像在考验人们的耐心。江主任就告诉韩云霈,这肯定是地宫上方的覆土,覆土层没被扰乱,证明地宫没有被盗过,有戏。就这样,一直挖到二十几层,算来已不止四米深,就挖到了石函顶部的那块大石板。
下面的事情,大家都晓得了。
白毛沉吟道,这样算的话,差不多六七米深了。金陵人埋东西,都会挖这么深?
韩云霈笑道,老百姓埋东西,都是遭逢战乱,又怕被别人看到,哪能大动干戈,多半是在荒僻山野找个现成坑洞,草草掩埋。就是埋在房里,院子里,也不过挖个一米来深吧。要想有这么深,除非是丢在井里。
曾宪章还想问什么,被思雨打断了,说,越扯越远,还是先讲正经的吧。
曾宪章不好意思地笑了,坦率地说,那一堆材料,他大概翻了一下,诗赋疏启文绉绉,轶闻传说野豁豁,不说研究了,就是从头到尾认真读一遍,恐怕也得个把月,远水解不了近渴。曾市长就更没有时间来看这么多材料。思雨点拨我,说现成有条捷径么,为什么不请韩主任帮你速成一下。
思雨说,是啊,就让你钻研个半年一年,也未必能有韩主任这么透彻。
当着思雨的面,韩云霈很乐意为曾宪章指点迷津。他顺便敲打了曾宪章几句,说文献资料,虽然是客观存在,谁都可以去查,但要查找齐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掌握材料不完整,难免影响判断;就算掌握了材料,如果不能做出正确的分析和思辨,同样会误入歧途。
曾宪章暗想,你这些资料里,不是没有一个字提到琉璃塔地宫吗,就能算完整?嘴上不免应酬,连说,那是那是。
韩云霈这才拉开架势,娓娓道来。
中国的佛寺多有塔,通常是寺名盛于塔名;金陵大报恩寺恰恰相反,却因寺塔而名扬天下。这座九级八面五彩琉璃塔,开了世界琉璃宝塔的先河,落成之际就号称“第一塔”;明末散文家张岱幽默地称它为“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清代修造圆明园时,仿建的中外名胜景观中就有这座塔。连慕名前来的西洋人也一见倾心,顶礼膜拜之余,还绘成图画,回国宣传,仅法国《费加罗报》刊载的大报恩寺塔铜版画,就有几十幅。西方人还将它跟长城、罗马大剧场、比萨斜塔等,并称为“中古时期世界七大奇观”。尽管琉璃塔在天京事变中灰飞烟灭,民国年间,尚有学者悉心探究,追根溯源,专门编撰出一部《金陵大报恩寺塔志》。
因为,这一座琉璃宝塔,不仅是古代建筑奇观,作为金陵文化地标,巍然屹立四百余年,而且集佛文化、明文化、报恩文化于一身。
曾宪章说,佛文化好理解,宝塔本来就是佛教建筑,而且在大报恩寺塔下的地宫里,还发现了佛祖真身顶骨舍利,可以说无与伦比。
韩云霈点头,说,张岱的那句名言,“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为焉”,对大报恩寺塔反映出的明代文化,做了最好的诠释。
永乐十年,按照明成祖朱棣的旨意,大兴土木,建造大报恩寺和琉璃宝塔,直到宣德六年才全部完工,前后历时长达十九年。据前人记载,寺院建筑颇有皇家气派,周长九里十三步,民间传说寺僧要骑了马去关山门。寺中种植多种奇花异草,郑和下西洋带回来两棵五谷树,一棵种在皇宫里,一棵就种在大报恩寺。大报恩寺塔八面九级,“高三十二丈九尺四寸九分”,约折合七十八米,是当时全国最高的建筑。塔冠的黄金宝顶,重达两千两。塔身外壁以白磁砖嵌合而成,砖的规格自下而上按比例缩小,所以每级所用的砖数相等。各层塔檐及栏杆、拱门,都覆以五色琉璃构件,特别是拱门上堆塑的飞天、雷神、狮象、花卉,栩栩如生,而色彩尤为绚丽润艳,据说在烧制时,掺入了郑和下西洋带回的火山灰。又传说十余块琉璃砖凑成一尊金刚佛像,号称“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而“其衣褶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一忽已是一寸的千分之一,就算有所夸张,分毫不差,已足以令人惊讶。
