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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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曾巩家族及其亲友门生(4)

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如何哉。”同样提出种种疑问和推论,得出一能之迹尚不可废,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更不可废的结论。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四评云:“看他小小题,结构却远而正。”浦起龙《古文眉诠》卷七二认为,这一评语还只是“扪钥揣形”,未中肯綮:“池为绩学之证,学舍为聚学之地,教授为董学之人,面面关通,故切。

徒曰小中见大,直扪钥揣形耳。”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二:

“能”与“学”,两层到底,因其地为州学舍而求文记之者即教授,故推而论之,非若今人腔子之文也。……此篇如放笔数千言,即无味矣。词高旨远,后人无此雄厚。”

武陵柳侯归老桥,桥上建庐,求曾巩为记。曾巩《归老桥记》(卷一八)以三分之二以上的内容引其求记的书信,首写桥之位置,次写其家乡之可爱:“维吾先人之遗吾此土者,宅有桑麻,田有秔稌,而渚有蒲莲。弋于高而追凫雁之下上,缗于深而逐鳢鲔之潜泳。此吾所以衣食其力,而无愧于心也。息有乔木之繁阴,借有丰草之幽香。登山而凌云,览天地之奇变;弄泉而乘月,遗氛埃之溷浊。此吾所以处其怠倦,而乐于自遂也。吾少而安焉,及壮而从事于四方,累乎万物之自外至者,未尝不思休于此也。

今又获位于朝,而荣于宠禄,以为观游于此,而吾亦将老矣,得无志于归哉?”又曰:“世之老于官者,或不乐于归,幸而乐之者,或无以为归。今吾有是以成吾乐也,其为我记之,使吾后之人有考,以承吾志也。”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四谓此文“有古诗人风刺之义”,主要指“不乐于归”,“或无以为归”两句。末为曾巩的感慨,也是围绕以上二语展开的:“余以谓先王之养老者备矣,士大夫之致其位者,曰“不敢烦以政”,盖尊之也。而士亦皆明于进退之节,无留禄之人,可谓两得之也。后世养老之具既不备,士大夫之老于位者,或摈而去之也,然士犹有冒而不知止者,可谓两失之也。”古代“两得之”,朝廷养老之具备,士大夫“明于进退之节”,即时致仕;后世“两失之”,朝廷“养老之具既不备”,士大夫“冒而不知止”,此亦“有古诗人风刺之义”。末以“柳侯年六十,齿发未衰”而有“从湖山之乐,余知未能遂其好也”结,抒发了对柳的仰慕之情。

道山在福建侯官(今福州)东南,曾巩《道山亭记》(卷一九)首写闽之开郡及其总的地理特征,所谓“四顾皆山”,次写其“水陆之险”:“其途或逆坂如缘,或垂崖如一发,或侧径钩出于不测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能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这是陆路之险,接着写水路之险:“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上下,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揉,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次写侯官:“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闽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途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人以屋室巨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十百,其瑰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末以程辟建此亭作结:“光禄卿,直昭文馆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崟之际,为亭于其处,其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洲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柳宗元的柳州诸记以写景胜,此文亦以写景胜,故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卷九谓此文“颇有柳州风骨”。宋人以论为记,此文在宋人杂记文中是不多见的。

曾巩所作学记较多,有《宜黄县学记》、《筠州学记》、《学舍记》等。其《宜黄县学记》(卷一七)首论“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的内容有《诗》、《书》、六艺、弦歌、祭祀、乡射、养老之礼,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次论“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余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贼盗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三论宋兴以来,特别是庆历三年以来,“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而“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皇佑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观此学之作,在其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与?”末以对李详的期勉作结:“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三认为:“子固记学,所论学之制与其所以成就人材处,非深于经术者不能,韩、欧、三苏所不及处。”蔡世远《古文雅正》卷一一评云:“比《吉州》(欧阳修撰)、《慈溪学记》(王安石撰)更说得详明亲切,有学识,有笔力。

此种文,于世道人心大有关系,堪与《原道》(韩愈撰)并传。曾文多本经术,议论亦平实,故朱子喜读之。”林纾《古文辞类纂选本》

卷六评云:“宜黄一小邑,李令一小官,忽然兴学于邑中,其作用甚伟,其思力甚高,其措施甚正,然成效又甚不可知。若把昌明圣学之责任加诸李君之身,言之太过,又属不伦。顾题目如此之大,若不自冠冕堂皇出之,则起至“素所学问然也”止,将学之关系说得极恳切,要语在“使人人学其性”及“皆可以进于中”二语,则大纲已揽,自有极大之效验。”

治平三年(1066),曾巩又撰《筠州学记》(卷一八)。此记的价值在论汉学、宋学之利弊:“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狃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溺于所习。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而“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他认为直至宋代,其学始正:“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从政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但宋代“俗化之美”反“未及于汉”,原因就在于“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欤!

