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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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旅馆(2)

“那个宪兵为什么在那儿呢?”昂得列嘟囔着。但马上,——读者们无疑地也会对他这样说——他又安慰自己说,“在一家旅馆里看见一个宪兵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不要惊慌,赶紧穿好衣服再说吧!”于是昂得列便很快地穿好衣服,他在巴黎过豪华生活的那几个月里,他的仆人给他脱衣服也没有他现在穿衣服这么快。“好!”昂得列一边穿衣服,一边说。“等到他走,我就可以溜了。”昂得列现在已穿上皮靴、打好领结,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悄悄地走到窗口,第二次掀起麻纱窗帘。不但第一个宪兵依旧站在那儿,他现在发现第二个穿黄蓝白三色制服的人站在楼梯脚下,——他下楼唯一的楼梯,——而第三个宪兵则骑着马,手里握着火枪,像一个哨兵似的站在大门口的街上,而钟瓶旅馆又只有这样一个出口。这第三个宪兵的出现肯定有特别的原因的,因为他的前面有一群好奇的闲荡汉,紧紧地阻塞了旅馆的进口。“糟糕!他们找我!”这是昂得列的第一个念头。他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他急促地向四面张望。他的房间,像这一层楼所有的房间一样,只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从那道门出去是谁都看得见的。“我完啦!”这是他的第二个念头。的确,一个像昂得列犯了这样罪的人,一次被捕就是等于终生的监禁、审判和处死,——而且无人同情或早晚被处死。他发抖地把他的头在自己的双手里埋了一会儿,在那一刹那间,他几乎吓得发疯;不久,从那混乱不堪的大脑里和繁乱的思想里闪出了一线希望,他苍白的嘴唇和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他向四面环顾了一下,在壁炉架上看见了他所找索的目标:那是笔、墨水和纸。他尽量镇定下来,把笔在墨水里蘸了一蘸,在一张纸上写了下面这几行字:“我没有钱付账,但我并非是一个不诚实的人;我留下这只十倍于房钱饭钱的别针作抵押品。我在天亮时分就逃走了,因为这会使我很难为情。”

于是他从领结上摘下别针,放在那张纸上。等这一切办完以后,他不让房门保持紧闭,走过去拉开门闩,把门弄成虚掩的样子,像是他已离开房间,忘记关门了;他抹掉地板上的痕迹,熟练地钻进壁炉烟囱,然后顺着空烟囱往上爬;烟囱是他逃走的唯一途径了。与此同时,昂得列所注意到的那第一个宪兵已跟着警察局的执事官走上楼来,第二个宪兵依然守着楼梯,第三个宪兵依然守在大门口。

昂得列这次受追捕,背景是这样的:天一亮,紧急电报立刻发往各地;各区的地方当局几乎立刻就以最大的力量来抓捕谋杀康得卢森的凶手。贡比涅是一个警卫森严的市镇,有众多地方行政官吏、宪兵和警察;所以一接到电报,他们便立即开始行动,而钟瓶旅馆是镇上的首家大旅馆,他们自然要先到这来搜查。而且,据在钟瓶旅馆隔壁市政府门口站岗的哨兵的报告,知道当天晚上那家旅馆住进几个旅客。那个在早晨六点钟下班的哨兵甚至还记得,正当他在四点零几分值班的时候,看见一个青年人和一个小孩子合骑着一匹马来到旅馆。