史籍记载,明初建塔时,这样的琉璃瓦和白瓷砖,都烧造了三套,一套用在塔上,两套备件埋在地下,各有编号记认;塔上砖瓦如有损坏,可以依编号调出备件修补,严丝合缝。近百年来,南郊琉璃窑一带,不断有大报恩寺塔琉璃构件被发现,证实了上述记载。然而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金陵官员命人挖掘大量珍贵琉璃瓦,充作耐火材料,砌土高炉大炼钢铁;现如今收藏热,又有精明的古玩商贩,私下收买、盗掘琉璃瓦,甚至转卖到海外。不过,现存琉璃构件虽已不能成套,所幸各种规格都有,可以作为仿造的标准。这无疑是重建大报恩寺塔最有利的条件。所以改革开放以来,先后有几任金陵市长想重建大报恩寺塔,作为太平盛世的象征,但都限于人力财力,未能实现。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明代初年国力的强盛。
曾宪章点头,又问,这报恩文化,自然是大报恩寺命名的由来了。
韩云霈说是,按朱棣的说法,他不惜民力财力,“通身共用过钱粮银二百四十八万五千四百八十四两正”,兴建这座大报恩寺和史无前例的一代名塔,就是为了报生身父母,明太祖朱元璋与马娘娘的养育之恩。
然而这冠冕堂皇的报恩之举,却惹得普天下议论纷纷,指其为别有用心的,大有其人。
古往今来,中国的皇帝数以百计,名为天子,其实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没听说别的皇帝建寺造塔报恩?便有好事的人传说,朱棣报父母之恩不假,但他的生父是朱元璋,生母却不是马娘娘,而是个高丽妃子,后来惨遭酷刑,死于非命,所以朱棣要特别为她超度,以报生养之恩。传说大报恩寺中的大殿,就叫碽妃殿,所以严封密锁,终年不开。傅斯年、吴世昌等史家是信以为真的,然而更多史家则认为碽妃一说于史无据。又传说明末清初曾有人偷入大殿,看到过碽妃的牌位,言之凿凿;然而大殿在明代嘉靖年间失火焚毁,万历年间重建,已不足为凭。
曾宪章笑道,高丽碽妃这事,无论有无,好像都不宜张扬。现在韩国一些学者,挖空心思搜寻蛛丝马迹,妄想证明中华文明源出韩国,差点把孔子和孟子都考证成韩国人。倘若明太祖成了高丽的乘龙快婿,永乐皇帝有一半高丽血统,岂非为那拨妄人提供口实。
思雨不服气地说,就算确有碽妃其人,朱棣确是碽妃所生,建寺造塔报母恩,也无可非议啊。
韩云霈解释,因为这中间,又牵涉到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以叔夺侄的一桩公案。
因太子朱标早死,朱元璋临终时,把帝位传给了皇太孙朱允炆,史称建文帝。朱允炆面对叔父们的虎视眈眈,登基之后,便急于铲除异己,一年之间,周王、岷王被废,代王、齐王被囚,湘王自焚身死。燕王朱棣趁机以清君侧为名,发起靖难之役,以叔夺侄,被史家指为篡位。据说朱棣攻占京都后杀戮株连惨酷,建文帝夫妇丧身火海,方孝孺被灭十族,令人发指。所以又有人说,朱棣造寺建塔,是为了忏悔罪孽。而马娘娘在民间传说中,恰好是以亲民形象出现的,人们不愿相信朱棣会是马娘娘的亲儿子,遂传说他是高丽妃子所生。甚至像吴晗先生这样的明史专家,在《明成祖生母考》中,也指出朱棣一而再、再而三,在各种场合强调自己是马娘娘的亲生儿子,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他建这座大报恩寺,目的同样是标榜自己为马皇后嫡子,以图证明他承续大统的合法性。清代诗人陈文述讥讽朱棣:“靖难师来孰闭门,孝陵云树黯销魂。忠臣已尽神孙死,却建浮图说报恩”,是很有代表性的。
曾宪章笑道,陈文述说“神孙死”,实则建文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定是被软禁了呢。一向以史学成就自豪的中国,竟然弄丢了一个皇帝,真是莫大的讽刺。
思雨说,我就觉得朱棣值得同情。永乐皇帝的名声,都是那些迂腐文人弄坏的。建文帝做了几年皇帝,除了骨肉相残就没见别的政绩;永乐年间做了多少大事,郑和下西洋,编《永乐大典》,还造了一座北京城,哪一件不是名垂青史。这个皇帝也真是蛮可怜的,人家说他不是亲娘生的,他就要造一座宝塔来证明。
曾宪章说,你这可就不像金陵人了。人家说金陵人风雅,上海人附庸风雅,北京人不识风雅,只会以成败论英雄。
思雨反唇相讥说,长沙人呢?
