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创意公司的蓝底白字匾牌,及时挂上了乔家大院西端半间房的门墙。曾宪章有意将它设计得像块放大的门牌,目的自然是让人联想起天印山上那一万片老门牌,想起文正创意公司的华彩亮相。
只有行家才能看破,“千年万户和谐钟”的策划,最大的赢家,其实是置身幕后的文正创意公司。若单论经济收益,曾宪章只象征性地收了定林寺一万块钱车马费,自打文正创意公司在北京正式挂牌,真还没做过这样的小项目。按思雨的意思,这点钱干脆不要收,或者转手捐给庙里,就算学雷锋,为人民服务好了。曾宪章不同意,说收这点成本费,别人会认为你是做善事;不收钱学雷锋,反而让人怀疑你的动机,是不是隐藏着什么企图,弄不好倒会吓得人敬而远之。当然,这个小项目产生的社会影响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只用一口拟议中的钟,就为重修定林寺募集到足够的资金,顺带将天印山旅游的声名叫响,而且获得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使市政府十分满意,为日后双方的进一步合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同时,文正创意公司策划的这个项目,顺时借势,实际运作中的资金投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付出之小与收益之大简直不成比例,对于每一个潜在的客户,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尽管有同行私下嘀咕什么远来的和尚好念经,尽管有同行暗中揣摸曾宪章和副市长曾宪平的背景关系,尽管有同行细细剖析了这一策划的每个环节,除了那个与时俱进的钟名外,可说平平无奇,这种成功简直就像传说中的哥伦布立鸡蛋。曾宪章却坚定地认为,对手的密切关注,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成功。这一无懈可击的完美策划,展示了文化创意的真谛和魅力,值得他的金陵同行们久久品味。
随着文正创意公司公开挂牌,金陵即将开始一个文正创意时代。或者,谦虚点说,文正创意公司,正在开创自己的金陵时代。
当然,这只是曾宪章深藏心底的自鸣得意。轻狂张扬,把自己弄成出头鸟,那就只能去做诸葛亮借箭的草船了。文化创意,本质上是属于幕后的事业,最高境界是让人家记住你的成功,而看不清你的面目,保持着一种神秘感。所以文正公司的挂牌十分低调,没有举行任何仪式,门口连一个花篮都没摆,更没有邀请记者观摩宣传。
许多公司把在豪华饭店里包房办公,作为显示身份的手段,曾宪章对此嗤之以鼻,认为那正是底气不足,不得不依傍他人的表现。酒香不怕巷子深,公司地址只要交通便利、上口易记就可以了。当然,文正公司选址北门桥下,乔玉清留下的那半间房,也决非因陋就简,其实是别具机心的。
北门桥号称南唐古桥,地处金陵中心区,离新街口不过一箭之遥,正是闹中取静的佳处;桥南隅的乔家大院虽然破败,毕竟是如今已稀如麟凤的百年老宅,文正公司用的恰恰是那“九十九间半”中富于传奇色彩的半间房;而且这半间房还是自己的私产,尽显出悠久的文化传统和深厚的家族渊源,岂不比寄人篱下气壮得多。
最先注意到文正公司这块大门牌的,是韩云霈。确切地说,自从把这半间房交给思雨,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他也有足够的空闲,让自己每次出门都经过北门桥。他急于看看,文正公司能在这半间房里折腾出什么新局面;可又顾虑一个人拜访,会不会引起什么误解,便约了乔传机一起前往道贺。公司的门锁着,乔传机给思雨打电话,思雨一听就很高兴,说本来就想着要请你们来指导呢,忙和曾宪章从家里赶来开了门。
这半间房并没有被装修成通常的公司办公室。思雨实践了他对韩云霈的承诺,乍看上去,就是乔玉清生前居住时的模样。原有的日用器具都保持原状,清理得一尘不染,思雨还费心找来旧被褥铺在床上,又不知从哪里觅了顶陈年布蚊帐挂着。细看才能发现,房子经过了精细的保护性修缮。墙面用一种新型的无色胶水涂过,以防灰粉剥落,墙砖风化。韩云霈眼中的旧时风景从此定格,隐入墙内的魂灵不再变幻。这使他隐隐有些惆怅。思雨指点着告诉他们,木质的立柱、梁架结构等,也都经过检查,做了防虫防腐和加固处理;房顶加铺了隔热防漏层,再将原先的小瓦依样覆上。从里到外,都保持了原汁原味的清代建筑风貌。
这几年文化界对于文物古建的维修,总算摒除了“整旧如新”的庸俗思路,但又出现了“修旧如旧”和“修旧如故”两种分歧意见。“如旧派”主张,在维修中应尽量采用原材料、原技术,最大限度地保持古建筑的现状,也就是维护其原真性;“如故派”则认为,保护文物决不是保护破败,破败的现状是在历史进程中遭受种种损害的结果,所以应该重现其建造之初的光彩,才算原汁原味。“如旧派”指斥“如故派”是“整旧如新”的拙劣翻版,换汤不换药。双方争执不下,也各有成功的范例展示。然而地方官员习惯以光鲜崭亮为政绩,所以“如故派”显然更为他们所欢迎,在实践中往往占了上风。
乔思雨用这半间房的保护处理,做出了一个修旧如旧的典范。
当然房里也有变化,最明显的,是乔玉清留给韩云霈的两张老照片,思雨重新翻拍了,加上她为晚年乔玉清拍的照片,都装了镜框,在墙上挂了一排;再就是门前的杂货柜台中,可售商品只有一种,就是韩云霈的小说《金陵艳》。乔思雨从白下书社的库房里翻出了百来本,作为人们认识旧主人乔玉清,认识北门桥乔家大院的说明书。当然了,这也就是让大家认识文正创意公司深扎金陵的根。
这种展览馆式的布置,令韩云霈颇有深得我心之感,而以《金陵艳》作为认识乔家大院的文本,更是搔到了他的痒处。曾宪章谦虚地说,这都是思雨的主意。韩云霈完全相信他说的是实话。曾宪章到金陵才几天,对乔家大院、对乔玉清,能有什么感情?就算有点了解,还不是受思雨的影响。他感慨地说,乔奶奶真没有错看思雨,这肯定是最符合老人心意的安排了。
乔传机也说,是啊,一脚跨进来,恍惚老人家还坐在柜台后面,差点要开口打招呼。
