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督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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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十月五日(1)

傍晚六点多,乳白色的浓雾飘荡在蔚蓝的海面上,穿过这片浓雾,秋天的太阳把它那金色的光芒撒在蔚蓝的海面上,白天的炎热已渐渐消退了,微风拂过海面,像是大自然午睡醒来后呼出的气息一样。一阵怡人的微风吹拂着地中海的海滩,让夹杂着清凉的海的气息的花草香味送到远方。

这片横跨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广阔海域上,一艘亮洁的游艇快的在黄昏的轻雾中穿行。犹如一只迎风展翅的天鹅,平稳地在水面上滑行。它迅速而优美地在它的后面留下一道金光。渐渐地,太阳沉到西方的地平线下面,但像是神奇的魔幻一般,尚未熄灭的余辉像火焰一般点燃了每一个浪尖,似乎在向人们表演海神安费德丽蒂是怎么把火神拥在怀抱里,她虽然努力地把爱人盖在她那蔚蓝的大毯子底下,却不能把那光芒熄灭。海面上的风轻的吹不动一个少女头上的鬈发,但那艘游艇却飞速的行驶着。船头上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麦色皮肤的男人,他仔细地观望着他们渐渐接近的一片黑压压的陆地,那块陆地在巨浪的衬托下,像是一顶硕大无比的迦太兰人的圆锥形的帽子。

“那是基督山岛吗?”这位旅客用一种沉闷的声音问道。他似乎是游艇的主人。

“是的,大人,”船长说,“就是这里!”

“我们到了!”那旅客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哀伤语调复述了这句话。然后他又小声说,“是的,正是那个码头。”接着他又带着一个悲痛的苦微笑再陷入一连串的沉思里。几分钟以后,只见岛上闪过一道光影和着,一声枪响几乎同时传到游艇上。

“大人,”船长说,“岛上发信号了,您要亲自回复吗?”

“什么信号?”

顺着船长的手指,只见海滩上升起一缕渐渐膨胀的轻烟。

“啊,是的,”他如梦初醒的说。“拿给我。”

船长给他一支上膛的马枪,旅客把它慢慢地举起来,打了一发。十分钟以后,水手收起帆,在离小港口外五百尺的地方抛下锚。小艇也被放到水上,艇上有四个船夫和一个舵手。那旅客下了船,在小艇的船尾上铺着一块蓝色的毡毯供他坐垫,但他并没有坐下来,却兀自把手叉在胸前。船夫们等待着,他们的桨半举在水面外,像是海鸟在晾干它们的翅膀似的。

“走吧,”那旅客说。八条桨一齐伸到水里,小船又平又稳的滑向岸边。一会儿,他们就到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小港里,船停在了沙滩上。

“大人请坐在他们肩上上岸吧。”那青年做了一个不在乎的姿势答复这种邀请,自己跨到水里,水齐及他的腰。

“啊,大人!”舵手轻声地说,“别这样,主人会骂我们的。”

那青年接着同水手向前走。走了大约三十步以后,他们上了岸。那青年在干硬的地面上蹬了蹬脚又四下里望着,他想找一个人为他引路,因为天已经黑透了。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拍在他肩上的手的一个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您好,玛希梅拉!很准时,谢谢你!”

“啊!是你吗,伯爵?”那青年人似乎高兴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基督山的手。

“是的,你瞧,我也很准时。但全身湿透了,我亲爱的朋友,我要像凯丽普索对德勒马克那样告诉你,你得换件衣服了。来,你住的地方,你在那儿,很快就会忘掉疲惫和寒冷了。”

基督山看见年轻人又转过身去,像还有什么事。摩列恩很惊奇那些带他来的人竟一言不发,没要报酬就走了。原来他们已经划回游艇上去了,他可以听到他们的划桨声。

“啊,对了,”伯爵说,“你在找那些水手吗?”