长沙人就事论事。曾宪章虚晃一枪,回到正题上。大报恩寺塔毁于太平天国天京事变,他是知道的。他不禁感慨道,如此说来,大报恩寺塔的成与毁,都是由于骨肉相残。揭开表面的光鲜,内里竟是一片血腥丑恶。
天京事变,是金陵历史上又一次血流成河的自相残杀。天王洪秀全嘴上高唱“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却指使北王韦昌辉,残忍地屠杀了东王杨秀清府中三万多老弟兄。石达开仓皇逃出城外,韦昌辉担心他率众反攻,大报恩寺塔就成了便于察看城中军情的制高点,对守城威胁很大,遂连夜派人用火药把宝塔炸毁。
如果这塔是太平军为防备清军而毁,倒也算是为“革命”做牺牲,“死得其所”了,遗憾的是连这也扯不上,竟是毁于天国内讧。韩云霈叹息道,金陵城内外的名胜古迹,你去看介绍,都含含糊糊地说是毁于清代咸丰年间,同治年间重建。可是稍微动点脑筋,就会感到奇怪:清王朝既要毁,为什么清军初下江南时不毁,要待到两百年后的咸丰年间来毁?既是毁了,为什么同治年间又要忙着重建?
曾宪章说,《推背图》中早有预言。第三十四象的谶语“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颂词道“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非”。清军入关,强迫汉人剃发,“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太平军却是留长发的,民间呼为长毛,就是“头有发”;太平军不穿白衣,可能与杨秀清等老弟兄出身烧炭工人有关;“太平时,王杀王”,岂不正应着天京事变,北王杀东王,天王杀北王;太平军初起时虽有“洪”水滔天之势,可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诸王皆“不秀”,所以虽一度窥见中原,最终美梦不成。
思雨撇嘴道,“太平时,王杀王”,这个还用你来说,我五岁就会背了。
曾宪章也笑道,我倒忘了,你是编过《青田秘书》的。
韩云霈却认真起来,据说《推背图》出于唐人之手,怎么一千多年前,就能预测得如此准确?
天机不可泄露。曾宪章笑而不答,反问韩云霈:这塔毁了一百多年,怎么一直没有人去打地宫的主意?
大概是没人想到会有这个地宫吧。大报恩寺塔的所有资料中,都没有关于地宫的记载;而镇塔的宝物,则确定是置放在塔顶铜盘中的。韩云霈翻出一张细目,念给曾宪章听:计有夜明珠一粒,避水珠一粒,避火珠一粒,避风珠一粒,避尘珠一粒,黄金一锭重四千两,茶叶一担,白银一千两,明雄一块重一百斤,宝石珠一粒,永乐钱一千串,黄缎二匹,地藏经一部,阿弥陀佛经一部,释迦佛经一部,接引佛经一部。镇压在塔顶,以求保障京城的安宁。
能装这么多珍宝,这塔顶盘可真够大。曾宪章颇感意外。
据说这塔顶盘是风磨铜所铸,也有说是铁质外裹黄金的,直径四米,高一米二,一俯一仰置于塔顶,共重两千多公斤。塔毁时太平军取走一只,大约熔掉制作弹药了;另一只保留下来,现在还能看到民国初年拍的照片,后来被侵华日军盗运去了日本,下落不明。韩云霈把那张旧照片翻出来给曾宪章看。
曾宪章沉吟道,宝塔被炸毁,塔顶盘坠地,至少黄金白银、铜器钱币不会损失,应为北王所得。北王被天王所杀,这笔财宝最终还是落入了天王之手。可天京城破后,天国财宝却不见踪影,成了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不解之谜。
天国财宝被埋藏在哪里了,民间传闻不少。思雨也该听说过的。
白毛似乎对民间传说兴趣不大,思路已经跳到了另一个问题上,问韩云霈,你在《金陵艳》中写到,一九五一年政府镇压反动会道门,胡玉姗的哥哥玉贵被镇压,胡家便将乔家东院转卖给别人,搬到城南去了。怎么现在东院里还住着一个姓胡的?与那个胡家是不是一回事?思雨也说不清楚。
是一家人。这位叫胡玉成,算起来是胡玉姗的堂弟。韩云霈告诉白毛,他曾经问过乔玉清。胡家当年卖房搬家时,胡玉成的父亲,也就是胡玉姗的大伯父胡金保,因为汉奸罪,被关在老虎桥监狱里。没多久胡金保出狱,却不肯去城南住,坚持要求赎回乔家东院的部分房产;但买家不同意,双方争执不下。听说后来是政府出面调解,让胡家赎回了东院第五进楼下的七间房。
思雨看了韩云霈一眼,说,政府为他争房子,胡金保的面子不小么。
你晓得的,胡玉姗算是乔奶奶未过门的儿媳妇,乔奶奶理当是最关心胡家消息的人了。她说的应该不会错。
白毛疑惑地问,这个胡金保,为什么一定要住回来?
