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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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点检试卷官梅尧臣是宋诗的开山祖师(2)

后写贫女之父的临别嘱托,

自己是有去无回,望四邻能照顾其女:

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

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

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

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

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

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当时朝廷党争复杂,革新与守旧势力争斗激烈,梅诗也爱憎分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范仲淹等因言事触怒宰相而被贬斥,欧阳修作《上高司谏书》,结果贬谪夷陵,梅有《闻欧阳永叔谪夷陵》(卷四):“共在西都日,居常慷慨言。今婴明主怒,直雪谏臣冤。谪向蛮荆去,行当雾雨繁。黄牛三峡近,切莫听愁猿。”尹洙上奏,谓仲淹忠亮有素,自己与他义兼师友,今仲淹以朋党被罪,自己不可苟免,结果亦贬。梅有《闻尹师鲁谪富水》(同上)云:“朝见谏臣逐,暮章从谪官。附炎人所易,抱义尔唯难。宁作沉泥玉,无为媚渚兰。心知归有日,时向斗牛看。”直抒其愤,表明自己对范仲淹的支持态度。

梅尧臣的诗歌以风格平淡、意境含蓄为基本艺术特征,这是他与西昆派标榜的“雕章丽句”风格截然不同之处。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谓其“初喜为清丽,间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老以劲”。《六一诗话》云:

“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梅尧臣主张“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也”,表明他对塑造诗歌意境特别重视。其《鲁山山行》(卷七)诗“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

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描画秋山荒凉幽静的情景,恬淡有致,历来为人称赞。其他如《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卷五)的“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春风》(卷三二)的“吹花拥细草,送雨来高阁。江燕倚身轻,逆飞前复却”;《东溪》(卷四三)的“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均为意新语工的写景佳句,开宋诗以新颖工巧取胜之途径。晁说之云:“梅圣俞作试官日,登望有春色。题于壁云:“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惟欧公一见赏之,以为非圣俞不能。”梅尧臣也有一些诗粗率无文、枯淡无味,但这只是其诗末流,玉中微瑕。张嵲《读梅圣俞诗》评梅诗长短颇为中肯:“圣俞诗长于叙事,雄健不足,而雅淡有余。然其淡而少味,令人无一唱三叹之意,盖有愧古人矣。至于五言律诗,特精真,有大历诸公之骚雅云。”

梅亦工文,惜为其诗声所掩。如果仅从数量上看,古文家欧阳修的文赋远不如诗人梅尧臣的文赋多。梅尧臣现存赋二十篇(均见卷六○),与欧阳修差不多,但有一半以上都堪称文赋。其特点是篇幅短而抒情色彩浓,句式灵活,但没有一篇可与欧阳修的《秋声赋》媲美,因此论宋代文赋的人们举欧而很少有人举梅。

其《乞巧赋》借题发挥,讥刺世人巧于虑,巧于词,巧于技,巧于驰。赋谓七夕之夜自外归,见家人之在庭乞巧,感叹道:“人之巧者非他,直心口手足也。心巧于虑,口巧于词,手巧于技,足巧于驰,亦各有极,不可强为。故虑之巧不过多智谋,使尔多谋多智,则精骛而魄离;词之巧不过多辩言,使尔多言多辩,则鲜仁而行遗;技之巧不过多能艺,使尔多能多艺,则艺成而迹卑;驰之巧不过多履历,使尔多履多历,则速老而筋疲。如是,则吾焉用而乞之?吾学圣人之仁义,尚恐没而无知。肯乞世间之轻巧,以汩吾道而夺吾之所持?”

《鬼火赋》,除开头的“放舟于颍水之上,夜憩于项城之野”,“噫,谓鬼为无,吾不敢谓之无;谓鬼为有,吾不敢谓之有”勉强可称为骈句外,其余都是散句:“左右望之,若无睹者。有光荧然,明于水边,人皆谓之鬼火,吾独未为然焉。……但观韩氏之言旧矣,曰:“鬼无形,鬼无声。”既无声与形,又安得此而明?尝闻巨浸之涯,百物皆能发光而吐辉;又草木之腐,亦能生耀而化飞。

尔知彼是而此非?曰若电者,因形乎,因势乎?苟因形因势,则此何疑而弗及?呜呼,昔人有论电者,阴阳之气相薄而成,何须形势?将就此妄名,谓为物光可也,谓为鬼火,则吾不敢听。”

《鬼火后赋》亦申此说,全赋除“彼烨烨者”四排比句外,也全为散句:“吾既为《鬼火赋》,客有谓余曰:“尝睹旧说,鬼火曰磷,前人有述,子何不信?”言未毕,余遽辨曰:“尔不熟究吾旨耶?吾岂忽而不知?且闻兵死之血,久而化之,既云血化,安有鬼为?