思雨说,我就晓得你们会感动,因为我自己看着也感动。不过,这还不能说就对得起七奶奶了。韩主任和传机叔都晓得的,七奶奶的愿望,不是保存这样一个连家店,也不只是抚慰几个人的心灵创痛。所以我们决不能满足于维持这样一个微观场景。我们希望通过这个样板展示,打动那些有实力、有行动能力,特别是有影响力的人,让“九十九间半”的整个乔家大院涅槃再生,让乔氏家族的百年沧桑真实重现,为20世纪金陵,留下一种时代的记忆,一个鲜活的见证。
这一席话,乔思雨说得慷慨激昂,韩云霈听得怦然心动。六七年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在为乔家大院的保护维修奔走呼吁,可至如今泥牛入海,全无消息,只能眼看着这片老建筑一天天衰败。思雨回来才个把月,听她的口气,竟像是已经成竹在胸,韩云霈就是用脚后跟想也能想到,倘若思雨此言不虚,那就肯定是曾宪章通过曾宪平的关系起了作用。他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便只淡淡地应了一句,能都做到这个份上,乔家大院真是有福了。
思雨宛尔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乔传机提了个现实的问题:这半间房如此摆布,好是好,可是不适合公司办公吧。
思雨说,她和白毛确实不在这里办公。门口留的公司联系电话,是他们两人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不关机。他们平时还是待在家里,有来客打电话,几分钟就能赶到。这半间样板房只是供客户参观;而业务洽谈,还是用佳佳轩的包间。
在这一点上,曾宪章与乔传机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乔传机笑道,你就不怕被人说成是皮包公司啊。
思雨说,你不是已经证明了,皮包公司照样可以信誉卓著。
文化创意,靠的是脑袋而不是排场,身外之物太多,反而容易为物所累哦。曾宪章同样说得理直气壮。
站这韶了半天,腿也酸了,嘴也干了。思雨顺势提议,我们还是上佳佳轩,坐下来喝点茶吧。
道贺的话已经说完,公司也参观过了,韩云霈和乔传机对望一眼,都有告辞的意思。可是曾宪章也开口留客,说都是老朋友了,不是跟你们客气,真还有些事情,想一起作个商量。
几个人遂一起过街进了佳佳轩。虽然朱阁是他们几个人的“老地方”,思雨却有意没点朱阁,另选了清影。
从韩云霈的眼光中,她看到了心领神会的感激。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她喜欢这种感觉。
在那半间房里,思雨更像是主人,曾宪章谦谦君子似的陪在一边;可是这会儿,他就当仁不让地坐到了主位上。他舒适地倚着靠椅背,牙开刚沏上碧螺春的盖碗,享受着溢出的芳香,同时饶有兴味地打量面前的两位中年人。
两人都在喝茶。韩云霈点的雨花茶,也是用盖碗泡的,他左手端着碗托,右手稍拨开碗盖,微微低头,嘴唇凑近碗边,把茶水啜进嘴里。摆这种做派的,多是特别顾惜身份的人。相比韩云霈的矜持,乔传机就随意得多。他说入秋不宜再喝绿茶,点了壶铁观音,服务员给他的是功夫茶具,他却把茶水直接斟进茶盅,喝酒一样,一口一盅的干。从这种小地方,也能看出,思雨对他们的描述是准确的。
文正公司开创金陵时代,离不了这两个人。
虽然在定林寺项目上,他俩都出过力,但那只能算是帮忙,还谈不上合作。而且,那只是太轻松的热身活动,即将到来的,才是真正的拼搏。他必须与他们结为同盟,才有成功的可能。
他相信自己能够打动他们。
终于,曾宪章微笑着开了口。他先对韩云霈和乔传机既往的帮助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希望二位能够积极参与未来的新项目。
当然,这个项目,肯定是你们愿意参与的。
尽管乔思雨方才说得已经够明白,可韩云霈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文正公司,真的打算维修乔家大院?
不是文正公司打算,文正公司也没有这个力量。但是,思雨和我,愿意担起这个责任,和大家一块努力,来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
现在看来,维修乔家大院已不再是空中楼阁。
白毛说,多亏韩主任上回提醒,思雨和他商量了,凑机会向曾市长作了口头汇报。平心而论,曾市长并不是不关心乔家大院的安危,只不过市里有市里的难处,社会变化太快,要办的事情太多,人力物力财力智力都有限,不得不分个轻重缓急,所以一时还顾不到这里。曾市长为此诚恳地表示歉意,弄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
没想到,曾市长真就将这事放在了心上。国庆节休假,曾宪章和思雨去看望曾市长,曾市长主动说起,那个乔家大院,我过去看了一下,周围的片区都改造过了,光光鲜鲜,唯独这幢文物建筑,反而破败不堪,是要设法解决才好。曾宪章反应快,趁机问,乔家大院维修,难在缺资金,有没有可能像天印山定林寺一样,从民间筹集资金,配合文物部门实施维修改造?曾市长想了一下,说这个事情比定林寺复杂得多,牵涉到的不止是文物部门,更麻烦的是居民。当然了,群策群力么,民间运作,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你有什么好想法,不妨做个具体方案报来。如果可行,市里同样可以研究,给予政策上的扶持。
乔传机手一挥,那还不赶快报方案啊!现在有钱人不要太多,只要有好项目,筹钱真不费事。
思雨笑道,这不就请两位来商量了么。
韩云霈不无酸意地说,创意策划是你们的本行。找我们这种外行商量,岂不是问道于盲?
曾宪章说,韩主任过谦了。这个方案,难就难在它不只是个单纯的创意策划,还包括了具体实施的问题。我们以往做策划,都是应委托人提出的项目要求,提供可行的实施方案,具体实施则是客户自己的事情。现在我们提出民间运作,民间是个空泛的概念,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具体由谁来负责乔家大院的维修,也就是说,必须有一个具备资质的民间运作机构作为主体。
文正公司,不是现成的运作机构吗?