依胡家人说,他是舍不得侄女儿玉姗,担心玉姗哪天回到北门桥,会找不到亲人。当年胡家三房中,只有这么一个姑娘,都拿她当个宝贝。也有人说,胡金保是怕戴着个汉奸的帽子,牵连一大家人,不如单独住着的好。这好像更有道理。只不晓得政府怎么会帮他讨赎这房子。胡金保夫妇在“文革”前都已去世,没有受什么大罪。他的小儿子胡玉成,现在也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在这里守了一辈子,至今也没等到堂姐一丝音讯。听说玉姗母亲临终时,曾拉着胡玉成的手,心疼地说,这么些年,苦了你了。既是玉姗没得消息,你也搬回来住吧。胡玉成说,住惯了,也没什么苦。他的老妻临终时又叮嘱他,以后不拘跟儿子住跟女儿住,不要再死守在这老屋里了。胡玉成还是说,住惯了,不想走。
这些年里头,眼看着乔家烈火烹油的一个大家族,死的死,散的散,败的败,亡的亡,七零八落,胡玉成心里,该不会再有什么怨恨了吧。在北京的时候,曾宪章和思雨就盘算过,到金陵以后,如果单挂在副市长曾宪平旗下,做一个过河卒子,风险就太大了。曾宪平当然有自己的网络,能攀上那张网,对许多人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曾宪章不会如此目光短浅,把自己的命运,悬在一根丝上。就算不至于树倒猢狲散,主动权掌握在别人手中,总难免任人宰割。
他必须扎牢自己的根基,织起自己的网结,形成同曾宪平合作的态势,才能进退有据。这当然也不是空想。思雨一再说,她的亲朋好友中不乏能人,完全可以成为他们的基本力量。曾宪章虽觉得夫人的想法有些简单化,但解决复杂问题未必定要用复杂手段,先易后难不失为有效的途径。要把这些人聚合起来,就得设置一个有凝聚力的共同目标,这个目标他们也准备好了,就是维修乔家大院。乔家后人同心协力,重修祖宅,说起来顺理成章。
所以,曾宪章在为曾宪平筹划大报恩寺塔项目的同时,丝毫没有放松乔家大院这一头,瞅准机会,就把一份《关于组建乔氏文化研究会暨自筹资金抢救维修乔家大院的初步设想》,送到了曾宪平手上。
正当用人之际,曾宪平当天就做了批示:作为危旧房改造的一种新模式,在不违背有关政策法规的前提下,可以尝试。曾,十月十日。
不过,这个“曾”,虽然确定是副市长曾宪平无疑,这种批件,并不是真能当作上方宝剑使用的。如果曾宪章拿着这批示去找市文物局,肯定碰钉子。
金陵北门桥乔家大院,是与南捕厅甘熙故居同时代、同规模、同等级的“九十九间半”,经过精心修缮的甘熙故居,已经是全国文保单位,乔家大院目前虽还只是市文保单位,但潜在的价值难以估量。按照国家文物保护法规,各级文保单位的维修工作,须经同级文物部门审批,并征求上一级文物部门的意见,才可能立项,曾宪平这个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其实管不着。他在曾宪章报告上的批示含混其辞,说是可以尝试危旧房改造的新模式。然而乔家大院是想拆就拆、想改就改的危旧房吗?曾宪章心里很清楚,这种越权许诺,其实只是官场里的一种游戏,当事官员可以借此敷衍请托者,不伤情面地安全脱身。
不过,这种批件又决非一张废纸,全看你会用不会用。用好了,你的事情可以顺利办成,而做批示的领导又无须担当责任,否则曾宪章就不必从曾副市长那里讨这一纸批示。他可以拿它去打动那些不熟悉官场内情的人,更可以利用它借题发挥,比如说组建乔氏文化研究会。人们往往误以为,这种无品无级的文化组织,不过是无聊文人的集体自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很不在意它的滋生。实则万事开头难,这种组织一旦借地生根,织起自己的关系网,别人就很难撼动它;而它委任的各种身份,又便于编结出更强大的关系网。
他用虚拟中的乔氏文化研究会,就已经有效地抓住了韩云霈这个关键人物。
