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命的颜色
17862500000032

第32章 回家(1)

1

太阳晒屁股了,华子才起床。

其实天阴着,并没有太阳,有也晒不着华子的光屁股,他的光屁股裹在厚被窝里。太阳晒屁股了只是乡下人的一种说法,确切地说,是一种责怪人起晏了的说法。当然,这是一种老说法了。对华子来说,别说太阳晒屁股了,就是睡上一上午,睡上一整天,也是应当的。他外出打工七个多月,昨天才回家,和老婆在床上折腾了几乎一通宵,天蒙蒙亮时才睡着,他的身体需要休息呢。可是一到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他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因为老婆水英已经不在被窝里了。被窝虽然暖和,可没有水英了,还有什么意思呢?华子就起床了。

华子起床后,坐在床沿上,将这间不大的卧室端详了半天。他是昨晚天黑后进门的,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他久别的家。家里还是老样子,裸露的没有粉刷的泥砖墙,粗糙的水泥地面,几样结婚时打的家具,显得简陋而寒酸。但是,却被水英收拾得窗明几净,井井有条,特别是那个栗色的大衣柜,擦得闪闪发光,华子往它面前一站,立即照出他的影子来。水英是个勤快女子,这一点华子早就看准了的。墙上新贴了几张女明星的相片,桌上还摆了几瓶电视里常打广告的护肤品。水英是个爱美的女子,这一点也是让华子喜欢的。女子若是不爱美,她还算是个女子吗?华子抽了抽鼻子,惬意地嗅着屋子里弥漫着的化妆品的气息,还有水英身体留下的味道。他又有些想她了,可是水英什么时候起床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华子侧耳聆听,屋里屋外没有一点声音。

她干什么去了呢?

华子走到书桌前,这才看到桌上有张纸条,水英用铅笔在上面写道:我接蛮儿去了,早饭在炉子上热着。华子心里温温的,咧嘴无声地一笑。知道他回来,昨天水英到镇子里去接他时顺便将四岁的儿子送到娘家去了,于是他们夫妻的团聚之夜没有受到半点干扰。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婆啊!

华子踅进厨房,洗漱之后,揭开钢精锅的盖子,只见里面热着两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还有两个软软的糍粑。他三下五除二,很快就将它们送进了自己肚子里。肚子一饱,虚空的身子就变得充实了,四肢也不再发软了。他兴冲冲地走到堂屋门口,放眼眺望久违了的家乡山水。

他的家坐落在一处山坡上,坡脚是只有一条街的小镇。杂乱不齐的房屋沿着公路排列着,像是小孩子散落的一些积木玩具。冬天的田野裸露着,显得很荒凉。一条小河穿过山谷而去,在山谷的尽头,一片灰云的下面,积雪的山巅隐约的闪烁着寒光。天空里的云慢慢地薄了,一线明亮的光穿云而下,投到华子的身上,他立即感到一阵暖意。他深深地吸了口城里没有的新鲜空气,攥了一下拳头,感到鼓起的肌肉里充满了力量。

华子是个闲不住的人,他想做事了,只有做事,才显得出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他操起扫把,瞟了瞟走廊,还有门前的晒场,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便又将扫把放下了。他忽然想起,他出去打工之前,曾经从山上背了一个松树蔸回来,扔在柴屋里的,他该将它劈了。

他到厨房找到了他的斧子,转身到了屋东头的柴屋里。他浑身都是劲,好久没替自己干活了,他真的有点骨头痒了。他想挥舞斧头酣畅淋漓地大劈一场,让自己流好多的汗,将全身筋骨舒展开来,就像昨晚与水英纵情快活一样,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呵!

可是华子没有找到那个松树蔸,他没有看到那个松树蔸,不,他看到了,他看到那个松树蔸已经变作了一堆劈柴,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边。他不会认错的,那个松树蔸背回来时死沉,因为它不是一般的树蔸,它浸透了松油,现在,这些细碎的劈柴呈现出酱红色,油渍渍的,是很好的发火柴。华子怔了一会,拿起一块柴火看了看,还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松脂强烈的香气直透他的肺腑。是谁把它变作了一堆柴呢?水英是没有这个力气的,他知道劈树蔸的艰难,任何女人都没有这个能耐。

华子扔下那块柴,莫名地有些烦躁,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手中的斧子,又发现它是磨过了的,刃口雪亮锋快。

不会是水英磨的,这是男人的活。

华子闷头闷脑地,将斧头砍在一个木墩上,搓搓手,在柴屋里团团转。他不能就这么闲着,他必须要找点事做,只有做事心里才舒服。他终于想起了菜园的门,那门坏了,塌在地上不能正常开合,水英每次进出菜园,都要费力地将门抬起才能移动,很不方便的。他一直想把它修好,可还没来得及修,他就打工去了。这次回家,再不把它修好就说不过去了。他赶紧回到厨房,从二屉柜里找到钳子和几根铁丝,快步往菜园而去。他边走边望,心急得很,仿佛去慢了那扇菜园门会自己跑掉一样。

菜园就在屋东头,从台阶下出发只有二十七步远,华子数过的。园子里白菜呵萝卜呵莴笋呵长得很茂盛,但华子不关心菜,只注意那道门。菜园门还在,但远远地,他就看出,不是原先的那扇门了。原先的门是竹片夹成的,现在的门是用旧木板做的,比原来的结实多了。特别是,它不再用铁丝做铰链,它的铰链是从街上买来的,用螺钉钉上去的,显得很专业的样子。他不能不承认,活干得很漂亮。不过,待他走拢去,摸了摸门,再仔细一瞧,发现有两个螺丝钉拧歪了,那个干活的人显得很匆忙。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匆忙呢?