曾宪章摇头道,真人面前不说假,文正公司,两位都看着的,就是个夫妻店。明着说出卖智商,其实就是点拨客户,如何巧妙地运用既有资源。不少客户守着很好的平台和网络,可是不会运用,我们挖掘的是这样的潜力,并不是无中生有。现在的问题是,不但要白手起家,为这项目搭建平台,而且要策划出这项目的委托人。这对我们,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哦。
听曾宪章这么一解释,韩云霈算是听明白了,曾宪章现在要做的,打个比方,还不是变魔术,而是要变出一个魔术师来登台表演。
就像老话说的,无影造《西厢》,先得凭空捏造出张生和莺莺,戏文才能开场。
换了别的事情,韩云霈决不会朝里掺和,尤其又是同曾宪章搭手,至多虚与应酬几句罢了。可是,这事关系到乔家大院的命运。
而且,这跟乔思雨编造《青田秘书》也不一样;谋划不成,乔家大院不至于有什么损失,万一弄成了,不能说不是个机会。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乔家大院维修,再也不能停留在呼吁上了,否则迟早是落得个土崩瓦解。有一分机会,就该尽十分努力,争取把事情做起来。这个曾宪章能放胆做事,又有个副市长曾宪平在后面支持,再加上乔思雨、乔传机和他在旁边督促,按理该能把乔家大院维修好,修得就像那半间房一样,中规中矩。
这么盘算下来,他可就不能不用心了。
沉吟片刻,韩云霈文绉绉地开了口,古代的哲人说,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我既没有富贵,也不敢混充仁人,只能贡献几句空口白话。而且,不是火上添油,是要给两位泼点冷水。
他也晓得这个开场白说得寡淡。如果只是面对乔思雨,他才不需要这种废话。但是他现在主要面对的是曾宪章,中间却又夹着一个思雨。他不得不宛转地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
泼冷水好啊,真朋友才会泼冷水。曾宪章说得很大气。
万事开头难。说到具体问题上,韩云霈的话就顺畅多了。
宪章刚才说到事情难办,主要是从文正公司的主观角度考虑的。不过我想,真正的难处,还不在于文正公司是不是具备实施能力,而是事情本身的难度太大。曾市长说得不错,这里头牵涉到客观的方方面面,千头万绪,无论交给谁来做,都是大难题。
保护维修乔家大院,思雨晓得的,我要算最积极的倡议人之一吧。可是你呼吁尽管呼吁,人家可以装作没听见,六七年了,没有任何进展。最大的困难,都说是资金短缺,政府拿不出,或者不如说不愿掏这笔钱。然而,采取民间运作的方式,这个想法可能不太现实,至少不是那么简单。这头一条,乔家大院是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怎么可能随便动?政府没钱可以不动,民间有钱,但未必能让你动,更未必能按你的意思动。第二,鸡鹅巷乔家大院这一片,从20世纪80年代就宣传说要拆迁,冻结户口,弄得私房、公房都不愿意搞维修。马上要拆了,谁还肯花那个冤枉钱呢?可这种砖木结构的建筑,全靠不断维修才能续命,二三十年不修,破败程度,你们也看到的。如今再要求修旧如旧,代价就更高。你们刚修了乔奶奶那半间房,这一点肯定比我清楚。第三,乔家大院现在已经沦落成了个大杂院,居民过于密集,人多了没法住,于是搭建违建,搞得面目全非。要说保护利用,先决条件就是疏散部分居民,清除违章建筑,才谈得上恢复历史风貌。然而,这种状况也是历史造成的,姑不论这是政府几十年民生建设严重欠账的结果,人家已经在里面住了几十年,也不能一句话说走就叫人走,疏散出去的人总得有个妥善的安置。就算是解困房、保障房,几十上百户,这笔费用,少说也要以千万计,人家还未必能心甘情愿。资金困难,也是以这一块最突出,所以乔家大院至今爷爷不问奶奶不疼。
别的暂且不说了,民间这个概念,在这里至关紧要。运用民间资金和民间运作资金,好像也不是一回事。需要投入的资金量如此巨大,首先是民间有没有这么一大笔资金能供运作?就算有这笔钱,人家怎么才能信得过你,交给你运作?就算有资金愿意进入,商人无利不起早,肯定是要指望回报的。很难想象,乔家大院该做什么样的开发利用,才能收回投入的巨额资金,更不要说有所回报了。
韩云霈以一连串的疑问,结束了他的分析。
自始至终,曾宪章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时还跟着点头,似乎对于韩云霈的质疑,一点不感到意外。韩云霈一说完,他便连连称赞,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韩主任名不虚传,不单在历史文化方面是专家,对于社会问题也有深入研究,才能分析得如此到位。爱因斯坦说过,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韩主任提出的这些问题,也正是我们制定策划方案之前,所必须解决的问题。
对这几个问题,我有一点不成熟的考虑,正好向韩主任讨教。
文物建筑能不能动,这方面,应该是我没说清楚。其实我们讲的民间运作,只能是民间机构承担实际运作,并不是完全脱离官方。中国的国情大家都明白,离开党和政府,什么事情都别想做成。向曾市长汇报时,我就提到,一是配合文物部门,二是争取政府扶持。用老话说,叫“民办官助”,或者“官办民助”,都可以。至于谁办、谁助,这个要看与相关部门协调的结果。用今天的流行语式,我想可以概括成这样十六个字:“政府主导,社会参与,市场机制,合理受益”。
政府主导,最直接的就是文物局介入指导,这就不存在让不让动的问题了。
资金的运用与筹集,是一个问题的两面。运用这一面,韩主任说得很准确,我们筹集民间资金,主要就是解决两方面的用项,一是疏散居民,二是建筑维修。文保单位不能总是大杂院,该疏散的居民一定要疏散出去;当然疏散居民有疏散居民的政策,该补偿的也一定要补偿到位。同样,文物维修也有文物维修的要求,该做到的一点都不能含糊。这是我们的基本准则。资金筹集方面,传机叔刚刚也说了,钱不是问题。现在民间的闲散资金,多到无法估量,到处争夺投资机会。过去说水到渠成,现在反过来,是只要渠成,必有水到。这个渠,就是好项目。乔家大院这个项目好不好,要看开发利用的方式。这一点,韩主任应该相信,正是我们的强项所在。
中国现在最有吸引力的投资渠道,一是房地产,二是文化投资,乔家大院恰好两边都占着,又处在金陵市中心的最佳区位上。这么好的资源,还怕做不出好策划吗?
韩云霈不觉失笑。这个白毛,真不愧是副市长的小老乡,竟也像现今的官员似的,满口正确原则,没一点落到实处,不解决任何具体问题。人家问的是他能如何策划,可他绕来绕去,还是要人家相信他能做出好策划,岂不等于没说。
曾宪章也笑了,说韩主任笑我打太极,是吧?其实是因为我们设想的具体措施,主要得仰仗二位,不把原则先说清楚了,二位怎么能放心介入呢?
