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
17859100000052

第52章 法律的诠释(6)

泰戈朗尔对伯爵这种善意的打趣微笑了一下。“我忽然想起来了,”他说,“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签署五张小小的凭单。我已经签了两张,您能给我点时间让我把剩余几张也签了吗?”

“当然,我亲爱的男爵,请继续。”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在这一段时间里,只听见那位银行家唰唰的签票声,基督山抬头细看天花板上镀金的图案。

“那是西班牙支票、海地支票或那不勒斯支票吗?”基督山问。

“都不是,”泰戈朗尔面带微笑回答,“那是当场现付的法兰西银行凭单。噢,”他又说,“伯爵,要是我可以称为金融界的权威的话,您就应该称为金融界专家了,不过,像这种每张价值一百万的支票,您见过很多吗?”

伯爵接过那非常炫耀地递给他的泰戈朗尔的那些纸片,读道:

“总经理台鉴,——请从本人存款名下按票面额付一百万整,——泰戈朗尔男爵。”

“一,二,三,四,五,”基督山说,“五百万!啊,您简直就是一个克罗苏斯!”

“我平时做生意就这样的!”泰戈朗尔说。

“太棒了,”伯爵说,“特别是,我相信,这是能付现钱的吧。”

“的确如此。”泰戈朗尔说。

“有这种信用可真不错,真的,只有在法国才有这样的事情。五张小纸片就等于五百万!不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

“难道您不相信它吗?”

“不。”

“您的口气中似乎还有一些不确信的成分,等会儿,我会使您完全相信。跟我的职员到银行里去,您就会看见他留下这些纸片,换来的是同等面额的现款了。”

“不必了!”基督山边说边收起那五张支票,“这没必要,这种事情是如此的新奇,我要亲自去体验一下。我预定在您这儿提六百万。我已经提取了九十万法郎,所以您还需付我五百一十万法郎,就给我这五张纸片吧,只要有您的签字我就放心了,这是一张相应的六百万的收据。这张收据是我早已准备好的,因为我今天急等钱用。”于是基督山一手把支票放进自己口袋里,一手把收据递给泰戈朗尔。即使一个炮弹落在那位银行家的脚前,他也未必会这样惊恐万状了。

“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说,“您是打算现在提钱吗?很抱歉!但这笔钱是我欠医院的,——是我答应在今天早晨付出的一笔存款。”

“噢,嗯,那好!”基督山说,“并不是非要这几张支票不可,换一种方式付钱给我也可以。我出于好奇才拿这几张支票,希望我能对人家说:泰戈朗尔银行不用准备就可以马上付给我五百万。那一定会使人家大吃一惊。这几张支票还给你,另外开几张给我吧。”他把那五张纸片递给泰戈朗尔,银行家立刻伸手来抓,就跟一只秃头鹰隔着铁笼子伸出利爪来要抢回从它那儿失去的食物一样。可他突然停下来,竭力控制住他自己,然后,在他那失态的面孔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当然啰,”他说,“您的收据就等同于钱。”

“噢,是的。要是您在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就会像您刚才那样很利索地付款给你。”

“原谅我,伯爵,原谅我。”

“那我现在能收下这笔钱了?”

“是的,”泰戈朗尔边说边擦着流下来的汗滴,“是的,收下吧,收下吧。”

基督山把那几张支票重新放回到他的口袋里,脸上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仿佛在说:“好好考虑一下,假如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泰戈朗尔说,“不。绝对不,收下我签的支票吧。银行家是办事最讲究形式的人。我原本打算把这笔钱付给医院,所以我一时昏了头,认为倘若不用这几张支票来付钱,就像被抢了钱似的!原谅我。”然后他开始大声笑起来,但那种笑声却掩饰不了他的心虚。

“我当然能原谅您,”基督山大度地说,“那我就收起来了。”说完把支票放进他的皮夹里。

“还差一笔十万法郎的款子没有付清。”泰戈朗尔说。

“噢,小事而已!”基督山说,“差额基本上是那个数目,但用不着付了,我们两清了。”

“伯爵,”泰戈朗尔说,“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是从来不和银行家开玩笑的。”基督山冷冷地说道,他常用这种语气来阻止别人的冒犯,随后他朝门口走去,而在这时,跟班进来通报说:“慈善医院主任波维里先生来到。”

“哎呀!”基督山说,“我来得正好,刚好拿到您的支票,否则他们就要和我争了。”

泰戈朗尔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他慌忙跟伯爵告别。基督山与站在候见室里的波维里先生交换了礼节性鞠躬,伯爵走了以后,波维里先生便立刻被带到泰戈朗尔的房里。伯爵看到那位出纳主任的手里拿着一只公文包,他那种十分冷峻的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个一闪而过的微笑。随即登上他的马车,立刻向银行驶去。

这时,泰戈朗尔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上前迎接那位出纳主任。毫无疑问,他的脸上自然带着一个殷勤的微笑。“早安,债主,”他说,“因为我敢确定,现在来拜访我的准是位债主。”

“没错,男爵,”波维里问先生答话,“医院派我来见您。寡妇、孤儿委托我上您这儿来要那五百万捐款。”

“大家说孤儿是应该同情的,”泰戈朗尔说,借开玩笑来延长时间。“可怜的孩子!”

