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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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曾巩家族及其亲友门生(3)

自天子、大臣至于群下,自掖庭至于四方幽隐,一有得失善恶,关于政理,公无不极意反复,为上力言。或矫拂情欲,或切劘计虑,或辨别忠佞而处其进退。章有一再或至于十余上,事有阴争独陈,或悉引谏官御史合议肆言。”范之所以敢于直谏,在于仁宗的听谏:“仁宗常虚心采纳,为之变命令,更废举,近或立从,远或越月逾时,或至于其后,卒皆听用。盖当是的,仁宗在位岁久,熟于人事之情伪与群臣之能否,方以仁厚清静休养元元,至于是非与夺,则一归之公议,而不自用也。其所引拔以言为职者,如公皆一时之选。而公与同时之士,亦皆乐得其言,不曲从苟止。故天下之情因得毕闻于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仁宗之所以其仁如天,至于享国四十余年,能承太平之业者,由是而已。”

此序作于神宗元丰中,所谓“一归之公议,而不自用”,“天下之情因得毕闻于上,而事之害理者常不果行”等语,都是有感而发,是富有针对性的。王遵岩评云:“沉着顿挫,光彩自露。且序人奏议,发明直气切谏,而能形容圣朝之气象,治世之精华,真大家数手段。”吴闿生对此序评价尤高:“曲折顿挫,而一气舒卷,驱迈淋漓之气勃郁纸上。……(“仁宗在位久”至“而不自用也”)极言仁宗之德化,以其适与当时(熙宁、元丰)相反,故津津言之,以为借鉴。……句句转换,盘旋曲至,悱恻缠绵,使人反覆咏叹,自不能已;而于讥切当时之旨,始终含蓄茹咽,未尝稍露,文情高逊轩翥,敻不可及。”

《李白诗集序》(卷一二)首叙宋敏求所编《李白诗集》二十卷是分类编排,“而未考次其作之先后。余得其书,乃考其先后而次第之”。而序的主体是记述李白一生的曲折经历,短短的三百字,翔实可信:“其始终所更涉如此,此白之诗书所自叙可考者也。范传正为白墓志,称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景,终年不移”,则见于白之自叙者,盖亦其略也。《旧史》称白山东人,为翰林待诏,又称永王璘节度扬州,白在宣城谒见,遂辟为从事。

而《新书》又称白流夜郎,还浔阳,坐事下狱,宋若思释之者,皆不合于白之自叙。盖史误也。”末评其诗云:“白之诗连类引义,虽中于法度者寡,然其辞闳肆隽伟,殆骚人所不及,近世所未有也。

《旧史》称白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超世之心,余以为实录。

而《新书》不着其语,故录之,使览者得详焉。”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一云:“文甚严洁,为考白诗之先后而次第之,故于白始终所更涉特详,而并辨《新》《旧》二书(指《旧唐书》、《新唐书》)之误。”

曾巩一生整理了大量典籍,每整理一部书,他都要写一篇目录序,如《战国策目录序》、《南齐书目录序》、《梁书目录序》、《陈书目录序》、《新序目录序》、《列女传目录序》、《说苑目录序》,其中有不少名篇。《战国策目录序》(卷一一)首先反驳刘向之叙: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

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这是全文主旨。

次论战国游说之士恰恰与此相反,结果是身死国灭:“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

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末论不可灭其书,只可明其非,明其说之不可从,不可为:“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

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着而非之。”《崇古文诀》卷二七云:“议论正,关键密,质而不俚,太史公之流亚也。咀嚼愈有味。”方苞评云:“南丰之文长于道古,故序古书尤佳。此篇及《列女传》、《新序》目录序尤胜。淳古明洁,所以能与欧、王并驱,而争先于苏氏也。”

《南齐书》,梁萧子显所撰。曾巩《南齐书目录序》(卷一一)首论作史目的云:“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而重点是论对史家的应有要求:“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并举《尧典》、《舜典》以为例,认为二《典》“所记者岂独其迹也?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大小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旨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知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之所以能如此,就是因为史官得其人:“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七一对这段史论评价甚高:“数语通论史学,洵名言也,且不独史法然也。”

接着曾巩批评“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包括司马迁在内:

“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着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

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至于《宋书》、《齐书》、《梁书》、《陈书》、《后魏书》、《后周书》更不值一谈。对《南齐书》的批评只有最后一段:“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绘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昧,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悖礼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着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