韩云霈不笑了。绕了半天,原来是为了把他绕进去啊。他打算做的是督战队,可人家要拿他当主力军。他赶紧声明,我刚才就说了,只是空口说白话。困难是摆在眼面前的,可要能解决这些困难,乔家大院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思雨不高兴了,嗔道,还不晓得要干什么,就推。
乔传机打趣道,我倒想听听,二位觉得我能干什么。
曾宪章沉得住气,依旧平和地做介绍,说类似的民间运作,他虽然没有机会尝试,但曾经留心考察过。这种具体的民间运作主体,最理想的,是以学术社团的形式出现,比如说,在我们这里,可以就叫金陵乔氏文化研究会。现在地方文化正是热点,各级政府都很重视,我们可以借助这个社团,最广泛地联络各种社会力量。比如,请萧市长担任研究会的总顾问,请曾市长担任名誉会长,请文物局李局长担任会长;这样就可以直接挂靠在文物局。当然了,领导们日理万机,只能在原则上给予指导,不会来处理具体事务;具体主持会务工作,就需要设一位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
这个位置,自非韩主任莫属。
韩云霈不作声了。
要说乔氏文化研究,他还真是当仁不让,金陵城里,再没有谁像他这样下过功夫。而且,研究会的名单真要这样排下来,也太有诱惑力。这大半辈子,还难得有人如此器重他,现在就更不要提了。再说了,类似的社团,他以往接触到的并不少,学术不学术的尚在其次,只要有几个领导答应挂名,有一个单位可以挂靠,自然就通行无阻。至于能发挥什么作用,那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看韩云霈好像还有犹豫,乔思雨接上来,把话都讲透了,韩主任对乔家大院的历史文化调查最深入,把握最全面,理解最深刻,考虑得也最周到,论学识论资历论成就,都是当之无愧。另一方面,将来研究会主要是与文物局沟通协调,共图大计,韩主任和李局长,是几十年的老弟兄,由韩主任来担当这个枢纽,也是再合适不过。
曾宪章和思雨说的李局长,是市文物局副局长李国强,当年因为支持鸡鹅巷居民抵制强拆,保住乔家大院,曾被前市委书记贾为国边缘化,待到贾为国因腐败案发被捕入狱,李国强也咸鱼翻身,尽管年龄过了杠,抹不掉那个“副”字,却是文物局实际上的当家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思雨确实没拿他当外人,韩云霈颇有些感动。调过一面说,这事若真有文物局出面主持,他自然可以放心参与。只是,据他所知,像乔家大院维修这种项目,政府与民间合作的方式,金陵还没有先例。
金陵确实没有,但在西方很常见。国内近几年也陆续有城市在做尝试,北京维修四合院,就采取了居民自修、政府补贴、专家指导的方式,还得到了建设部的表彰。杭州、福州、扬州、苏州等古城,也都有类似的成功经验。见韩云霈松口,曾宪章心中有了底,又补了一句:组织好这个学术社团,既方便与政府有关部门沟通,也有利于广泛联络各界专家学者,在推动实施乔家大院保护利用的同时,把金陵乔氏文化研究也推向新高度。这也算为韩主任提供一个新平台,让英雄有用武之地。
末了这一句,话虽含蓄,却正说到了韩云霈的心坎上。
乔家大院、乔氏家族的研究,迄今为止,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在做,即便有了成果,也未必能引起社会关注,只能算是自娱自乐吧。这研究会虽说只是个民间组织,毕竟将他的努力提升到了学术的层面;而且他的名字,与市长、局长们排在一块,也可以给报社那班势利小人一个教训。不过,他还有些不明白,这研究会和乔家大院的维修项目,是什么关系呢?
乔氏文化研究会出面,发起乔家大院的维修保护、开发利用,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当然,具体维修工作,不作为研究会的会务,而是组建下一层面的专业团队来承担,比如资金筹集方面,就要请传机叔独当一面了。
乔传机爽气地说,乔家大院,是我们金陵老乔家的根基,祖辈生活的热土。当年为了保住乔家大院,跟市委书记放对我都敢出头,现在和政府合作,还有什么顾虑!大道理就不讲了,一句话撂到地,有什么具体工作,我一定尽力而为。
难得传机叔快人快语。曾宪章笑道,这个资金筹集工作,传机叔不但是力所能及,而且轻车熟路。因为这就是你开创的法门。
他说,他听姚京生说起乔传机那个名家书画打包拆分、出售份额的设想,真是被镇住了。这该是中国投资市场上具有里程碑式的创举啊。可是乔传机的试行,效果却不理想。曾宪章仔细分析,问题可能出在两个方面。首先是主持者的身份,以个人出面,权威性、号召力毕竟不够;其次是标的物的选择,名家书画有先天不足的地方,如真伪的鉴定,价格的浮动,标的物的保管和转移啊,都会造成投资者的顾虑。可是,这个方式,用到我们这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首先,主持者是市长领衔的学术社团,权威性足够吧;其次,以实实在在的文保单位乔家大院,以乔家大院维修后的旅游和商铺收益为标的,投资者没有理由不信心十足。
曾宪章大致估量过,乔家大院“九十九间半”,原有建筑面积不到五千平方米,维修中适当调整,有可能增加百分之十到二十。他设想,把新增面积的房屋产权,加上沿街商铺租金,开发旅游收益,作为一个投资包,拆分成五千份,每份市值一万元,或者一万份,每份五千元,能参与的人可就太多了。还可以考虑一些细则,比如原住民有优先权,可以将搬迁补偿款折换成相应份额。再比如个人所持份额可以转让,并且市值可随行就市。这样在乔家大院维修产生实际收益之前,持有人已有可能获得利益,是不是会更有吸引力?像这样的具体规则,越细密详尽,越切实可行,就越能吸引人。还可以多跟姚京生商量,他在这方面是专家。总而言之,传机叔的考虑肯定比我成熟,这一方面,就拜托传机叔了。
乔传机点头说,这个事情我愿意做。做好了,对书画打包拆分也会有正面影响。
韩云霈看曾宪章条分缕析,层层分拨,这架势真能把事情给办起来。乔家大院涅槃再生,他也可以了结一桩多年的心愿,就是吃点辛苦受点累,也在所不惜。退一万步说,就算曾宪章海吹了一通牛皮,甚至闹成笑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有市长们的名字在上头,他不过等于再看一场闹剧,又能有什么损失呢?当然了,谦让总是要谦让一下的。韩云霈恳切地说,乔家大院的历史文化研究,我是在所不辞;主持会务工作就免了吧,你二位年轻有为,肯定都比我强。
曾宪章说,思雨那点小聪明,韩主任是知道的,她的声望也不够,给韩主任打个下手还马虎。除了这两块,还有千头万绪的事情。文正公司接受委托负责策划创意就不说了;研究会下面,还得组织一个团队,承办维修施工,要落实具备资质的工程公司,招标议价,监督管理,哪一层都不能马虎;还有维修以后的开发利用,也得预先做好方案。此外还要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研究会那边,韩主任就不要谦让了。
乔传机也劝他,老兄,还像当年抗拆迁那样,我们一起来挑起这个担子。
思雨笑道,韩主任是我的老领导了,就再领导我一回吧。
明确由思雨做他的搭档,韩云霈还有什么理由放弃这个机遇呢。他没再说推辞的话,换了个新话题,问曾宪章,你从没到过金陵,来这才个把月吧,怎么会对乔家大院这么感兴趣?修那半间房,还算是你们的私产吧;现在为保护维修花这么大的心思,就是爱屋及乌?