比夫草木之腐,固合其宜,宜曰物光,又岂为过?此论确如,牢不可破。尚恐未然,更听吾言。彼烨烨者胡可以烹煎,彼荧荧者胡可以燠暄,彼焰焰者胡可以炎上,彼熠熠者胡可以燎原?盖无此并,蔓说徒繁。”客惭忸无辞而起,余方掩乎衡门。”

他的更多的文赋是骚、骈、散句并用,而以散句为主,如《灵乌赋》托物讽喻,谓报凶者遭忌,缄默者无累,寓意十分深刻。全赋以散句设问起:“乌之谓灵者何?噫,岂独是乌也?”以骈句作答:“夫人之灵,大者贤,小者智;兽之灵,大者麟,小者驹;虫之灵,大者龙,小者龟;鸟之灵,大者凤,小者乌。”继以骚句申说:

“贤不时而用,智给给兮为世所趋;麟不时而出,驹流汗兮扰扰于修途;龙不时而见,龟七十二钻兮宁自保其坚躯;凤不时而鸣,乌鸦兮招唾骂于邑闾。”后幅也是骚、散相间:“乌兮,事将乖而献忠,人反谓尔多凶。凶不本于尔,尔又安能凶?凶人自凶,尔告之凶,是以为凶(以上为散句)。尔之不告兮凶岂能吉,告而先知兮谓凶从尔出。胡不若凤之时鸣,人不怪兮不惊(以上为骚句)?

龟自神而刳壳,驹负骏而死行(以上为骈句)。智骛能而日役,体劬劬兮丧精。乌兮尔灵,吾今语汝,庶或汝听:结尔舌兮钤尔喙,尔饮啄兮尔自遂。同翱翔兮八九子,勿噪啼兮勿睥睨,往来城头无尔累(以上为骚句)。”像这样骚、骈、散的句式相间而又一气呵成,以骈句铺写物态和抒发感慨,以单行散句叙事议论,在宋代文赋中是比较常见的。

梅尧臣的序跋书信也写得不错,惜多已失传。韩淲云:“梅圣俞之文高古,但《宣城集》中只有《和靖诗序》,其他无有也。如《秋声赋书后》、《文类序》,极古淡平正,如《注孙子》,皆未之见,当博询。他日有力或刊之,如《答苏轼书》必可观,见于欧阳永叔手书中言之。”

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小女称称砖铭》(卷三二),为小女夭折而作,抒情色彩浓厚。首记其生卒时间:“吾小女称称,庆历七年十月七日生,至八年三月二十一日死。”仅活了半岁,无事可记,故主要是抒发自己的悲哀。首悲其不满一岁而夭:“呜呼,鸟兽蝼蚁犹有岁时之命,汝不然也!”次极写其无忧无虑,猝然而夭:“汝禀气血为人,丰然晢然,其目了然,耳鼻眉口手足备好。其喜也,笑不知其乐;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饮乳无犯食之禁,爱恶无有情之系。若是,则得天真与保和,何病夭之遽乎!”末叹人生不可料,可料者是人人都要“朽而为土”:“得不推之于偶然而生,偶然而化,偶然而寿,偶然而夭,何可必也!吾将衣汝衣,敛汝棺,葬汝于野,亦人道之常分。汝之魂其散而为大空,其复托为人,不可知也。其质朽而为土,不疑矣。富贵百年者尚不免此,汝又何冤!瘗之日,父母之情未能忘,故书之砖,非欲传之久,且以志其悲云。”羡慕小女的“动舌而未能言,无口过;动股而未能行,无蹈危”,寄托了自己无限的人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