确如韩云霈所说,要想动乔家大院,面临的第一关,就是市文物局的态度。官办民助也好,民办官助也罢,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文物局不理这个茬,一砖一瓦都动不了。报请市政府批准和征求省文物局的意见,也都得市文物局出面。偏偏李国强又是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角色,在文物保护上寸土必争,软硬不吃,绝难通融。这就用得着韩云霈这张好牌了。韩云霈与李国强是几十年的老兄弟,又有当年保护乔家大院时内外呼应、并肩拼搏的因缘;韩云霈多年来奔走呼吁抢救乔家大院,每次都得到李国强的积极支持。通过韩云霈去游说李国强,可以说是稳操胜券的一着棋。换个角度说,抓住了韩云霈这个结,曾宪章就有把握联上文物局那张网。当然,乔氏文化研究会是一定要落实的,而且要争取挂靠在文物局名下,这样,就更有利于发挥韩云霈的作用。
第二个重要角色是乔传机。乔传机当年拍案而起,发动鸡鹅巷居民设置路障,抵制强拆;而且敢于挺身而出,以居民代表的身份与市政府正面谈判,所以他与韩云霈一样,被视为保住乔家大院的功臣。以乔家大院作为投资包,拆分出让筹集资金的方案,名义上由乔氏文化研究会推动,具体由乔传机出面实施,自然有较高的号召力。曾宪章和乔传机已经商定了详尽的实施细则。然而计划再好,还是要有人带头响应,才能造成声势。
最理想的,就是争取乔家燕的天印公司来做这个带头羊。
曾宪章并不希望以家族集团的形式面对社会,那将难免先天的缺陷。但是他在金陵人地两生,到目前为止,所能利用的人脉,主要还是思雨的关系网,所能影响的钱包,也仅限于乔氏族人,而“乔家人办乔家事”,也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号召。
私下里,他和思雨已经不止一次盘算过几位族人的身家。
乔传机是一个成功的画商,但仍然是一个传统画商。他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西方画廊运作方式的优胜,不懂得有预见地扶持下一代大师的意义,这就注定了他在投资眼光上的局限。更要命的是,这个画商又有着做收藏家的野心,商品一旦成为藏品,活钱就成了死钱,结果乔传机总是缺少流动资金。他收藏的名家字画,号称能值几千万,可是世上有些东西的价值,只有在出卖时才能得到体现。乔传机肯定不会同意出卖他多年积攒的藏品,所以他最可利用的价值,就是那个筹资方案。
佳佳轩茶楼,范思珏算是经营有方。他最初是租用人家两层楼,到一九九九年,眼看房价低落,便下决心向银行贷款买了下来。茶馆收入足够按月还贷,几年以后,这房子便是自己的了。套用这个模式,佳佳轩在金陵城里已经开设了三家分号。随着房价回升,四处房产价值也有一两千万,只是银行贷款尚未全部还清,短期内无法转手变现;况且他也未必会同意卖出店产做新的投资。他们夫妇都有画家的名,可范思珏的画只能算是自娱,金德珏的画虽有一定市场,卖掉多少也全靠运气。单论茶馆经营的盈余,恐怕就只够让夫妇俩享受中产生活了。
温明明的金陵布衣,是自产自销的服装行业,劳动密集,固定资产有限,优势全在薄利多销,流动资金随季节变换而波动。他们家真正有价值的是姚京生的脑袋,然而那个脑袋不能直接转化为资本。
现在能指望得上的,只有乔家燕的天印公司。
此外还有一个乔家炜。
不要因为乔家炜挖地道落了个笑柄,就不拿他当回事。“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到鹰那么高”,西方哲人的格言同样符合东方社会的现实。他既能一掷数百万,在大明花园城里买下那幢独立别墅却让它空置,实力不可小觑。乔家燕说东山乔家是天印山乔家的分支,自然也是北门桥乔家的后裔了。可是乔家炜的情况,乔家燕却说不了解,虽让人难以置信,然而人家就是知道了不说、不愿说,你也没有办法。思雨后来通过老同学的关系,在江宁区公安分局查了乔家炜的底档。乔家在江宁东山镇至少已住了三代,乔家炜这几年经营着一家拆迁公司,东山城建服务公司,据说效益不错。由此看来,他不仅有资金上的优势,而且有条件承担最伤脑筋的拆迁运作。所以曾宪章和思雨都在考虑,怎么能把他招纳进来。
为着去天印公司的事,曾宪章和思雨反复做了斟酌,是夫妇一块去,还是一个人去,是曾宪章去还是思雨去,各有利弊。最后决定,开始不要搞得太正式,先由思雨去印西镇拜访她的家燕姐,谈得成,思雨就是全权代表;谈不拢,就算小姊妹间的悄悄话,还留有文正公司与天印公司正式会谈的余地。
然而一见到家燕姐,思雨就发现,曾宪章实在是过虑了。