让我迷上乔家大院的,还真不是思雨,而是你韩主任。在北京读你那本《金陵艳》,乔家大院,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曾宪章说的,并不全是恭维话。
当年在北京,他见思雨得空就捧着本《金陵艳》,看得津津有味,便把这书放在洗手间里,作为如厕时的消遣。这自是古人三上读书的好传统。与床头放的书多有助于催眠不同,能放进洗手间的,都是兴味盎然的书。及至读到在乔家大院发现太平天国“典圣库吴可忆”木印的故事,曾宪章更认真起来,忙向思雨打听,这事有几分可靠,乔家大院在太平天国时期,是不是真的充当过圣库或者管理官员的衙署。
思雨肯定地告诉他,木印的事确凿无疑。当事人乔传机是她的堂叔,金陵有名的书画收藏家,鉴定有术,而且经营有方。那方木印已在太平天国博物馆中展出多年,文字说明中写得清清楚楚:一九七三年五月发现于金陵北门桥乔家大院。韩云霈是报人出身,做采访、翻资料有一套,虚构能力不怎么样,这本书名为小说,纪实的成分很大,其中所写到的乔家大院掌故,不是听她讲的,就是听她的亲友讲的,几乎都有根有据。北门桥下曾是太平天国的买卖街,乔家大院正是因为充当过太平天国的衙署,在那一场千古浩劫中才得以幸存。
这就唤醒了曾宪章记忆中一颗沉睡已久的种子。家中的娇妻能让他顺理成章地在乔家大院中扎下根,自不必说;恰好曾宪平又调升为金陵市副市长,让他不能不相信,这是冥冥中命运对他的特别眷顾。
曾宪平去北京时,他就以关心思雨祖宅为名,拿乔家大院改造问题向曾市长做过试探。换个角度说,若非有此可能,在京城如鱼得水的曾宪章,未必会有兴趣下江南,拿那样一个荒郊野寺试牛刀。
韩云霈和乔传机答应加盟,虽然是预料中的事情,还是让他很开心。
临分手时,曾宪章又想起了件事,笑道,乔家大院这一头,我先张罗着,争取从曾市长那里把正式批文弄下来。眼下另有件急办的事,那天在天印公司,曾市长让我帮着找找大报恩寺塔的材料,我是两眼一抹黑,只好有劳韩主任费心了。
正是用到曾宪平的时候,曾宪平的事当然要尽心。好在大报恩寺塔的材料,韩云霈倒是现成的,便一口应承下来,找材料没问题。曾市长怎么又想到大报恩寺塔了?
不是曾市长想到,是萧市长想到了。曾宪章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几句推心置腹的话。官场上的事情,不是外面想得那么简单,各人有各人的难言之隐。凤姐儿说大有大的难处,绝对是真理。曾市长一个副市长,看起来坐在主席台上风风光光,其实责任可以无限大,权力却可能无限小,离了一把手的支持什么都干不成,一把手干什么你还都得支持。曾市长对佛教本来没有什么研究,可是萧市长,因为佛祖顶骨舍利重光,让金陵在全世界面前亮了个相,露了把脸,讲起金陵的历史文化资源,就特别强调佛教文化这一块。“南朝四百八十寺”,脍炙人口一千年,萧市长提出打造“江南佛都”,也不能说没有根据。曾市长自然要带头响应,所以才会扶持重修定林寺。现如今萧市长有意重建大报恩寺塔,曾市长怎么能不关心。
韩云霈和乔传机听着,不能说就同情这个副市长了,却也想到,有些事情,曾宪平明知招骂还要出头,可能真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号称“中古时期世界七大奇观”之一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比起来,乔家大院真是小菜一碟,难入市长的法眼自不奇怪。曾宪平还能记挂到这一块,也算不容易了。
他们都没有细想,曾宪平要找什么材料,为什么不让秘书找,却巴巴地托付初来乍到、摸不着锅灶的曾宪章?其实,曾宪平的这一托付,是向曾宪章透露一个重要信息,就是重建大报恩寺塔的工程就要启动,他必须抓紧做好准备。只有充分了解琉璃塔的来龙去脉,前世今生,才有可能找准恰当的切入点,做出有竞争力的策划。
曾宪章自然心领神会。
他本来听说,重建大报恩寺塔这一宏伟工程,因市委和市府意见分歧而搁浅。据说初步预算,重建这座九级八面五彩琉璃塔需投入的资金,数以十亿计。市委认为,当前城市建设,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民生工程,而非形象工程;比如老城南居住环境的改善,迁延数十年,欠债甚多,现在仍因资金投入不足而动作迟缓,市民怨气很大。市长则认为,重建大报恩寺琉璃塔,不仅是一项名胜景观的复兴,也不仅有益于城市形象的提升,更重要的是以“江南佛都”为抓手,打造可持续发展的文化产业园区;发展是硬道理,创造新的经济增长点,就是最好的惠民工程。双方相持不下,都在为自己的主张向各方面寻求支持,现在看来,争论应该有了结果。
机遇稍纵即逝。机遇从来只厚待准备好了的人。
曾宪平当初力邀曾宪章南下金陵,主要目标,就是在大报恩寺塔重建工程中分一杯羹。几十个亿的投入,尽管大头肯定抓在萧市长手里,可捞到一个子项目,利润也就可观。这种事情,为官一任,不定能碰上一回。所以金陵的诸方神圣,无不各显神通。曾宪平身为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好歹也算个近水楼台,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肥水外流,这就需要物色一个信得过而且撇得清的代理人,最终看准了北京的老校友曾宪章。
恰好曾宪章在打乔家大院的主意,两人一拍即合。但曾宪章在北京已经闯出了一方天地,又听说建塔工程尚有争议,权衡得失,不免犹豫。直到曾宪平提供了天印山定林寺这个华彩亮相的机会,才促使他决意南行。