岂可忽哉!”但正如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南丰先生全集录》卷一所云:“以二《典》责萧子显,虽至迂至愚,亦不出此,要以发其胸中史学而已,读者不可不知。”此文重点确实是在发其史论,评史家得失如指诸掌,这也是此序价值之所在,而不在对《南齐书》的具体评论。

曾巩的题跋也写得很好,其《读贾谊传》(卷五一)先总论三代两汉之文的特色:“余读三代两汉之书,至于奇辞奥旨,光辉渊澄,洞达心腑,如登高山以望长江之活流,而恍然骇其气之壮也。

故诡辞诱之而不能动,淫辞迫之而不能顾,考是与非若别白黑而不能惑,浩浩洋洋,波彻际涯,虽千万年之远,而若会于吾心,盖自喜其资之者深而得之者多也。既而遇事辄发,足以自壮其气,觉其辞源源来而不杂,剔吾粗以迎其真,植吾本以质其华。其高足以凌青云,抗太虚,而不入于诡诞;其下足以尽山川草木之理,形状变化之情,而不入于卑污。及其事多,而忧深虑远之激扞有触于吾心,而干于吾气,故其言多而出于无聊,读之有忧愁不忍之态,然其气要以为无伤也,于是又自喜其无入而不宜矣。使予位之朝廷,视天子所以措置指画号令天下之意,作之训辞,镂之金石,以传太平无穷之业,盖未必不有可观者。遇其所感,寓其所志,则自以为皆无伤也。”中为贾谊一不遇而忧死辩护:“余悲贾生之不遇,观其为文,经画天下之便宜,足以见其康天下之心。

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足以见其悯时忧国,而有触于其气。后之人责其一不遇而为是忧怨之言,乃不知古诗之作,皆古穷人之辞,要之不悖于道义者,皆可取也。贾生少年多才,见文帝极陈天下之事,毅然无所阿避。而绛、灌之武夫相遭于朝,譬之投规于矩,虽强之不合,故斥去,不得与闻朝廷之事,以奋其中之所欲言。

彼其不发于一时,犹可托文以摅其蕴,则夫贾生之志,其亦可罪耶?”末谓悲贾谊实自悲:“故予之穷饿,足以知人之穷者亦必若此。又尝学文章,而知穷人之辞自古皆然,是以于贾生少进焉。

呜呼!使贾生卒其所施,为其功业,宜有可述者,又岂空言以道之哉?予之所以自悲者亦若此,然世之知者其谁欤?虽不吾知,谁患耶?”论三代两汉之文气势磅礴,妙喻连篇;“古诗之作,皆古穷人之辞”,悲贾谊实以自悲,感情真切,是一篇十分优美的题跋。

曾巩《书魏郑公传》(卷五一)是一篇辨是非的题跋,辨魏徵“以谏诤事付史官”之是,孔光焚谏稿以掩君过之非。文谓魏徵能谏,唐太宗能纳谏:“余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徵)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忠诚所自至,亦得君以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此为人所共知的史实,此跋之可贵在于就魏徵“以谏诤事付史官”一节反复论之:“及观郑公以谏诤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则未尝不反复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因为不当“灭人言以掩己过”,并以太宗末年之悔过,以伊尹、周公的谏语皆存于书以证其说,而历代暴君无谏词存世是“天下不敢言”的表现:“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接着又反驳主张掩过的种种借口,一是“《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是讳恶不是讳谏:“夫《春秋》之所讳者,恶也,纳谏诤岂恶乎?”二是孔光焚谏稿以掩君过:“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其焚之而惑后世,庸讵知非谋己之奸计乎?……君臣之间,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末仍归结到颂魏徵之贤:“以诚信持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世者,郑公也。”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七三论此文主旨说:“读《魏公传》,见“谏草付史官”一语,特地拈出,为其足以破孔光焚草之奸,而窒后世诸臣之借口,乃着此篇。彼泛谓表直节云者,未辨眉宇。”确实“表直节”不是此文主旨,“破孔光焚草之奸”才是此文主旨。前人对此文的反复论难颇多好评,《崇古文诀》卷二七云:“专是论后世削稿之失,反复攻击,宛转发明。后面三转论难,每转愈佳。此等议论,有益于世,足以破千载之惑。”蔡世远评云:“南丰此论,屈折尽透,比《范贯之奏议序》更曲畅。”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九评云:“其言深切,足以感动人主,又繁复曲尽而不厌。”

曾巩杂记文往往夹叙夹议,引人入胜,如《墨池记》(卷一七)不着笔墨于景物,而是借王羲之勤学苦练来抒发议论。首写墨池:“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由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提出种种疑问和推论,得出学不可少、道德更需深造的结论。次写学舍:“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