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
17859100000062

第62章 启程(1)

近期发生的几件事成了整个巴黎人饭后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这时就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家里颇有兴致地谈论那些事件。他们在把蒙奥瑟弗、泰戈朗尔和威昂弗那三件接踵而来的灾难作比较。去拜访他们的玛希梅拉没精打彩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神情木讷地坐在一旁。

“真的,”约莉说,“我们简直难以想象,艾曼纽,他们,在富有、快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凶神盘旋在他们的头上,而那凶神,像贝洛童话里那些恶毒的小妖精一样,仅仅是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难耐寂寞,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真是无法预料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蒙奥瑟弗和泰戈朗尔。

“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呀!”约莉说,他想到了沃拉迪妮,但一个女人的直觉提醒着她,她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有意惩罚他们的话,”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没有发现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有值得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么他们所有的惩罚将是命中注定的。”

“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太主观了,艾曼纽?”约莉说。

“当我的父亲拿着手枪欲自杀的时候,假如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罪有应得。’那个人岂不是非常错误吗?”

“是的,我们父亲的死并不是上帝造成的,正如他不让亚伯拉罕献出他的儿子一样。上帝,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仁慈得亦如对我们一样。”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门房的铃声便响起了,表示有客人来访。接着,房门被打开了,基督山伯爵赫然出现在门口。那对年轻夫妇发出一声欢呼,玛希梅拉抬起头看了看,但立刻又垂下了。

“玛希梅拉,”伯爵说,像是因为自己的来访而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并未影响到他似的,“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摩列恩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是从梦中来。

“没错,”基督山说,“不是说好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你做好起程的准备了吗?”

“我准备好了,”玛希梅拉说,“我就是专程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准备去哪儿,伯爵?”约莉问道。

“先去马赛吧,夫人。”

“去马赛!”那对青年夫妇惊呼。

“是的,我你们的哥哥与我同去。”

“噢,伯爵!”约莉说,“你可以帮忙治好他的抑郁症吗?

摩列恩转过脸去,试图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那么你们感觉他并不开心吗?”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非常担心,在我的家里,他感受不到乐趣“我无需改变他什么。”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跟随你去,阁下。”玛希梅拉说。“再见了,我的朋友们!艾曼纽!约莉!了再见!”

“怎么,再见了?”约莉喊道,“你难道就这样与我们分开,不作任何准备,甚到连护照都不没有呢?”

“分离的痛苦越拖越甚,”基督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我想信玛希梅拉不用问都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曾经提醒过他。”

“护照我有了,箱子也收拾停当。”摩列恩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这样看来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干净利落。”

“您这就要走了,马上就离开了吗?”约莉说,“您就不能多待一天,哪怕再多待一个钟头啊!”

“我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夫人,我定好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玛希梅拉也去罗马吗?”艾曼纽喊道。

“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摩列恩带着忧郁的笑容,“在此后这一个月内,我完全听从他的吩咐。”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伯爵。”约莉说。

“玛希梅拉有我陪着,”伯爵用他那充满慈爱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哥哥。”

“再见了,我亲爱的妹妹,再见了,艾曼纽!”摩列恩又说。

“看他如此的漫不经心我的心都快碎了,”约莉说。“噢,玛希梅拉,玛希梅拉,你一定有事瞒我。”

“嗯!”基督山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会看到他高高兴兴,面带笑容地回来。”

玛希梅拉向伯爵轻蔑地,几乎是愤怒的看了一眼。

“我们走吧。”基督山说。

“在您走以前,伯爵,”约莉说,“请允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她的话,用自己手握住她的,说,“你所想讲的话我已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有如传奇小说里的恩人我本该悄悄离开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一个心软又有虚荣心的人,也喜欢看到人们给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该功成身退了,请允许我对你们自负地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再也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两滴硕大的泪洙滚落约莉的脸,——永远也见不到你!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上天派来的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复命去了。”

“千万别这么说,”基督山急忙答道,——“千万别这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只会做好事。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大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你有些言过其实,你的话有些亵渎神明了。”于是他轻轻吻了吻约莉的手,约莉扑进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住艾曼纽的手,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睦幸福的家庭。他向玛希梅拉作了一个手势,然后他驯服地跟他出来,他脸色漠然毫无伤情。沃拉迪妮去世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回到原来安静,平和快乐和生活。”约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摸一摸她的手,算是答应,像十一年以前在摩列恩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他握她的手时一般。

“那么,你相信水手希邦得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相信!”