定林寺百年荒败无人晓,一举成名天下知,首先引起了金陵各大佛寺的强烈关注。论历史悠远论资源丰富论高僧大德论环境幽美,他们自认不输给定林寺,理应具有更高的声望,更旺的香火,更盛的善缘,在“江南佛都”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佛家本不当有争竞之心,然而为了弘法兴教,则不在此例,禅宗六祖为了传法袈裟还与人性命相搏呢。于是创造定林寺奇迹的曾宪章,文正创意公司曾总,一时间成了各寺院争相邀请的座上宾。
曾宪章乐得趁这个东风,扩大自己在佛教界的影响,为将来争取大报恩寺塔项目,做一种舆论上的铺垫。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对金陵的佛文化资源,也即萧市长“江南佛都”计划的基础,作较为深入的研究。这是文正创意成功的诀窍之一。
金陵南朝名刹,首推古鸡鸣寺,据说前身是梁武帝三次舍身的同泰寺,寺后与六朝台城相接,城下就是玄武湖,湖畔至今遍植台城柳。寺中尚有陈后主携张丽华、孔贵嫔藏身避敌的胭脂井,又有张之洞为纪念“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度而建的豁蒙楼,出世乎,入世乎,无情哉,有情哉,令人感慨唏嘘不已。可惜的是寺院蟠山而起,地面过于逼仄,偏是近年来造塔修院不断,愈显得螺蛳壳里做道场。曾宪章嘴上没说,心里盘算,要想凸显那浓得化不开的文化底蕴,他们可能得学学做减法。
同为南朝古刹的灵谷寺,地处钟山脚下,深松林中,近傍八功德水,西凭宝志佛塔和三绝碑,寺中供奉着唐三藏玄奘法师顶骨,理应成为佛门胜境。可惜的是强邻环列,中山陵、明孝陵、孙权陵,谭墓、廖墓,正气亭、美龄宫,无梁殿、天文台,做东郊之游的人,两天都跑不下来。灵谷寺要想不被边缘化,就不能考虑独树一帜,而必须设法串进主流景观线中。
比较起来,曾宪章更欣赏古清凉寺。地处城中而水木清华,交通便利却闹中取静,肇端于南唐石头清凉大道场,是禅门法眼宗的祖庭,“解铃还需系铃人”的妙悟之地;又是李后主、小周后的避暑行宫,梵灯佛影间,隐约着纤词痴意,家国兴亡。更兼环寺处处胜景衬托,诸葛亮在驻马坡指点虎踞龙蟠,萨都喇登石头城慨叹天低吴楚,崇正书院焦竑高中状元,扫叶楼龚贤画绝江南;烟树迷离乌龙潭,老不白头还阳泉,古往今来,引多少骚人墨客,吟咏不已。倘若市府有意于此,很容易打造起一座金陵文化的地标性平台。
虽然已和曾宪章共同生活了几年,思雨还是不时会有意外的惊喜。就像对金陵名刹的这一番条分缕析,初到金陵的曾宪章,看到的东西远比她要多,令她不能不佩服。曾宪章不无得意地开导她,许多东西,不是单用眼睛就能看得到的,需要用心去感受和领悟。
思雨不由想到,韩云霈在《金陵艳》中所描绘的乔家大院,也有不少地方超越了她的记忆,尽管她在大院中生活了三十年,而他进出大院才不过几年。
那又是一颗什么样的心呢?
大报恩寺遗址地宫出土的佛祖释迦牟尼顶骨舍利,对于重建大报恩寺塔,是一个决定性的砝码。
大报恩寺早在晚清已成废墟,遗址地宫中发现的石函和铁函,请出后当即转移到市博物馆保存。铁函打开,现出规格空前的七宝阿育王塔,经X射线探测,果然如宋代石函铭文所记载的,内盛银椁,银椁套金棺,金棺里安放佛祖顶骨舍利。消息传出,顿时轰动天下。市博物馆因此专设了一个展厅,详细介绍大报恩寺遗址地宫的考古发掘经过,展出了石函、铁函、七宝阿育王塔以及与佛祖顶骨舍利同时瘗藏的各种圣物珍宝。但是经佛教协会力争,最重要的银椁金棺开启,作为金陵佛教界的空前盛事,转移到栖霞寺中举行。举世瞩目之下,市政府和佛教协会联手,邀请海内外一百零八位高僧大德,主持了隆重的银椁金棺开启、佛祖舍利重光庆典。中央电视台向全世界做了实况转播,用的大标题就是“盛世重光”,曾宪章和思雨在北京也都看到的。庆典结束,舍利仍陈列在藏经楼下法堂中,供人瞻仰。
栖霞寺也是南朝古刹,佛教三论宗的祖庭,兼有江南石窟千佛岩;南唐八面五级石舍利塔下,有隋文帝所赐舍利;藏经楼中有玄奘法师西天取回的贝叶经,又有纪念鉴真大师东渡的过海大师堂;乾隆皇帝下江南,曾五度驻跸栖霞行宫。栖霞山自然风光佳绝,山前有池若明镜,亭似彩虹;深秋漫山枫红,灿如云霞,游人如织,所以金陵素有“春牛首,秋栖霞”的谣谚。
然而身临其境,却让曾宪章感觉,佛门净界,偏少了那一份不可或缺的庄严。寺里寺外,熙熙攘攘,是太多的车,太多的人,懵懵懂懂的人,嘻嘻哈哈的人,冀求庇护却不知虔诚为何物的人,若有所得而意犹不足的人。人们沿着廊道排成曲折的长队,鱼贯相随,缓步进入法堂,在佛祖顶骨舍利前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四位青年僧人端立守护在法案四角,一样的俏拔身材,一样的灰布僧服,一样的光头俊面,还都戴着一式一样的小黑框眼镜,让人疑心他们是少林寺的武僧,甚或便衣武警,而那眼镜则是一种新型的探测仪,能透视任何不轨的意图。
举世瞩目的佛祖顶骨舍利,安放在护栏后宽大的法案正中,已是三四米开外,离得有些远。在一派金碧辉煌的华丽映衬间,只见核桃大灰蒙蒙的一团,不晓得本相就是那样模糊不清,还是他们的凡胎肉眼不识玄妙。
瞻仰之后,思雨顺便领曾宪章去寺后纱帽峰千佛岩观光。隐约听见身边有人议论,说栖霞寺平日参观门票四十元,瞻仰佛顶骨舍利须另购票四十元,而且来的人比平时多出不止十倍;至于善男信女至诚感动的慷慨捐赠,更是无从估量。
曾宪章悄悄说,你看,虔诚的人领悟的是佛祖启示,世俗的人看到的是钱财利益。
思雨不以为然。我也是个俗人,我看到的就是些世俗的热闹。官员们说,佛祖顶骨舍利被重新发现,是太平盛世的象征;媒体上跟着鼓吹,法运昌隆,国泰民安,是众生之福,国家之幸。社会学家说,佛教倡导慈悲为怀、与人为善,有利于促进和谐社会建设。历史学家说,佛祖顶骨舍利的重现,证明金陵不仅是六朝古都,而且是“江南佛都”。这哪一条,不是落脚在世俗上?