乔家燕本是个爽气的人,又刚刚尝到文化创意的甜头。只因曾市长一句话,定林寺香花券从此委托天印公司照式印制;别家寺庙和园林景观不甘后人,也纷纷请天印公司代为设计印制精雅门票。门票虽小,但消耗量大,不失为一项常规业务。这且是小事,重要的是,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金字匾牌,挂上了天印公司的大牌楼门,参观游览必得事先预约才排得上号;天印坊造纸印刷博物馆的立项,也列入了市文化局的议事日程,而且有可能得到文化引导基金的资助。所以乔家燕对思雨夫妇特有信心。更何况北门桥乔家大院,算起来也是印西镇乔家的根基所在,筹资维修工作又有曾市长的批示,她简直就是责无旁贷。思雨才简单地说明来意,家燕姐当即表示全力支持。
天印公司正处于企业发展的最佳时期。公司的基本建设,在乔传柱手里已经完成,印刷行业虽然日新月异,但宣纸线装书的印制技术大致稳定,近年没有什么大变化,传统造纸工艺更不需要改变,所以设备暂不用添置更新;再加上它是从造纸原材料开始,直到终极产品图书出厂,每个环节都由自己做,肥水不落外人田,利润率比一般的造纸厂、印刷厂高出一头。更重要的,是乔传柱创出的品牌、留下的业务网,足以维持企业的正常运转。倘若乔家燕安于守成,天印公司就像一株根深蒂固的大树也一定会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就是算上她正在谋划的新的增长点,图书出版也好,博物馆也罢,都是现有资源的进一步深化运用,并不需要增加多少投入。
乔家大院的开发利用,对于乔家燕虽是一个陌生的领域,然而陌生的领域往往正是机遇的所在。当年乔传柱进入造纸行业,进入印刷行业,何尝不是吃螃蟹。天印公司创业之初,乔家燕还没满二十岁,高中刚毕业,就跟着父亲打拼,所以不但她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父亲的血,她也继承了父亲不断进取的精神。况且,她感到陌生,不代表别人都感到陌生,思雨和曾宪章就胸有成竹,韩云霈和乔传机也积极参与,这都让她信心倍增。一个人不可能熟悉所有的社会领域,在许多领域里只能依靠可以信赖的专家;所以投资的要点,并不在于自己是不是熟悉,而在于这个项目是不是有利可图。房地产和文化产业都属今天的朝阳产业,可持续发展的新兴行业,这是社会的共识。那天晚上曾宪章说,企业只要认定利润率最高这个方向,不必拘泥于某一个行业,她是赞同的。
这一次的破门而出,不仅可能为天印公司打开一片新天地,而且也是印西乔家光宗耀祖的机会呢。
思雨告诉家燕姐,据白毛研究,中国的文化产业在GDP中的占比不过百分之二,美国已超过百分之二十,四百家最富有的美国公司中,有七十二家是文化企业。日本动漫产业的产值竟超过了汽车行业。由此可见,中国文化产业的发展前景是多么广阔。
虽然前期资金投入可能较大,回收期限可能较长,但文化资源的优势在于后发制人,与其他资源越耗越少相反,文化资源在运用中反而越积越厚。随着项目声誉的提高、影响的扩大,利润率会越来越高,到一定的时候简直可以坐享其成,就像苏州园林、皖南民居。
乔家燕估算,天印公司目前的资金状况,抽调两三千万,不至于有大困难。思雨高兴地告诉家燕姐,这回的集资,用的是乔传机的新办法,就是在乔氏文化研究会下设立一个专门的管理委员会,将乔家大院的部分房产,以及将来的旅游收益和商铺租金作为一个投资包,作价五千万,拆分成五千份,每份一万元,自由认购。购得者可以长期持有,在维修完成后逐年享受分红,也可以在认购结束后转让他人,价格随行就市。能拿下两千份,就相当于控股了,对于资金的管理运用,有举足轻重的发言权;家燕姐愿意,也可以直接参加管理委员会的工作。
按姚京生的预测,房地产近几年稳定升值是没有问题的,市中心的商铺价值更不用说,文化旅游也是一年比一年热。当然,天有不测风云,任何投资都可能会有风险。不过,他们不会让家燕姐独力承担投资风险,文正公司肯定会认购一部分,同时,已有一些实业家表示了投资意向,正在做具体磋商。有些人,我们也可以主动联络,比如那个挖地道的乔家炜,看来对乔家大院很有兴趣么,如果给他机会,名正言顺地参与乔家大院开发,不晓得他会不会接受。
乔家燕听思雨说到这里,不觉脸一黑。她垂下眼帘,咬住嘴唇,默然不语。思雨头一回见到家燕姐如此严肃,大感意外,打算去东山镇拜访乔家炜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迟疑片刻,乔家燕认真地说,这个人,我的想法,还是不沾他为好。
为什么呢?