“我是以他们的名义来见您的,”波维里先生说,“您是否收到我昨天的信了?”

“是的。”

“今天我把收据带来了。”

“我亲爱的波维里先生,我被迫请您的寡妇和孤儿再多等二十四小时,因为您刚才看见离开的那位基督山先生——您一定看见他了,是吧?”

“是的,怎么?”

“嗯,基督山先生刚才把他们的五百万拿走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爵曾在我这儿开了一个无限提款户头,——是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介绍来的,他刚才来从我这儿马上提到五百万,于是我就开了一张银行支票给他。我的钱都存在银行里,而您也很清楚,倘若我在一天之内取出一千万,一定会使总经理产生好奇心。如果能分两天取,”泰戈朗尔微笑着说,“那情况就不同了。”

“哦,”波维里用一种怀疑的口气说,“那位刚才离开的先生已经提走了五百万!他还对我鞠躬,像我们很熟悉似的。”

“虽然您不认识他,说不定他认识您,基督山先生的社交相当广泛。”

“五百万!”

“这是他的收据。”波维里先生接过泰戈朗尔递给他的那张纸条,念到:“兹收到泰戈朗尔男爵伍百壹拾万法郎整,此款可随时到罗马汤姆生·弗伦奇银行支取。”

“确实是真的!”波维里说。

“您一定听说过汤姆生·弗伦奇银行吗?”

“是的,我曾经与它有过二十万法郎的交易,但后来就再没有听人提到过它。”

“它是欧洲最有信誉的银行之一。”泰戈朗尔说,把那张收据漫不经心抛在他的写字台上。

“而他光在您这里就有五百万!那么,这位基督山伯爵是一位富豪了!”

“老实说,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他有三封无限提款的委托书,——我,罗斯希尔德、拉费德每人手上一封。而您看,”他又漫不经心地说,“他把优惠权给了我,并且留下十万法郎给我做手续费用。”

波维里先生露出十分羡慕的表情。“我一定去拜访他,求他捐一些款给我们。”

“他每月捐给慈善机构的钱总在两万以上。”

“真让人钦佩!我应该把蒙奥瑟弗夫人和她儿子的故事说给他听。”

“什么故事?”

“他们把所有财产捐给了医院。”

“所有财产?”

“他们自己所有的,——已故的蒙奥瑟弗将军留给他们的全部财产。”

“出于什么原因?”

“因为他们不肯接受通过罪恶得来的钱。”

“那么他们靠什么维生呢?”

“母亲去乡下生活,儿子去了部队。”

“噢,我不得不承认,这些都是违背良心得到的钱。”

“我昨天把他们的赠契登记好了。”

“大约有多少?”

“噢,不是很多!大概一百二三十万法郎左右。来谈谈我们的那笔款吧。”

“当然啰,”泰戈朗尔用轻松的口气说。“那么,您急需这笔钱吗?”

“是的,因为我们明天要盘帐了。”

“明天,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不过明天还早点吧?几点钟开始盘点?”

“两点钟。”

“那我十二点钟送去。”泰戈朗尔微笑着说。

波维里先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拿起那只公文夹。

“我才想起来了,您能有更好的办法。”泰戈朗尔说。

“什么意思?”

“基督山先生的收据就等同于钱,您拿它到罗斯希尔德或拉费德的银行里去,他们马上可以给您兑现。”

“什么,在罗马付款的单据都能兑现?”

“当然啰,你只需付千分之五或千分之六的利息就可以了。”

那位出纳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不!”他说,“那我宁愿等到明天。亏您想得出!”

“我以为,”泰戈朗尔莽撞地说,“要填补呢?”

“啊!”那出纳主任说。

“倘若真是那样的话,也就是他做点牺牲了。”

“不!”波维里先生说。

“那么您愿意等到明天吗,我亲爱的出纳主任?”

“当然,只是不会再失约了吧?”

“哈!您在说笑!明天中午来人取,我事先联系银行。”

“我会亲自来。”

“那最好了。”他们握了一下手。

“顺便问一下,”波维里先生说,“我来这儿的路上遇到为可怜的威昂弗小姐出殡的队伍,您不去参加吗?”