那个青年在打发了那孩子骑马走以后,就去敲钟瓶旅馆的门,旅馆开门让他进去,然后又关上门。于是疑点便落到了那个这样临近清晨入住的青年人身上。

那个青年不是别人,正是昂得列。所以,警察局的执事官和那宪兵——他是团长——便朝昂得列的房间走来。他们发觉房门虚掩。“噢,噢!”宪兵团长说,他是一个老狐狸,对罪犯的这套把戏称得上是经验老到,“开着门可不是好兆头!我宁愿发现门是关严了的。”确实,桌子上的那张小纸条和别针证来应验了他那句话的准确性。我们说应验,是因为那位宪兵团长经验丰富,决不肯只见到一件证据就相信了。他四张望,翻一下床,掀动帐帏,打开柜门,最后,在壁炉前面停了下来。昂得列是小心不在炉灰里留下脚迹,但这是一个出口,而在那种情形下,每一个出口都需要严格搜查,宪兵团长派人去拿一些麦杆来,把它塞满壁炉,然后点着火。火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一股浓黑的烟柱沿着烟囱往上窜;但烟囱里却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有犯人掉下来。事实上:那宪兵虽很有经验,但自小就与社会混的昂得列,其经验却也同样丰富;他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火攻,所以已爬到屋顶上,蜷曲在烟囱旁边。他现在以为自己已得救,因为他听到那宪兵团长大声对那两个宪兵喊道:“他不在这里啦!”但他小心地探出头一看,他发觉宪兵在听到这个命令这后非但没有撤走,反而显得更警惕了。现在轮到他来向四周嘹望了。他的右边是市政府,一座十六世纪的大厦。任何人都可以从楼顶的窗口望下来,仔细察看下面屋顶上的每一个角落;而昂得列看见随时会有一个宪兵的头颅从这些窗口里探出来。要是一旦被发觉,他知道他就完了,看来屋顶上的一场追逐是不能幸免的,所以他决定下去,但不是从刚才那个烟囱下去,而是从通到另一个房间的烟囱下去。他四周环顾,找到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爬到那儿以后,他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那烟囱口里了。在这同时,市政府楼顶的一扇小窗强有力地被推开,宪兵团长的头伸了出来。他在那儿静静地停留了一会儿,像是那座建筑物上的石雕装饰品一样,然后,就听得一声失望的长叹,他就不见了。那镇定和庄严得像代表法律一样的宪兵团长穿过人群,并不理会落到他身上来的种种猜测的目光,重新走进钟瓶旅馆。

“怎么样?”那两个宪兵问。

“哦,孩子们,”团长说,“那罪犯一定是今天一早就逃走了。但我们将派人到通维莱科特雷和诺永的路上去追赶他,并且加紧搜索森林,我们一定能抓到他。”

这位可敬的官员刚才用宪兵团长所特有的一阵那种刚劲有力的腔调说完这番话,就听得一声长长的尖叫,伴随着强烈的铃声,传到旅馆的院子里。

“吖,这是什么声音?”宪兵团长喊道。

“像是有一位旅客等得不耐烦了,”老板说。“哪一个房间拉铃?”

“三号。”

“快上去,侍者!”

这时,喊叫和铃声又响起来。

“啊,啊!”宪兵团长阻止那仆人,说,“拉铃的显然看来不仅仅要一个侍者,我们带一个宪兵去。第三号房间里住的是谁?”

“昨天晚上到的一个小伙子,是乘马车来的,带着他的妹妹,他要了一个双铺房间。”这时铃声第三次响起来,听起来紧急万分。

“跟我来,警长先生!”宪兵团长说,“紧跟着我。”

“等一等,”老板说,“第三号房间有两道楼梯,一道内梯,一道外梯。”

“好!”宪兵团长说。“我负责内楼。枪里装好子弹了吗?”

“装好了,团长。”

“呣,你们把守外梯,如果他想逃跑,就开枪打他。据急电上所说的,他一定是一个凶险的犯人。”

宪兵团长的安排在人群里激起了一片喧闹声,而他就和警察局的先生在这一片喧闹声中跑上楼梯去了。

刚才的情景是这样的:昂得列非常熟练地下落到烟囱三分之二的地方,那时,他的脚一滑,虽然他两手紧紧抱住烟囱,他带着比他所原来想到的更快的速度和更大的声音落到房间里。

假若那房间是空的,也就无所谓,可不幸房间里却住着人。

沉闷响声惊醒了睡在一张床上的两个女人,她们把眼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了一眼,看见了一个男人。这两个女人之中的一个,皮肤白皙的那一个,发出了令人恐慌的尖叫;另外那一个则抢住那条挂铃的绳带,用尽全力猛拉。我们可以看出,昂得列是被不幸所包围住了。