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黄庭坚《书筠州学记后》(卷二六)云:

“中书曾舍人作高安(筠)《学记》,极道世之所由废兴,论士大夫之师友渊源,常出于一世豪杰之士,至于长育人材而成就之,则在当途之君子。其言有开塞,世可以为法戒。”姚鼐《古文辞类纂》卷五六云:“《宜黄》、《筠州》二记,论学之旨皆精甚。然《宜黄记》随笔曲注,而浑雄博厚之气郁然纸上,故最为曾文之盛者。

《筠州记》体势方幅,而气脉亦稍弱矣。”

徐稚字孺子,南昌人,东汉高士,家贫,躬耕而食,终身不应征召。曾巩《徐孺子祠堂记》(卷一九)首写党锢之祸及东汉士风:“汉元兴(105)以后,政出宦者,小人挟其威福,相煽为恶,中材顾望,不知所为。汉既失其操柄,纪纲大坏。然在位公卿大夫,多豪杰特起之士,相与发愤同心,直道正言,分别是非白黑,不少屈其意,至于不容。而织罗钩党之狱起,其执弥坚,而其行弥励,志虽不就而忠有余。故及其既殁,而汉亦以亡。当是之时,天下闻其风、慕其义者,人人感慨奋激,至于解印绶,弃家族,骨肉相勉,趋死而不避。百余年间,擅强大,觊非望者相属,皆逡巡而不敢发。汉能以亡为存,盖其力也。”次颂徐孺子独处隐约,代表了东汉士人另一种处世态度:“孺子于时,豫章太守陈蕃、太尉黄琼辟,皆不就,举有道,拜太原太守,安车备礼召,皆不至。

盖忘己以为人,与独善于隐约,其操虽殊,其志于仁一也。在位士大夫,抗其节于乱世,不以死生动其心,异于怀禄之臣远矣,然而不屑去者,义在于济物故也。孺子尝谓郭林宗曰:“大木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皇宁处?”此其意亦非自足于丘壑,遗世而不顾者也。孔子称颜回:“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孟子亦称孔子:“可以进则进,可以止则止”,“乃所愿则学孔子”。而《易》于君子小人消长进退,择所宜处,未尝不惟其时则见,其不可而止,此孺子之所以未能以此而易彼也。”末叙自己为建徐孺子祠堂:“予为太守之明年,始即其处,结茅为堂,图孺子像,祠以中牢,率州之宾属拜焉。”并感慨道:“汉至今且千岁,富贵堙灭者不可称数。孺子不出闾巷,独称思至今。则世之欲以智力取胜者,非惑欤?”徐稚认为东汉王朝有如“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故隐居不仕。陈蕃虽豪杰特起之士,欲挽狂澜于既倒,直言敢谏,反对宦官专权,结果被宦官所杀。他的处世态度与徐根本不同,苏辙在《徐孺亭》(卷一三)诗中比较了他们两人不同的立场和结局,他说:“徐君郁郁涧底松,陈君落落堂上栋。涧深松茂不遭伐,堂毁栋折伤其躬。”两人性格如此不同,似乎无法相处。但君子正是和而不同,与逐利小人有根本区别:“二人出处势不合,譬如日月行西东。朝为宾主两相好,一榻挂壁吹清风。

人生遇合何必同,一朝利尽更相攻。”苏辙认为直言敢谏与高蹈远隐这两种人都值得尊敬,而徐孺亭却只有徐稚画像而无陈蕃画像,他认为应该合祀:“比干谏死微子去,自古不辨污与隆。……二人皆合配社稷,胡不相对祠堂中?”苏辙因自身教训,对徐稚、微子的洁身自好是理解的;但在他内心深处,却对陈蕃、比干的杀身成仁充满了尊敬。苏辙之诗有助于我们理解曾巩此记的主旨。

曾巩的记叙文文笔洗练,如《秃秃记》(卷一七)仅五百字,就生动记述了秃秃被人遗弃的悲惨命运,此记或为纪实,但其故事的曲折几与小说无异。秃秃是高密孙齐与周氏之子。孙齐先娶杜氏,留高密。又以欺骗手段娶周氏,携之赴嘉州司法任。罢归后,周氏因恨孙齐欺骗自己,告了他,齐靠贿赂获释。后为歙州休宁县尉,他把周氏、杜氏俱迎之官。后周氏要求与孙齐断绝关系,齐发誓要为她逐杜氏。但齐到休宁后,又纳娼女陈氏。齐为抚州司法,不再与周氏见面,只载杜氏、陈氏到抚州。周氏与其弟来到抚州,想入据府署。署吏挡住他们,并告知孙齐。孙齐回来后,出伪券称周氏只是他的佣人。周氏辨于州,诉于江西转运使,都不听其申诉。萧贯守饶州,周氏行乞到饶州上诉。饶州属江东,不当受理。但萧贯受理了,遣吏祝应言复核。周氏以所产子秃秃为据,孙齐就把秃秃藏起来,又扼其咽,不死。陈氏从旁提秃秃足,抑其首于瓮水中淹死。又叫仆役邓旺,挖后墙下为坎,深四尺,埋秃秃尸体。后司法张彦博改作寝庐,得坎中死儿,验问知状,小吏熊简说出真情。又召邓旺诘问,所说一致。作者感慨道:“人固择于禽兽、夷狄也。禽兽、夷狄于其配合孕养,知不相祸也,相祸则其类绝也久矣。如齐何议焉!买石刻其事,纳之圹中,以慰秃秃,且有警也。”刘埙《隐居通议》卷一四云:“公之文源流经术,议论正大,然《秃秃记》则实自《史》、《汉》中来也。

此记笔力高妙,文有法度,而世之知者盖鲜。予独喜之不厌。昔尝交蜀中士大夫,其论与予合。一日,与范忠文家子弟评文,诵此记甚习,且云蜀文士多诵之。余因叹西州之士犹能知曾文之所以妙,而生南丰之乡者口耳乃未尝及,可不愧邪。读书无眼目,何名为士?”曾巩文章多数都“源流经术”,此记却“自《史》、《汉》中来”,像《史记》之传一样曲折生动,故刘埙对此记“喜之不厌”。

宝佑四年正月十五日陈宗礼《南丰先贤祠记》比较三苏与曾巩之文说:“眉山父子兄弟,文之奇;南丰先生,文之正。奇者如天马,如云龙,恍忽变态;而正者金之精、玉之良,凡物莫能加也。

帛之暖、粟之饱,不可一日而无,人莫知其功也。”这一论断应该说是较为切合实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