家燕姐坦率地说,上回我对你说了谎。对乔家炜的底细,我们不是不了解,而是太了解。你要是不急着走,我可以讲给你听。
这事就是她的当务之急,思雨自然不会急着走。她在心里盘算,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在这里弄清乔家炜的底细,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乔家燕说,她与乔家炜,算是堂兄妹,两人的祖父,乔玉涣和乔玉济,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五十年前,伯祖乔玉涣全家迁居东山镇,以后除了上坟祭祖,两家就没有什么来往;到了父亲这辈上,连上坟也是各归各家,再不通音讯。祖上的是非,我们做小辈的也弄不清楚,就不翻那些旧话了。
就说乔家炜。乔家燕同他第一次见面,是一九七九年冬至。因为祖坟在“文革”中“破四旧”被平毁,此时重修祖坟,重立墓碑,共祭先祖,两大家几代人终于团聚了一回。“文革”十年,一场场恶斗,本以为不是你死我活,就是鱼死网破;待到“四人帮”一倒台,忽然发现相互间并无冤仇,人与人见面都觉得格外亲和。多年不走动的亲戚,就算曾经有过芥蒂,似乎也都可以记到“斗争哲学”的账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那年乔家燕虚十岁,对于已二十岁的乔家炜,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倒是她父亲乔传柱,听说家炜初中毕业下乡插队,现时还没有工作,荒在家里,愿意让他到造纸厂来做个帮手,自家子侄,总比外人放心;对家炜来说,他也算学一门手艺。俗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如今讲改革开放,政策日渐宽松,手艺人以后不定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按说乔家炜是个聪明人,手工造纸这一行,也就是眼皮见识,熟练工艺,只要心专手勤,并不难掌握。乔传柱是有心栽培他,让他从头做起,熟悉各道工序,将来可以成为企业的管理骨干。秋鸿比他晚几年进厂,也就是这样一步步做出来的。
造纸的头一道工序是采集原料,要趁冬天上山选竹砍竹。这毛竹太嫩了不行,太老了也不行,要选两三年生的,纸浆性能最好,三吨毛竹就可以生产一吨纸浆。砍毛竹跟干农活没有太大区别,又逢天寒地冻,乔家炜就认定叔父是拿他当廉价劳动力,心怀不满,敷衍了事。可是几天以后,他忽然积极起来,还帮着招呼别人,乔传柱很高兴,以为他想通了,没料到这里面已埋藏着祸根。
时当农闲,附近村里的农民,有不少来打零工砍毛竹的。青年男女,力气用不完,正好挣点外快,过年也好添件新衣裳。乔家炜看中了里面的一个漂亮姑娘,一有机会就朝人家面前凑,说几句糙话,图个嘴头上快活。人家晓得他是厂长的亲侄子,不想得罪他,能忍就忍了。不想那天姑娘背人去方便,乔家炜一时鬼迷心窍,竟跟过去偷看。哪晓得姑娘的未婚夫是一起来的,早就防备着他,两个人就揪住了。一个说,你看见了。一个问,我看见什么了。由动口到动手,引得众人围观,结果把件小事情搞大了,姑娘好像受了天大的屈辱,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乔传柱极力周旋化解,让侄子低头赔礼,自己愿意再掏点钱做补偿。然而已有嫉妒造纸厂赚钱的人,悄悄去派出所报了案。
思雨本听得好笑,至此不觉惊讶,问:这种事情也要报案?派出所能管吗?
怎么不管。你是大家闺秀,做梦都想不到乡下的事情。当时的公安,显示政治素质靠办现行反革命案,显示经济素质靠办投机倒把案,显示文化素质就靠办流氓案。乔家炜被抓进去,几个年轻干警轮番宣讲政策,说服诱导,软硬兼施,盘问每一个细节。弄到最后,发现这乔家炜,偷看有没有得逞尚属疑问,但可以肯定连女方的手都没有碰过,大觉无味。但因为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作案,社会影响恶劣,就判了他劳动教养一年。
思雨目瞪口呆。
他父亲认定是乔传柱害了儿子,旧怨新仇,从此两家势如水火。乔传柱暗自叹息,每个月都要到劳教所去探望乔家炜,鼓励他好好改造。他父亲却一次都没去过。
一年以后,乔家炜解教回家,按当时的行话,算是毕业了。如果说,他当初只不过有点不良意识,那么在劳教所中,他真正见识了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劣行恶习。更糟糕的是,这顶劳教释放分子的帽子就再也摘不掉了。社会就业岗位原本就缺,好人家子弟尚且安排不过来,哪有单位肯接收劳教释放分子。乔传柱得知,负荆登门,要把侄子带回厂里,被他哥一句话堵回头:你坑害我们还嫌不够?