“发发善心吧,”他脸色惨白,迷惑地喊道,根本看不清是在向谁说话,——“发发善心吧,不要喊人!救救我!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昂得列!竟会是他!”她们当中的一个喊道。

“奥让妮·泰戈朗尔小姐!”伊美勒小姐一面喊,一面从她同伴的手里夺过绳带,更猛烈拉铃。

“救救我,有人抓我!”昂得列合拢双手说。“可怜可怜,发发善心吧,不要让警察抓到我!”

“太晚啦,他们来了。”奥让妮说。

“哦,把我藏起来,你们可以说,你们莫名其妙地惊慌。你们可以引开他们视线,救救我的命!”

那两位小姐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用床单紧紧地裹住她们的身体,不理会这种恳求,种种善良的念头在她们的脑子里交织着。

“好!这样吧,”奥让妮终于说,“从你来的那条路回去吧,我不会说出你的事情,你这卑鄙的坏蛋。”

“他在这儿!他在这儿!”楼梯顶上的一个声音喊道,“他在这儿!我看见他啦!”

原来那宪兵团长把他的眼睛放在钥匙孔上,已看见昂得列站在那儿苦苦哀求,枪托猛烈的一击震开了锁,接连又两下打断了门闩,那扇打破了的门倒了下来。昂得列奔到通往走廊的那扇门前,打开门想冲出去。两个宪兵端着火枪站在那儿,他们把枪端平了对准他。昂得列立刻站住,身体略微后仰,面无血色,手里紧紧地捏住那把尖利的小刀。

“赶快逃呀!”伊美勒小姐喊道,她的恐惧感渐渐消失,而开始发起善心,“快逃呀!”

“要不就自杀!”奥让妮说,她的口气倒像是在命令竞技场上胜利的武士了结被他征服的对手一样。

昂得列打了一个冷颤,带着一个轻视的微笑望着奥让妮,显然可以看出他那邪恶的大脑无法理解这种高尚的使命感。“自杀!”他扔出小刀喊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你还说为什么,”泰戈朗尔小姐回答道,“你会像罪大恶极的犯人那样被判处死刑的。”

“哼!”喀沃奥卡迪双手交叉说,“一个人总是有朋友的帮助呀!”

宪兵团长手里握着剑向他走过来。

“来,来,”昂得列说,“把你的剑插回到鞘里吧,勇敢的人,我既然已束手就擒,又何必这样气势逼人呢。”于是他伸出双手等待手铐。两位姑娘恐慌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那一介草民已剥掉他的外衣,露出监狱里犯人的本来面目。昂得列转向她们,带着一种挑畔的微笑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令尊吗,泰戈朗尔小姐?因为我多半还是要回到巴黎去的。”

奥让妮双手后住自己面孔。“哦,哦!”昂得列说,“何必不好意思呢,即便你真的跟踪我,我对你的印象也不会太糟糕。我不是差点做了你的丈夫了吗?”

昂得列带着这种戏弄走出了大门,留下那两个姑娘去承受她们所受的屈辱和看热闹的群众的议论纷纷。一小时以后,她们都穿戴着女子的衣服踏上她们的四轮马车。旅馆曾关门来挡住闲人的目光,但当大门重开的时候,她们却只好从两排带着发光的眼睛和窃窃私语的好奇的旁观者注目下挤出去。奥让妮关上百叶窗,她虽然看不见,她却还能听得些什么,群众的议论声依旧还能钻到马车里来。“噢!为什么世界不是一片旷野呢?”她一面这样慨叹,一面扑到伊美勒小姐的怀里,她这时眼睛里所露出的怒火,正如尼罗王希望罗马世界有一条颈子,他一击就能把它斩断。次日,她们车子在布鲁塞尔法兰达旅馆的门口停下。当天晚上,昂得列被拘禁在卫兵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