曾宪章点头叹道,就像这石窟,一边是出世的佛像,一边是入世的纱帽。出世的虔诚既然抵御不了俗世的困扰,白毛在瞻拜佛寺之外,也就不能不周旋于各种各样的应酬之中。有来采访报道的,有来咨询讨教的,有来商洽业务的,更多的则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都巴望能结交上这么个朋友。有的人不愿堂堂正正地请专家做策划,却冀望在酒台歌厅中得到廉价的指点。也有人不是这样急功近利,就因为同行见过曾总,他不能后人,不能在人家说起曾总、说起曾总夫人时,茫茫然无语相对,所以定要请曾总夫妇赏光一起吃顿饭,合个影,留下一番佳话。
思雨对这种应酬是怀有戒心的。老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如今能混出个人模狗样的,可以说个个身后有背景,而且关系错杂微妙,外人莫测深浅。白毛现在的处境,难免不遭人妒忌,你根本没法弄清谁是真心结交,谁会暗中下套。古话说,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莫明其妙的饭局,吃错了吐都吐不出来。
曾宪章却不以为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市场经济,说白了就是网络经济,如果你还没能成为网络上的一个绳结,那就得利用一切机遇,抓住网络的某一个绳结,才能免于被无情淘汰,抑或落入他人之口。
不在网上做霸主,就在网中成猎物。
思雨读过落华生的《缀网劳蛛》,蜘蛛辛辛苦苦结起的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撕破,只好躲藏起来,等待重新结网的合适时机。白毛这只蜘蛛,未免过于乐观了。
白毛说,不是这只蜘蛛跟落华生的蜘蛛不同,而是这张网跟落华生的网不同。一只蜘蛛独力结成的网,当然一撕就破。可我说的这张网,是全社会有行动能力的人,合力结成的;谁想撕破这张网,只怕就难免落在网中的命运。你的丝搭上这样的网络,联系的绳结越多,就越能够左右逢源,通四海、达三江。风险往往就是机会。有意栽花固然重要,无心插柳柳成荫,又何乐而不为。
白毛的说法,当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思雨没出席几回宴会,就再也不愿参加。因为围桌同坐的那些老总们,身边陪伴的难得有结发夫人,多是年轻貌美的女郎,说不清是二奶还是小秘,白毛带着个徐娘半老的正经夫人登场,免不了让他们暗中窃笑。就像网上流传的段子:富人拿秘书当老婆,穷人拿老婆当秘书。所以她宁可让白毛一个人去赴宴。然而她也晓得这社交场上的潜规则,酒无色不欢,主人对于没带女伴的客人,肯定会安排公司的公关小姐作陪,甚至会招来外面的三陪小姐。尽管白毛不是花心的人,可男人总是经不起诱惑的;倘若真有妙人儿投怀送抱,他会不会逢场作戏,也就很难讲。
这天白毛又应邀外出,思雨一个人在家里,晚饭也懒得做,便踱到佳佳轩,照例在老地方朱阁坐了,叫一份简餐吃过,泡上一壶清茶,想了想,打电话给韩云霈。
韩云霈说,他也正想找她,怕他们忙。
思雨便冷笑,说,酸!不要讲我不忙,就是真忙,也没有怠慢过老朋友吧。
韩云霈自然更没有理由怠慢思雨。好在相距甚近,不过片刻之间,韩云霈背着个大包到了,进门就兴冲冲地报告,大报恩寺塔的材料,该找到的,能找到的,他都带来了。
思雨惊讶,说,这么快?
韩云霈笑道,天机不可泄露。见思雨白眼,他就说了实话,是几个月前,刚刚用过。
又是什么人,用到这些材料?思雨警觉地问。
不是别人用,就是我自己用。
思雨这才放心,说,这么一大包,我背回去没问题,只怕白毛一时也理不出头绪。不如还是找个时间,你给他讲一讲。
韩云霈爽快地答应了。
思雨就问起,他用这些材料,是不是又在写什么大作。韩云霈苦笑道,哪有什么大作好写。真要说起来,就是个笑话。
思雨暗想,笑话不笑话,必是与大报恩寺塔有关,就不肯放过,要他从实招来。
韩云霈乐得和思雨多韶刀一会。自打乔奶奶去世,除了每天听张妈扯些闲篇,再没个认真跟他讲话的人。报社那边不提了,他就愿讲还得有人愿听。妻子在学校里一天讲到晚,累得回家连嘴都懒得张。每月打一次越洋电话问问儿子的近况,可他的话儿子不耐烦听,儿子的生活又越来越令他感到陌生,只不过互报平安而已。这让他回想起父亲辞世前那几年,整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见谁走过都笑嘻嘻同人家搭讪。他还同弟妹私下议论,说父亲怎么变得这样好韶刀了。如今明白过来,不禁懊悔当时没抽空多陪陪老人。
亏得有思雨这样的知音,尽管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他也愿意原原本本说道给她听。
起头还是去年秋天的事了,他在报纸上看到消息,说是经市政府批准,市博物馆考古部向国家文物局申领执照,对金陵大报恩寺遗址进行考古发掘工作,进展顺利,已发现多件重要文物。
韩云霈不免心动。金陵大报恩寺,尤其寺中那座九级八面五彩琉璃宝塔,本就是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这回的发掘,不晓得又会有什么惊人的发现。他跟李国强二三十年的朋友了,还真没走进过考古现场,就打了个电话,说想去大报恩寺遗址看看。
不承想,李国强力劝韩云霈不要去。枯燥,太枯燥了,就是拿个小铲子掏掏掏,拿个粗筛子筛筛筛,夏天烤成干儿,冬天冻成干儿。李国强诚恳地说,老哥,不要以为你插队干过几年农活,这比干农活单调多了。电视上放的,一刻儿挖到个文物,一刻儿淘出个宝贝,那都是导演的安排。就像导演安排帅哥靓女脱衣服上床,不过做做样子,你还真能想入非非?