“是的,他们怎么不要钱就走了。”

“是这样,玛希梅拉,”基督山微笑着说,“我曾和航海业中的人约定:凡是到我的岛上来的旅客,一切费用都不收。这在文明国家叫作‘协定’。”

玛希梅拉愣愣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你变得有点不同。”

“哪里呢?”

“在这儿,你笑了。”

伯爵的愁云满面起来。”你说得很对,玛希梅拉,我得回到现实中,”他说,“我很高兴再看见你,可忘记了所有的快乐都是过眼云烟。”

“噢,不,不,伯爵!”玛希梅拉抓住伯爵的双手叫道,“请快乐吧。你应该得到快乐和幸福,应该用你的释怀来证明:生命只有在这些受苦的人才是一个累赘。噢,你是一个多么高尚的好人呀!你是为了鼓励才强作欢笑的。”

“你错了,摩列恩,我刚才我是发自内心的。”

“那么忘了更好。”

“这怎么讲?”

“是的,正如古罗马的斗士在比赛以前对罗马皇帝说的话,我也要说给你听:去赴死的人来向你致敬了。”

“你心里的伤一点也没好吗?”伯爵带着诧异的神色问道。

“哦!”摩列恩的眼睛里充满苦涩,“你以为我会好吗?”

“请听我说,”伯爵说,“你还不明白吗?你不能把所说的一切当成一个普通人唠叨的废话。当我问你心里的伤口是否愈合的时候,我是因为能洞悉人的心底秘密所以才对你说的。嗯,摩列恩,讲出人的心里话,来对它作一番审视吧,难道使你全身像受伤像狮子一样跳动的痛苦真的很强烈?难道你仍然想以死来解脱你的痛苦吗?难道那种要命的悔恨依然存在吗?难道你连希望的勇气都没有了?难道你忘了一切就不会再痛苦?噢,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把一切都托付给上帝的话,——那么,玛希梅拉,你是已经得到上帝的宽慰,别再抱怨了。”

“伯爵,”摩列恩用平稳的口气说,“在我看来,我虽还活在人间,但我的灵魂却已升上了天堂。我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希望我死前还有朋友的安慰。世界上的确还有我的牵挂。我亲爱的妹妹和她的丈夫。但我需要有人对我张开坚定的臂膀,在我临终的时候能微笑地对着我。我的妹妹会满脸泪痕地昏过去,我会走的不安稳。艾曼纽会拦住我还会喊嚷得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你,伯爵,你不是一般人,如果你没有肉体凡胎,我会把你当成神明,你甚至可以温和亲切地把我领到死神的门口,是不是?”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你让我有点觉得——你是不是太懦弱了,才会夸讲自己的痛苦来作为自己的骄傲?”

“不,真的,我想很久了,”摩列恩一面说,一面把手伸给伯爵,“我的脉搏平稳,正常。不,我只觉得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你要我等待,要我希望,您不知道为这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吗?你这位不幸的智者。我已经等了一个月,也活活地被折磨了一个月!我希望过(人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我希望过——希望什么?我想不出,——一件神奇的事情,一件荒唐的事情,一件奇迹。只有上帝才会通晓,上帝让希望和理智形成了羁绊。是的,我所能做的都做过了,伯爵,每和你说一个字,你就并没有意识的一次又一次地刺痛了我的心,——因为你所有的话都在向我证明我没有希望了。噢,伯爵!请让我祥和地投入死神的怀抱里吧!”摩列恩说这几个字的时候情绪非常激动,伯爵看了有点害怕。“我的朋友,”摩列恩继续说,“你把十月五日定为最后的期限,今天就是了。”他掏出怀表。“现在是九点钟,我还有三小时。”

“那好吧,”伯爵说,“跟我走。”

摩列恩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不一会,他们走进了一个岩洞。那里铺着地毯,一扇门开了,里面香气四溢,一片光明的灯光照很他眼前发白。摩列恩停了下来,不敢再往前走,他怕他所见的一切会让他退缩。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说,“古代的罗马人被他们的皇帝尼罗王判处死刑的时候,他们就在摆满着鲜花的桌子前面坐下来,在玫瑰和紫堇花的香气中死去,我们何不学学那些罗马人,以这样的方式过完下的三小时呢?”