思雨能理解家燕姐为父亲所抱的委屈,但她心里更同情乔家炜。在社会如此蛮横的虐待之下,无论他做过什么,都不是不可原谅的了。
乔家炜从此自暴自弃。他父亲骂又骂不应,打又打不动,恨不能再把他送回劳教所去。可是乔家炜已学得十分乖巧,拿捏分寸,总是踩线而不过线。踩线能令别人畏惧他,不过线又让派出所抓不了他,几年工夫,便成了东山镇上的一条“好汉”。他见了人能横着走,人见了他都躲着走。后来就有社办企业找了他去做保安,吓唬外边的小贼,也吓唬厂里的职工,免不了真动手,打到头破血流。老城改造大搞拆迁,他开始是被招去看管拆迁工地,兼做威吓拆迁户的打手,渐渐被他看出门道,就自己组织了工程队,包揽拆迁工程,再后来就成了专业的拆托。
什么叫拆托?思雨第一回听到这个名称。
拆托,是中国当代大拆迁培养出来的专门人材。乔家燕冷笑道,他们就像西方的双面间谍,可以帮着拆迁办去欺压拆迁户,也可以帮着拆迁户去跟政府争斗,就看哪一边能让他得到的利益高。
思雨还记得,鸡鹅巷拆迁时,拆迁办三人一组与居民谈判、签合同、付支票,应该说相当规范,完全没有看到有什么拆托在活动。
让你看到的,自然是上得了台面的。拆托则是在暗中活动。比方说,政府要拆我这套房子,拆迁公司只同意补偿五十万,我坚持要一百万,双方争执不下,谈僵了。这时拆托就会去找拆迁公司,说他可以八十万谈妥,最后双方以七十五万达成协议;拆托就再来找我,说可以帮我争取到六十万,如不接受,就会有怎样怎样的严重后果。我当然不接受,于是拆托就派人来骚扰,先跟你来文的,每天晚上你下班到家,他就派七八个大汉堵在你房里,一直纠缠到天亮,让你无法休息,你该上班时,他们去睡觉了;文的没效果还有武的,砸玻璃,揭瓦,偷自行车,塞锁眼,泼大便,拦路抢劫,直到放火烧房,让你不敢再住下去。这时他上门来表功,说又为你多争取到五万,六十五万,还不满意?做好做歹,最后拿六十八万打发了我。余下的七万就是他的了。
也有的居民看到拆托的厉害,主动去找拆托,说我那个房子,拆迁办只肯给八十万,你能多要到的,我俩平分。拆托估量那房子至少可以争到一百万,就同房主签下委托书,然后找拆迁公司。他对拆迁补偿政策摸得透,对拆迁公司的软肋码得准,七搅八搅,最后拿到一百一十万,他净得十五万。
江宁县撤县改区后,狂热推行城市化,商品房,大学城,科技园,开发区,征地拆迁不断,乔家炜凭着熟人熟地,利用多年构织的人脉网,在这里越干越大。后来他发现老城区拆迁的补偿标准要高得多,从中牟利的空间自然也大得多,就把业务重点转移到金陵城里去了。他的拆迁公司始终是个皮包公司,只掌握几个小包工头,工程队的民工都是临时招募的,来了就干,干完就散。乔家燕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鄙夷。所以父亲在世时,常常拿他做反面教材,提醒我们姊妹,千万不能做那样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有踏踏实实做实业才是正路。
一个旧房拆迁,里面能有这么多的名堂,真是隔行如隔山。思雨想到不久的将来,乔家大院面临的拆迁工作,她有必要把这些花招都弄清楚。便提出了自己的疑惑:房主委托拆托争价的情况,还算说得过去。前面那一种,拆托欺哄拆迁户,可拆迁合同白纸黑字,得要房主签名才有效,房主看到实际钱数,能不问吗?
你放心,房主是看不到钱数的。自从大规模拆迁改造开始,房主签下的拆迁合同,就都是空白合同,补偿标准不填,拆了你多少面积不填,付了你多少拆迁款也不填。你要开口问,他反问你管那么多干什么,签个名拿支票走路,反正不少你一分钱。因为拆迁公司需要空白合同,以便他们做空账。比如说政府交下某地块的拆迁任务,估算下来同意支付两个亿的拆迁补偿款,拆迁公司如果一个亿拆下来了,自己就可以净赚一个亿;但他必须造出两个亿的拆迁合同,才好跟政府领钱。换个角度说,是拆迁公司要拿那个大头,才给了拆托拿这个小头的机会。
当然,这也给了一些人违法乱纪、贪污腐败的机会。就我们印西镇上,就出过一件,有户人家的房子,按标准只能补偿八万,拆托同拆迁公司的经办人关系密切,就以房主亲戚的名义出面,让经办人把拆迁面积算大十来倍,结果竟拿到一百零几万。拆托付了房主八万,拿十万贿赂经办人,自己独吞近九十万;要不是分赃不匀闹破了,没人能晓得。
乔家炜的家产,就是这样积攒起来的?思雨心想,这钱虽然挣得不光明,但也是时势造就,不好说他什么。当今世上,赚灰钱、赚黑钱、赚带血的钱,多了去了,他这个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挣这点卖命钱,似也不为过。
乔家燕说,你真是小看了乔家炜。我只跟你说一件事。他整天在这行当里串,信息自然特别灵通。江宁撤县改区不久,他打听到某学校土地将被征用,建市里的科技园,就买通了校长,倒填日期,把学校操场承租下来,抢盖起一万平方米的违建房。再伪造租约合同,把这些房子又变成了某外地企业租用的厂房。最后买通了区里的有关干部,把违建变成了合法厂房,结果征地时拿到了三千万的补偿。除掉盖房子的成本,收买有关干部的贿赂,至少净落了两千万。乔家炜就是这一下蹿了起来,在城里买了别墅,在东山镇上买了商铺。这事晓得的人多了,不定哪一天就要出事。所以我劝你不要招惹他。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老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倘若乔家炜真在半途出了事,弄不好他们整个的计划都会受牵累。思雨当即答应家燕姐,她不会去招惹乔家炜。好在来日方长,她又听家燕姐说了这些内幕,不怕物色不到合适的拆迁工程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