华子不知道,他不想胡乱猜测。他取下门上的挂钩,门吱呀响了一声,但还是轻巧地开了。他走进他的菜园。园子里刚浇过粪,一股熟悉的人粪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才薅过草不久,菜畦间干净得很。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要他干的。

华子只好从菜园里退了出来。

他站在自家晒场里,四下瞟瞟,忽然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多余,这个家好像已经不需要他了似的。风从坡下吹了上来,他听见耳边的头发咝咝作响,寒意从衣襟下钻进去,贴着他的肌肤四下漫延,慢慢地布满了他的全身。恍惚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隐藏在风中,暗暗地使力推搡着他,仿佛想将他从这里排挤出去。他站稳了脚跟,使自己没有半点的动摇。

风渐渐小了,穿过他的头发消失了,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这时,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沿着坡道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那是他的老婆牵着他的儿子,他们边走边向他招着手。

2

七个多月没见,蛮儿这小兔崽子有点认生,盯着华子居然半天不肯拢来。当华子将那把从广州城里买来的玩具枪拿出来,蛮儿才喜笑颜开,围着华子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华子抱起儿子又是亲又是举高,儿子的鼻涕弄了他一脸,他也不腻怪。儿子身上的气息跟老婆身上的气息一样香甜,让华子很陶醉,很享受的。

吃中饭的时候,蛮儿还赖在华子身上不肯下来,水英扯都扯不动。华子就说,算了算了,谁让他是我儿呢,这一辈子巴在身上就别想甩脱了。他让蛮儿坐在他大腿上,自己吃一口,又喂蛮儿一口。后来水英吃完了,就接管了喂饭的工作,在喂蛮儿的同时,也免不了顺便给华子喂上一两口。

吃完饭,蛮儿就不缠爸爸了,他从华子身上溜下来,拿着他的玩具枪,到邻居家的小伙伴那里炫耀去了。华子便动手帮水英收拾碗筷。

水英拦住他说,你歇着吧让我来。

华子说我歇好了呢。

水英说歇好了也不用你做。

华子说,我又不是客人,不做事我心里不舒服呢,不做事我就不像这个屋里的人了。

水英笑了,说,你呀,硬是做事的命,才回家歇一两天是应该的呀,再说昨晚上你还没累着呵?三番五次的,一条蛮牛!

华子却没有笑,他瞟了瞟水英圆鼓鼓的脸说,我不怕累,就怕闲,人一闲就会闲出病来。

水英说,你这人怪了,给你一根杆子就往上爬!镇里一些后生一天到晚打牌玩耍,没见哪个闲出病来了的!

华子说,就怕闲出病来了自己还不晓得呢。

水英说,你回家了就好,先歇歇吧,还怕没事做?

华子顿了顿说,是怕没事做呢,我在屋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要做的事,这屋里,好像有我没我都差不多了。

水英将碗筷收到锅里,回头瞥他一眼说,你怎这样说话呵?家里没有你,还算个什么家?放心吧,明天我就给你找个事做!

华子自言自语,做什么呢?想劈那个松树蔸吧,又被你劈掉了。

水英埋头洗着碗,不吱声。

华子说,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水英还是洗着碗,不言不语。

华子本不想再说什么了的,可他实在忍不住,走到水英身边说,那个菜园门让你受累了,我本该修好了再出去的。现在你也把它修好了,我连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都没有了。

水英回头说,你不在家,这些事当然只有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你不晓得你有个能干的老婆吗?

华子点点头说,那是,你一能干我就少操好多心,是我的福气啊!他很想问,那门是你修的吗?你能干这种技术活吗?那个修门的是谁呢?但华子觉得不能问了,再问就没意思了。水英只说了自己想办法解决,并没有说门就是她自己修的。她想的什么办法呢?她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华子觉得她什么都说了,没有必要再问了。

华子转过身去,背着水英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时水英说,你到镇里耍去吧,会会熟人打打桌球,断黑前回来吃饭就是。

华子点点头,就出了家门。

3

沿着坡道往下走,拐过一个弯,路下边就出现了一个青黑的屋顶。这是大良的家,一幢刚修了两年的两层楼房。大良和华子即是邻居,又是初中同学,外出打工之前,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华子很想和他交流一下在外打工的体会。华子冲屋里大喊一声,大良!那红砖墙立即将他的喊声挡了回来,屋里没有人答白。华子转到晒场边,见堂屋门开着,便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回应。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有几只鸡在晒场边悠闲踱步,竖起颈子好奇地瞟了瞟华子,又埋头刨食去了。

华子有些失望,转身继续往坡下走。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睃了一眼,这时他发现,大良家的墙壁下,堆着一些刚锯出来的木板,木板上还放着几样木匠用的工具。华子忽然想起,大良是在镇上的建筑队里学过一阵木工的,心里便咯噔一下,非常不自在起来。

华子加快了下坡的步子,他一边走,一边摁着心里那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华子不想有那样的想法,但那想法就像浮在水里的葫芦,摁下去又起来了,摁下去又起来了。华子不由自主地想:那个劈碎了的松树蔸,特别是他家修好的菜园门,是不是大良的手艺呢?换句话说,是不是大良使得他回来没事做了呢?

华子到了镇子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着,碰见熟人,心不在焉地打个招呼。天色向晚,行人不多,一些小摊贩正准备收摊。有几个后生在临街的雨篷下打桌球,嘴里叼着烟,懒懒散散的样子。

华子走拢去,猛然发现,那个俯身打球的正是大良。华子想扭身离开,但已经来不及了,后生们都看见了他,向他打起了招呼:哎,华子回来了,发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