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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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曾巩家族及其亲友门生(2)

曾巩的文章结构严谨,条理分明,有一种纵横开阖的法度。

《与孙司封书》(卷一五)是一篇为孔宗旦鸣不平的书信。孔宗旦(?-1052)字公韩,曲阜(今山东曲阜)人。为邕州司户参军,屡告知州陈拱,谓侬智高必反,不听。皇佑四年,依智高攻邕州,力守南门,州破被俘,欲任以事,宗旦叱骂之,遂被害。《宋史》卷四四六有传。此信首言孔宗旦在事变前能预测祸患:“窃闻侬智高未反时,已夺邕邑地而有之,为吏者不能御,因不以告。皇佑三年,邕有白气起廷中,江水横溢,司户孔宗旦以为兵象,策智高必反,以书告其将陈拱。拱不听,宗旦言不已。拱怒,诋之曰:“司户狂邪?”四年,智高出横山,略其寨人,因其仓库而大赈之。宗旦又告曰:“事急矣,不可以不戒。”拱又不从。凡宗旦之于拱,以书告者七,以口告者多至不可数。度拱终不可得意,即载其家走桂州,曰:“吾有官守不得去,吾亲毋为与死此。”次言侬智高反,孔宗旦能死节:“既行之二日,智高果反,城中皆应之。宗旦犹力守南门,为书召邻兵,欲拒之。城亡,智高得宗旦,喜欲用之。宗旦怒曰:“贼!汝今立死,吾岂可污邪!”骂不绝口。智高度终不可下,乃杀之。”而事变后,孔宗旦不受褒赠,反与当时不御贼者同受责罚:“当其初,使宗旦言不废,则邕之祸必不发。发而吾有以待之,则必无事。使独有此一善,固不可不旌,况其死节堂堂如是,而其事未白于天下。比见朝廷所宠赠南兵以来伏节死难之臣,宗旦乃独不与,此非所谓“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邪?使宗旦初无一言,但贼至而能死不去,固不可以无赏。

盖先事以为备,全城而保民者,宜责之陈拱,非宗旦事也。今猥令与陈拱同戮,既遗其言,又负其节。为天下者,赏善而罚恶;为君子者,乐道人之善,乐成人之美。岂当如是邪?凡南方之事,卒至于破十余州,覆军杀将,丧元元之命,竭山海之财者,非其变发于隐伏,而起于仓卒也。内外上下有职事者,初莫不知,或隐而不言,或忽而不备,苟且偷托,以至于不可御耳。有一人先能言者,又为世所侵蔽,令与罪人同罚,则天下之事,其谁复言耶?”

之所以不褒反罚,是因为各级官员怕为“己累”:“闻宗旦非独以书告陈拱,当时为使者于广东西者,宗旦皆历告之。今彼既不能用,惧重为己累,必不肯复言宗旦尝告我也。为天下者,使万事已理,天下已安,犹须力开言者之路,以防未至之患。况天下之事,其可忧者甚众,而当世之患,莫大于人不能言与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也。则宗旦之事,岂可不汲汲载之天下视听,显扬褒大其人,以惊动当世耶?”“当世之患,莫大于人不能言与不肯言,而甚者或不敢言”,“古往今来俱如此”,这不仅是当时之患,也可说是历代之患。文章就先告、死节及隐瞒其言展开,结构严谨,条理分明,有一种纵横开阖的法度。前人对此文评价甚高,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九九称此书“字字句句,呜咽涕洟”,何焯云:“反复驰骤,于作者为最有光焰之文,殆不减退之《张中丞传后叙》也。”清浦起龙云:“当日同官因讳言酿乱,遂深没其言以避责,言没而并其死不敢白矣。……推见隐微,有功信史,韩之《张》(《张中丞传后叙》),柳(宗元)之《段》(《段太尉逸事状》),曾之《孔》,参三而立。”

致谢是宋人书信的重要内容。曾巩《答范资政书》(卷一六)是为感谢范仲淹“赐手书及绢等”而作。先说自己无以致范之知:“巩学不足以明先圣之意,识古今之变,材不足以任中人之事,行不足以无愧悔于心。而流落寄寓,无田畴屋庐匹夫之业,有奉养嫁送百事之役,非可以责思虑之精,诏道德之进也。是皆无以致阁下之知者。”次谢范之知:“而拜别期年之间,相去数千里之远,不意阁下犹记其人,而不为年辈爵德之间有以存之。此盖阁下乐得天下之英材,异于世俗之常见,而如巩者亦不欲弃之,故以及此,幸甚幸甚。”末又推而论王公下贫士古有今无,是对范的进一步称颂:“夫古之人,以王公之势而下贫贱之士者,盖惟其常。而今之布衣之交及其穷达毫发之殊,然相弃者有之。

则士之愚且贱,无积素之义,而为当世有大贤德、大名位君子先之以礼,是岂不于衰薄之中,为有激于天下哉?则其感服,固宜如何?”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九九称其“颂而不谄,伉而不骄”,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二称其“虽寻常报书,然自无秋毫流俗”,确实是此书特点。