摩列恩微笑了一下。“都好,”他说,“反正要死,是忘却,是休息,是生命的解脱,也是痛苦的超脱。”他坐下来,基督山正对着他坐下。他们正在我们以前提到过的那间神奇的餐厅里,在那儿,石像头上所顶的篮子里,永远盛满着水果和鲜花。

摩列恩对这一切表现得麻木,大概什么也看不进去。“让我们打开心扉地谈一谈吧。”他望着伯爵说。

“请讲!”伯爵答道。

“伯爵!”摩列恩说,“在你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智慧,你让我觉得,好像是来自异世界的人。”

“你说很对,”伯爵扬起那愁苦的英俊笑容说,“我来自一个名叫痛苦的世界上下来的。”

“你对我说的一切,我都觉得是有道理的。所以,你要我活下来,我就活下来了,你让我要抱有希望,我也尽力了。所以伯爵我把你当作经历了脱胎换骨的人,我冒昧地问一下,死会痛苦吗?”

基督山无限怜爱地望着摩列恩。“是的,”他说,——“是的,肯定很痛苦,你用暴力把那执着地求生的躯壳毁掉,肯定非常痛苦。如果你用匕首自尽,如果你把在窗口乱窜的子弹射进你那略受震动就会痛苦万分的大脑,你一定会痛苦,你会以一种可怕的方式离开人世,痛苦绝望的代价比这样艰难的死去要好得多。”

“是的,”摩列恩说,“我懂,死和生一样,都有痛苦和快乐。只是一般人不能领悟。”

“是这样,玛希梅拉。死,在我们不同的安排下,可以像一个朋友或护士在哄我们入睡一样,也可以像一个战争,像一个凶狠地把灵魂从肉体里剥出来的敌人一样,总会有一天,当人类能活上千年,当人类能够把大自然的灾难变成造福人类的加量时,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当人类已参透死的秘密,那时,死亡就会像睡在心爱的人的怀抱里一样甜蜜而愉快。

“如果你想死的时候,你就会这样离去,是不是,伯爵?”

“没错。”

摩列恩伸出手来。“现在我懂了。”他说,“现在我明白你要让我来这个大海上的孤岛、到这个地下宫殿来的原因了,这都是因为你爱我,是不是,伯爵?因为我们深厚的感情,所以让快乐地死去,再不会痛苦,而且要我握着你的双手,念着沃拉迪妮的名字,慢慢离去。”

“是的,正是如此,摩列恩,”伯爵说,“这就是为什么要来这儿。”

“谢谢!想到明天我就可以解脱了,我的心里感到很安慰。”

“你没什么牵挂了?”

“都没了。”

“甚至连我也是吗?”伯爵深情地问道。

摩列恩那对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不寻常的光泽,一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

“怎么!”伯爵说,“难道你能带着牵挂离去吗?”

“哦,不是的!”摩列恩用微弱的声音低声喊道,“别再说了,伯爵,我不想再痛苦了!”

伯爵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这种感觉使他在伊夫堡一度已经被克服的强烈疑心又爆发了。“我要努力让这个人快乐,”他想道,“我要让他快乐,这样才能补偿我给他带来的痛苦,现在如果我想错了呢,万一这个人的不幸痛不至死,还不受享受我要给他的解脱呢?偏偏只有在让他幸福以后我才能解脱自己的痛苦。这可怎么办,”于是他大声说,“听着,摩列恩,虽然你的确很痛苦,但你依旧相信上帝,大概是不愿意以灵魂解脱来冒险的。”

摩列恩戚然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说,“我不是做做样子,早已如同行尸走肉。”

“玛希梅拉,你知道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我一向把你看做我儿子。为了救我的儿子,我连生命都能牺牲,更何况财产呢。”

“你想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