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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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权同知贡举王珪、梅挚、韩绛、范镇(4)

现存范镇文以奏议为多,其中以《请建储疏》(同上卷四八)最有名。这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如何行文,能做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必须字斟句酌。时镇知谏院,故他先从谏官的责任说起,谏官应为宗庙社稷计,不当爱死尸利。接着他以仁宗之言为张本,以减少阻力。仁宗病时“以祖宗后裔为念”,言“我不能管天下事也”。因此,范镇建言先立宗室子,以系天下之心;异时诞育皇嗣,复遣还邸。然后他以锋利的文笔,阐明了必须如此的理由:“真宗皇帝取宗室子养之宫中者,天下之大虑也。太祖皇帝舍子而立太宗皇帝者,天下之大公也,宗庙社稷之至计也。唐自昭、肃后,君臣之间讳言储副事者,暗君之为也。”作者从正反两面说明仁宗无子,需立宗室子为子,是“大公”、“至计”,否则就是“暗君”,这样尖锐地提出问题,是有杀身之祸的。故文章结尾说:“疏成而累月不上者,大惧无益于事,死今之世,以累陛下之明也。”最后为什么仍上此疏呢?因为仁宗病时尚不忘宗庙社稷之至计,今已病愈,“肯杀敢言之谏官乎”?全文均围绕宗庙社稷之至计立言,说理透彻,词锋锐利,而行文婉转,是一篇力作。

词锋锐利,可说是范镇奏议的共同特点。如《论益兵困民疏》,谓增兵必增费,增费必困民,民困必国危,并云:“百万之费,非出于天,非出于地,非出于建议者之家,一出于民也。”“官所以养民者也,兵所以卫民者也,养民卫民者反残民矣,臣恐朝廷之忧不在四夷矣,而在冗兵与穷民也。”又如《请罢青苗法疏》(同上卷一一一)云:“所为青苗,黄青在田,贱估其值,收敛未毕,而必其偿,是盗跖之法也。”讳言储君是暗君所为,增兵之费非出建议者之家,青苗法是盗跖之法,都颇能代表范镇奏议的锐利特色。

范镇入仕前,也像其他人一样,曾上书大臣,求其援引。但这位有庙廊器的人,往往出语不凡,其《上蜀帅韩密谏书》,首论“圣王之治以得贤为首”,历举周、汉、唐之得贤,本朝更以“首贤而为治”。接着讲峨岷乃储精之地:“自司马相如、王褒、何武、扬子云之生,遗风流闻,不绝如线。”现在更是人才辈出:“怀良玉以被褐,藏颖锥而处囊者,岂可胜道哉!”最后讲上书目的:“若镇之能薄材谫,进之使之计偕(举人赴会试)可也,退之以警不肖可也。”可见这是一封求举的书信,但全文道古说今,思路开阔,下笔甚远而紧扣主旨,本为求举却以得贤为说,比起同类书信的摇尾乞怜,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送彭学士序》(同上卷二二)的写法也与一般的赠序写法不同,彭学士指彭乘,与作者同为华阳人。天圣八年知普州,以兴学着称。继居父丧,服除,知荆门军。此序即为送彭赴荆门而作。但此文并未在送彭知荆门上着墨,而是盛称彭在普州的兴学:“县令前驱,弩栏甚宠;子弟帅教,檄文不修。里有冠盖之华,家有序墅之盛。议者谓文翁玉堂,子云书台,兴儒以来,未有侈于今日者已。”对彭知荆门,仅文末一句带过:“南荆领军,非久留之地,故略而无述。”意谓像彭乘这样的人物,朝廷不会让他久知荆门,会很快被召还朝。这样写既是对彭的颂扬,又暗含安慰之意,且不落俗套。

讥刺之作耐读,颂扬之作难工。《归来亭记》是一篇颂扬之作,但由于立意高,敢于言人所不敢言,故能给人以强烈印象。

治平三年,知舒州孙锡以年老致仕,建亭名归来,并以陶潜《归去来辞》刻石。潜为历代所敬重,尤为宋人所推崇,而作者却谓孙锡“过潜为远甚”。这一结论似乎很难令人信服,但作者一连串的反诘却使人不能不信服:潜舍五斗米之微,锡辞二千石之隆,孰廉?潜不得已而归,锡以礼而归,孰贤?潜处乱世,锡处治平之世,无折腰之辱,孰荣?全文仅二百余字,除开头数语交代本事,结尾以“亭之江山之美,风物之胜,有群公之诗在焉”,以撇开景物描写外,文章主体是议,而且是以只问不答的反诘句代议论,更显得简劲有力。

范镇之文,十之七八均已失传,现存之文虽多达一百五十余篇,仍很难窥见全貌。仅就现存文章看,他虽然与诗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同时,但所存两赋皆为律赋,其他文章亦多用骈句,受宋初骈俪之风的影响仍较大。

司马光《续诗话》云:“范景仁镇喜为诗。年六十三致仕,一朝思乡里,遂径行入蜀。……遂游峨眉、青城山,下巫峡,出荆门,凡期岁乃还京师。在道作诗凡二百五十篇,其一联云:“不学乡人夸驷马,未饶吾祖泛扁舟。”此二事,他人所不能用也。”一年作诗竟达二百余首,其文集一百卷中的含诗数量就不难想象了。

所举一联的“乡人”指司马相如,“吾祖”指范蠡,他在帮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急流勇退,及时乘扁舟泛五湖而去。此联妙就妙在把同乡的司马相如与同姓的范蠡联在一起,抒发自己的志趣。他现在衣锦还乡,却不向“乡人”夸美;自己急流勇退,不让“吾祖”专美。这两个典故,确实“他人所不能用”。