韩云霈当然不肯松口,说,大报恩寺哦,明代初年的皇家寺院,就算地面建筑遭了太平天国的劫火,总有烧不掉砸不烂的落在废墟里吧。那昝落下的,到今天哪样不是文物?真要什么都挖不到,你们还挖它干什么!
李国强就不跟他辩了,说,那你就耐心等着吧。有可能挖到好东西的时候,我招呼你。
李国强既如此说,自然不会食言,韩云霈于是安下心等待。从秋天等到冬天,又从早春等到初夏,六月下旬,李国强终于有电话来了,说在大报恩寺琉璃塔的基址下,意外发现了地宫,计划明儿个破土发掘,他要到现场坐镇。可能有东西,也可能什么都没有。你想看可以一块去。
韩云霈笑道,这琉璃塔的地宫里,怎么可能不藏着宝贝呢!
李国强说,那就借你的吉言了。
思雨道,还真让你说中了,不就挖出了佛祖舍利嘛。
韩云霈连连摇头,说,哪有那么容易,差得远呢。
第二天一早,韩云霈搭李国强的车,到了中华门外古长干里。大报恩寺遗址,原来也被居民占用,盖成了一片大杂院,现在当然都拆清了,周边砌起了长长一圈砖墙,围得严严实实,只留一道门进出。门口有人守卫,局长的小车也只能停在外面。早有人在琉璃塔基址前,布置了个简单的香案,居中一座青花瓷香炉,旁边备了一把线香,两边一对烛台上,扦着拇指粗的红蜡烛,又有两个玻璃花瓶,插着些栀子花。博物馆的摄影师胸前挂着照相机,三脚架上架着个摄录机,在一边等候。考古部江主任陪着李局长,点蜡烛,上香;在场的人,考古专家和民工,依次排列,听江主任的号令,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李国强又拿过瓶今世缘来,倒了半瓶在大碗里,双手高举过头,口中念念有词,然后酹在地上。
众人撤去香案,待李国强挖出头一锹土,才一起动手。
思雨点头说,现在大老板全信这一套,放个办公桌都要看风水,开工动土,一定要摆香案。还有请和尚念经、道士作法的。
韩云霈说,他这才明白,李国强讲坐镇,还真不是虚话。
江主任和两个专家守在工地旁,指挥民工操作。有人递了两个小板凳来,让李国强和韩云霈坐观。民工们先用圆锹挖掉了一层浮土,底下就是碎砖瓦碴,跟城里举目可见的拆迁工地没什么两样。偶然露出块琉璃构件碎片,鹅黄梅绿的,专家们就要拍下照片,记明位置,再拣出来另放着。
李国强讲讲闲话,就诉起苦来,说像这样有计划、有预算的考古发掘项目,在他们也属难得。这头二十年里,文物保护工作,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地面上要跟房地产开发商争空间,地底下要跟盗墓贼抢速度。然而,开发商背后,是手握重权的利益集团,盗墓贼背后,是手握重金的国际买家,所以他们常常只落得个亡羊补牢,在文物惨遭破坏劫掠之后,不得已进行“抢救性发掘”,经费还得向开发商去讨。争取到这个项目,是他抓住了个机会。他听说新上任的萧市长,有打造大报恩寺遗址公园的意思,就试着弄了个报告,提出清理发掘大报恩寺遗址。当然了,按照文物保护法,这也是建遗址公园必须要做的前期工作。果然,萧市长当即拍板支持。
说话间已是中午,厨师招呼吃饭。这半天里只挖出个直径五六米的浅坑,什么名堂也看不出。十几个人围着张大方桌,大概就是搭工棚余下的旧木料钉的,菜盛在脸盆里,饭碗端在各人手里,吃得热火朝天。吃过饭,李国强说,一时半刻还不会出东西,我们去看看江主任的宝贝。三个人就去了工棚旁边的临时仓库,只见地上一摊摊的,多是大大小小的琉璃构件,也有些小件石雕和砖刻、瓦当,破碗碎盘子,下面都压着纸条,标明出土位置和时间。江主任打开锁着的大木箱,拿出两片巴掌大的青花瓷片,说是元青花;又拿出一把缺柄的火铳,枪筒上铸着“大明洪武九年造”几个字;还有几件小农具,一把铁箭头。看得韩云霈大失所望,这样的玩艺儿,金陵老城随便哪块动土,都能挖出一堆来,给看工地的门卫塞点香烟,钻进去翻挖掘机挖出的渣土,也不至于就拣这点破烂。
李国强也笑了,实话告诉他,这些是专为领导视察和记者采访准备的,好东西哪能放在这块,首先安全就没法保障。再说了,这项目是江主任他们在做,知识产权么,考古发掘报告不出来,有些东西,连他这个局长都未必能看到。
三人回到工地上。还是六月里,午后的太阳晒得已经够呛。遗址上一片废墟,连棵能遮阴凉的树都没有。江主任说,这要算是好过的日子呢,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才是硬功夫。李国强就要拉韩云霈回去,说,你晓得他们的苦处了吧。现场你也看到了,考古生活也算体验过了,我下午还有个会,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在这陪江主任。
思雨一语道破,说人家还是敷衍你。
韩云霈说,他也不是那么好敷衍的。李国强看他不肯走,也不好下逐客令。韩云霈又看民工挖了半天坑,到太阳落山,才同江主任一起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