“噢,那么,放心睡你的觉,一切交给上帝就好了。”

正如前面伯爵所说的,马车已在门口等了。四匹强壮的马在来回地蹬踏着地面,满头大汗的昂利站在台阶前,他显然刚赶了大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已去过那位老人家里了吗?”

昂利做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遵照我的吩咐,让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什么?”

昂利走到光亮的地方,使他的主人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模仿洛沃笛艾说“对”时的面部表情,闭拢双眼。

“非常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他刚说完,车子便开动了,马蹄踏过石板路夹着尘埃走了。玛希梅拉不发一言,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半小时以后,车子嘎然而止,原来伯爵拉了一下连接他与昂利手指间的丝带。那个努比亚人马下来,打开车门。这是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山上望出去,巴黎化成一片黑色的海,上面磷憔悴光闪烁,犹如银光闪烁的海浪一样,——但这些闪烁的浪头比那些海洋里翻腾不息的波涛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永不停息的吐着白沫。伯爵独处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继续走。他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沉思片刻,他的脑子像一座充满热情的熔炉,曾铸造出种种震惊世界的念头。当他那如炬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表睐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下头,双手并拢,像做祈祷似地说道:“伟大的城市呀,我第一次闯进你的大门到现在,才短短的半年。我今天再来这里,其中的原因,我只向上帝透露过,只有他才有能看透我的心思。只有上帝明白:我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带走骄傲也没有带走仇恨,但带走的只有遗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赐予我的权力,我并没有用它来满足我的私欲或做任何无意义的举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像一个耐心的矿工,我在你的体内挖掘,铲除了里面的祸害。现在我已经完成我的节节工作,我的使命也结束了,现在你不能再给我痛苦与欢乐了。再见了,巴黎!再见了!”

他精灵般的目光在那广大的平原上流连着,他把手置于额头上然后走进马车,关上车门,一阵尘沙和响声后车子便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里路,在家都一言不发。摩列恩在默默想着什么,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摩列恩,”伯爵终于对他说,“你跟我走会后悔?”

“不,伯爵,但离开这里——”

“如果我觉得你在巴黎会过得快乐,摩列恩,我就会把你留在那里的。”

“沃拉迪妮安葬在巴黎,离开巴黎就好比再一次失去她一样让我痛苦”

“玛希梅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仅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但是埋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上帝是如此安排,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两个朋友是这样——一个给了我这个肉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精神在我的身上延续着。我每当有困惑的时候就跟他们商量,如果我做了好事了,我就认为是他们的智慧的功劳。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摩列恩。你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忧郁的面对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玛希梅拉说,“我心里满是悲哀,我只听到不幸的声音。”

“看起来是神经衰弱的原因,一切东西看上去都像是在朦胧的幻境中。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你的灵魂被遮住了视线,所以你只能看到黑暗险恶的未来。”

“或许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吧。”玛希梅拉说,他又回到迷离的状态中。

伯爵的领导能力使旅程完成得非常迅速,在他们的旅途上,市镇像影子似的一掠而过,那树木在那里被初秋的风吹得左右摇摆,尤如巨人般地疯狂地向他们迎面冲来,但冲到面前了,又迅速的闪到两旁,消失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夏龙,在那里,伯爵的汽船已等候多时。马车立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随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像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它那两只划水轮像翅膀一样。摩列恩感到了这种在空中穿梭,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似乎暂时赶走了那凝聚在他心头的愁云。现在他们离巴黎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恢复了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像是一个在外多年的人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似的。不久,马赛进入视线内,——那充满着伯伯生机的马赛,那诞生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在时间的流淌间精力愈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砖砌的码头,久远往事一并搅入他们的心,在他们儿时,曾在这些地方嬉戏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情踏上卡尼般丽街。

一艘大船正在整装待发,准备开往阿尔及尔,船上洋溢在起程前一惯的匆忙气氛中。乘客和他们的亲友们聚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说着告别的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场面,即使那些每天已经思空见惯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的,但这却不能把玛希梅拉从他那汹涌的思潮里唤醒过来。

“这儿,”他虚弱地扶着基督山的胳膊说,——“就在这里,我的父亲曾目送埃及王号进港,在同一个地方,你救了他。刚刚脱离危险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脸上还能感觉得到他那温热的眼泪,当然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感动的哭了。”

基督山温暖的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边,”他指着一个街角。与此同时,从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低泣,一个女人正在向一个旅客挥手而那船即将起锚。要不是摩列恩全都的注意力都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督山看见那个女人时有多么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