“不去,”那银行家说,“自从出了贝尼代托的事件以后,我几乎成了别人的笑料,所以我不愿意抛头露面!”

“您搞错了。那件不幸的事情怎么能怪您自己呢?”

“听着:当一个人有了像我这样没受过玷污的名誉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敏感的。”

“所有人都会对您表示怜悯的,阁下,特别对于泰戈朗尔小姐!”

“我的奥让妮!”泰戈朗尔说,“您听说她要去修道院吗?”

“哎!听起来真不幸,但却是真的。不幸发生后的次日,她就与一位相识的修女离开了巴黎。她们去意大利或西班牙找寻一座教规十分严格的修道院了。”

“啊!太可怜了!”波维里先生随着怜悯的叹息声走出门口。泰戈朗尔即做了一个很有深意的动作,喊道,“笨蛋!”只有看过弗列德里克扮演罗伯·马克的人才会明白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随后,一边把基督山的收据塞进一只小皮夹里,一边说,“那好,明正午时分来吧,到时我早已远去。”他将房门锁好,将所有的抽屉的钞票凑在一起,差不多五万法郎,烧毁一些文件,其余的让它堆在那儿,然后开始写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泰戈朗尔男爵夫人启。”

“今晚我亲手放到她的桌子上,”他轻声地说。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护照,说,“好!有效期还剩两个月哩。”

第一○五章公墓

波维里先生的确在途中碰到过送沃拉迪妮出殡的队伍。天空阴云低沉。一阵寒风吹过,树枝上残留的黄叶,被吹得飘落在那塞满马路的人群中间。威昂弗先生是一个地道的巴黎人,他认为只有拉雪兹神父墓地才有资格接受一个巴黎家庭成员的遗体,死者的灵魂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所以他在那儿买下了一块永久性墓地,很快那坟地被他的家属占据了。墓碑的下面刻着“圣·米兰威昂弗家族”,因为这是可怜的丽妮——沃拉迪妮的母亲——弥留之际最后的愿望。所以那庄严的送殡行列就从圣·奥诺路出发向拉雪兹神父墓地前进。队伍横越过巴黎市区,穿过寺院路,接着离开郊外的马路,到达坟场。三十辆丧车走在最前面,五十多辆私家马车跟在后面,在马车后面,跟着五百多个步行的人。最后这一群人都是青年男女,沃拉迪妮的死对他们无疑是晴天霹雳,天气虽然阴沉寒冷,仍无法阻止人们送那青春可人花季夭折的姑娘。离开巴黎市区时候,突然一辆由四匹马拉的车疾驶而来,马车里的人是基督山。伯爵从车子里出来,混在步行的人群里。夏多·勒诺看见他,便马上从自己四轮马车上下来,和他走在一起。彼桑也离开他所乘的那辆轻便马车走过来。伯爵在人丛里仔细地看着,他显然在找人。“摩列恩在哪儿?”他问道,“有人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们在丧家吊唁时就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夏多·勒诺说,“因为我们中间没人见过他。”

伯爵一声不吭,但继续向四下张望着。出殡队伍已到坟场。基督山那敏锐的目光突然向树丛里望去,很快他焦虑不安的表情消失了,因为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紫杉树间闪过,并确认那个身影就是摩列恩。

在巴黎出殡的场面是众人皆知的。黑压压的人群分散地站在白色的墓道上,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那围绕墓碑的篱笆竹偶尔的折断声打破寂静,然后神父用抑郁而单调的声调诵经,其中还不时杂着几声女人发出来的哭泣声。基督山注意到的那个人影快速绕到亚比拉和哀绿伊丝的坟墓后面,来到柩车的马头旁边,与死者的几个仆人一起到达指定的墓穴跟前。人们都注意着墓穴,基督山却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人影身上。伯爵两次走出行列,为的是看清他所关切的那个人的衣服底下是否藏着武器。当殡葬行列停下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就是摩列恩。黑色礼服的纽扣一直扣到颔下。他脸色苍白,痉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帽子,站到一块能看清坟墓的高地上,斜靠在一棵树上,注视着入穴的每一个细节。一切进行正常。那些难以动情的人像往常一样发表一些演讲——有的对逝者的夭折表示同情,有的就父亲的悲伤侃侃而谈;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甚至说,这个年轻的姑娘曾几次向她的父亲求情,求他宽恕那些即将受法律惩处的罪犯;一直说到他们耗尽他们那些丰美的词藻为止。

基督山对此都毫不在意,他只注意摩列恩,摩列恩那种镇定的态度使那些知道他心事的人看着都忍不住异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