曾巩《寄欧阳舍人书》(卷一六)是为谢欧阳修“撰先大父墓碑铭”而作,被过珙誉为“千年绝调”,“实为南丰集中有数文字”。首言墓志铭与史之异同:“夫铭志之着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史书善恶尽书,较客观,墓志铭旨在旌善,此与史异;但墓志铭也有警劝之道,又与史同。次言后世墓志铭之不实,皆由托之非人,书之非公:“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再论撰写墓志铭要求很高,非道德高尚的能文之士不能写出好的墓志铭:“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何)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而欧阳修正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故以谢作结:“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记传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蹷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

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九九评云:“此书纡徐百折,而感慨呜咽之气,博大幽深之识,溢于言外。较之苏长公所谢张公为其父墓铭书(指苏轼《谢张太保撰先人墓碣书》)特胜。”

过珙评云:“将道德文章特地抬高,欧公正足以信今传后,卓然归美祖先,其立言品地,便加人一等。而感慨真挚中,更郑重有体,在南丰集中应推为千年绝调。”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七一评云:

“南丰第一得意书,乞言者、立言者皆当三复。”林纾对此书更作了详尽的评论,因涉及墓志铭写法,故不避其繁而引述如下:

此书起伏伸缩,全学昌黎。妙在欲即仍离,将吐故茹。

通篇着意在“蓄道德”、“能文章”六字,偏不作一串说,把道德抬高,言有道德之人,方别得公与是;别得公与是矣,又须用文章以传之。精神一副,全注在欧公身上。然而说近欧公时,忽又缩转,如此者再,真有力量,方能吞咽。入手把史体与铭墓之体对举而互较,立将“史”字撇去,归到铭文之有关系于死者,亦以劝戒乎生人;然劝戒之道,又近于史,又将吏体与铭体纽紧,作一收束,以下专论铭体矣。顾铭一不实,则背公与是,故人人虽皆有铭,作者非人,传者亦非人,有铭与无铭等,渐渐近到欧公及其先大夫之可传可托者,非时流之比。高高揭出“人”字,其下系以道德文章,郑重之极。在俗眼观之,似其下即当疾入欧公矣,顾乃不然,仍将“道德”二字抬高说,惟有道德者方能传信,传信于人方为公且是。说得万种难觅,又跌到文章不工亦不足传,是难上增难,专为欧公身分蓄势。至此似其下断无余语,必直捷扑到欧公身上矣,中间又说成兼此二美者,当世决无其人。果并世不能有者,又将如何?蓄势愈厚,则跌落本位,乃愈有力。

此时始清出先生之道德文章,盖亘古难遇者也,得公与是,又能传后,则愿望之美满,至于极处。文到正面,只此数语,然不能动人,则正面之精神,亦形萧索。妙在连用两“况”字。上“况”字是述感激之意,下“况”字是隐言己亦蓄道德、能文章者,其感激当倍于常人。道出“巩”字于感激中,却带出抱负,以下自谦,兼述祖德,把以上善人见传、恶人知愧意作一复述,又述到子孙感激之意,此是应有之言。至结构之精严,实为南丰集中有数文字。

以上是书信,曾巩的赠序文也很有名,其《赠黎安二生序》(卷一三),先写闻其人:“赵郡苏轼,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余,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继写见其人与文:“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余。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才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再写黎生求序:“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

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然后就“迂阔”二字大发牢骚,大抒感慨,此为全文重点:

余闻之,自顾而笑。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然则若余之于生,将何言哉?

谓余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全文围绕“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发议论,“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只能二者择一。赠序贵婉转,此序之妙就在于变忠告为请对方自择。正如朱宗洛所评:“行文之法,意以尽为佳,而味又以不尽为佳。盖意尽则理足,味不尽则神足。如此文,只是欲坚二生信道之意耳,文却就自己作无穷扼腕,见信道者之必困于今,然后转入二生,见欲求免困者,必违乎道,而得失之间,令其自为去取。令阅者自得其意于语言之外,故能言尽而意不尽,意尽而味不尽。”或如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一所云:

“曾公本欲规而进之正言,若反使自求诸言外。此文最善学韩,结处暗用范滂语翻案,文势抑扬反覆,可谓关键。”

曾巩《送周屯田序》(卷一四)写对致仕退休的应有态度。前写古今对致仕者的不同态度:“古之士大夫倦而归者,安车几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今一日辞事还其庐,徒御散矣,宾客去矣,百物之顺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属好之交不与,约居而独游,散弃乎山墟林莽陋巷穷闾之间,如此,其于长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后写即使在世态如此炎凉的今天,也要善于对待:“虽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闲;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烦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长谷,岂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不居其荣,岂有患乎其辱哉?然则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为,于士之倦而归者,顾为烦且劳也。今之置古事者,顾有司为少耳。士之老于其家者,独得其自肆也,然则何为动其意邪?”今天有大量的退休者,正可以此文为鉴戒。即使“不居其荣”,亦可“益闲”,“益安”而“自肆”,不因“不及乎尊事”,“不享乎珍好”而“动其意”。

范师道字贯之,曾巩《范贯之奏议集序》(卷一二)是序跋之序,赞其直言敢谏云:“自至和已后十余年间,公常以言事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