范镇是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致仕的,他的《秋怀答司马君实(光)》抒发了他致仕的原因:

畴昔共登仕,尔来三十秋。

常睎丝绳直,窃耻鸱夷柔。

蹄涔学钜海,蚁垤依崇丘。

行之不自疑,亲寡憎怨稠。

于今不亟去,沦胥恐同流。

努力买良田,远追沮溺游。

他说自己入仕三十年,直而不柔。自己的才能有如小水(蹄涔)小土堆(蚁垤),却想学高山大海,结果是亲者寡而怨者多。

如果自己不尽快离去,就会同他们同流合污。但人一走,茶就凉,他致仕后也品尝到了世态的炎凉。其《次张寺丞园》云:

园林再到身犹健,官职全抛梦乍醒。

惟有南山与君眼,相逢不改旧时青。

阮籍能作青白眼,常以青眼对所敬重的人,而以白眼对所鄙夷的人。他在“官职全抛”之后重游此园,不仅山青依旧,而张寺丞也未以白眼对他。着一“惟”字,表明像张寺丞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势利之徒实在太多。但乡人对他仍是尊敬的,《奉和冯允南(山)二首》云:

小马轻舆蜀道难,身披裘褐顶峨冠。

已从林下幽人往,犹作朝中旧德看。

渔钓喜欢新得侣,道途瞻顾尚呼官。

多惭乡友贻清唱,天外鸾音与凤翰。

常望乡山忆翠微,此来时节更春晖。

林间怨鹤久招隐,花外啼鹃仍劝归。

云似随人飞缥缥,雨如洗道洒霏霏。

回思仕宦平生事,六十三年始悟非。

他虽然已归隐林下,乡友仍把他看作朝中旧德,呼以官名。

林鹤啼鹃早就劝他归隐,当他返回故乡时,连白云也为他伴行,细雨亦为之洗道。

不管世人的青眼或白眼,他对自己的及时致仕,实际是很满意的。《送罗胜卿同年提举玉局观》云:“匹马西归去,知君得意偏。人情重乡里,官职更神仙。晓后无衙诺,旬头有俸钱。何须驾白鹤,辛苦上青天。”提举玉局观是宋王朝用以养老优贤的祠禄官,只领俸禄不任事,即所谓“无衙诺”而“有俸钱”,这已是神仙过的日子,又何须辛辛苦苦驾白鹤,上青天,才算神仙呢?范镇致仕后也有“以端明殿学士提举中太乙宫兼集禧观公事”的虚衔,因此,此诗既是称道罗胜卿,也是他的夫子自道。《题曹山人墅居》写墅居之乐也是他的夫子自道:“桥外浣花溪水通,山人高隐在其中。一江绿竹喧天沸,争及松篁斗日风!”

镇为蜀人,因此,不仅他的《东斋记事》以记“蜀之人士与其风物为最详”,而且他的现存诗篇也以吟咏蜀中风物为最多,咏蜀中名胜的有《游昭觉寺》:“炎蒸无处避,此地忽如寒。松砌行无际,石房禅自安。鸳鸯秋沼涨,蝙蝠晚庭宽。登眺见田舍,衡茅半不完。”寺外赤日炎炎,寺内清凉如寒冬,松木无际,禅房岑寂,池中鸳鸯嬉戏,庭院蝙蝠斜飞。又有《净众寺新禅院》:“金地西郊外,一来烦恼摅。凡逢似仙境,鲜不属僧居。岸绿见翘鹭,溪清无隐鱼,残阳已周览,欲去几踌躇。”据《蜀中名胜记》卷二载,净众寺为成都府西门八胜之一,是唐开元十六年新罗国僧无相所建,宋代改名净因寺。这里绿野如茵,白鹭翘首,清溪见底,游鱼可数。其他如《和阎寺丞海云寺》、《登崇圣阁》也是写成都名胜的。

范镇的咏物诗也多咏成都花木,或咏成都牡丹的繁茂而为群芳所妒:“径围三尺大,颜色几重深”(《成都观牡丹》);“牡丹名重品,特地盛于今。西子含羞甚,东君着意深。障行施烂锦,屋贮用黄金。妾婢群花卉,那能不妒心!”(《李才元寄示蜀中花图》)成都海棠很有名,却未入诗圣杜甫的诗卷,《和提刑海棠》云:“不知真宰是谁专,生得韶光此树偏,吟笔偶遗工部意,赋词今识翰林权。风翻翠幕晨香入,霞照危墙夕影连。移植上园如得地,芳名应在紫薇先。”而《武侯庙柏》更表现了作者自己的风骨:“满叶是清霜,培根无沃上。耻作秦皇松,宁为冯异树。英灵自有风,荫蔚长如雨。可怜青青姿,不知人事古。”秦始皇封泰山遇雨,避雨于松下,封松树为五大夫。冯异,东汉初人,佐光武帝兴汉,拜孟津将军,封阳夏侯,为人谦退,诸将论功,独屏树下,人称大树将军。作者借柏抒慨,表示宁学冯异的谦退,耻受秦皇的封爵。这样写,也是有些犯讳的,但也正好表现了这位敢于直谏、勇于归隐的直臣的心迹。

苏轼《范景仁墓志铭》(卷一四)云:“公始以诗赋为名进士,及为馆阁侍从,以文学称。”又云:“其文清丽简远,学者以为师法。”“清丽简远”四字,比较准确地概括了范镇诗文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