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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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曾巩家族及其亲友门生(13)

吕诗以议论见长,如五古《游子篇》(卷一)以富家游子与遐方寒士的遭际作对比:“游子朱门儿,行乐畏不足。遐方寒苦士,自赞乞随逐。”富家子十分豪侈:“朝驰锦鞯末,夕燕凤屏曲。雄豪弃残剩,声色化耳目。”寒苦士自家来京,前后发生了很大变化:“来时布素衣,羞耻见罗縠。几许膏粱味,嗜好讳水菽。”对家也不再关心,甚至以家为辱:“劳劳车马尘,苒苒岁月速。家书懒拆封,旧业废编牍。间尝梦故国,惊觉如被辱。”最后才发现京城非其久居之地:“安知惬快余,穷愁入皮肉。趋承偶逾节,况味稍蜷局。长年倚恩辉,积渐致轻。因逢故人语,始叹误程躅。都城名利场,岂不多所欲。从前入关客,无虑共贫毒。商廛聚珍赀,科举仰廪禄。神乎夺我魄,而独迷所属。何人不谋身,计虑自不淑。寄声风尘子,哀恨吾已酷。当知帝里游,有祸亦有福。”

全诗夹叙夹议,末二句实为全篇主旨所在。

《中山感怀》(卷二)是长篇五古,可谓是他的自传。前写其奔走半生:“西村灌园生,好尚只坟史。偶为冻馁驱,放浪离桑梓。”或“城西谒郎官”,或“却治举场文”,或归乡教书:“归来坐高馆,两见柳垂蕊。出有冯讙车,居多穆生醴。为文万许卷,共学十余第。放论逼玄虚,摛辞谢狂斐。邦君颇投分,巨室能更视。

师友足成名,贫穷岂常耻。虽怀招隐咏,敢废事君礼。况乏一廛家,宁忘抱关仕。”但“时命固当俟”,他并未绝意于功名:“神锋正轩揭,贤诏已蒙被。辞学属吾徒,天衢合伊迩。败军犹鼓勇,韬略助轻恃。自负七札豪,旌麾必摩垒。”但仍事与愿违:“高心不虞祸,群吠忽满耳。……时情看成败,自昔有冰毁。”最后只好以灌园、教书、事毛锥为乐:“春官未相识,退作暴腮鲤”,“赍咨灌园业,早晚工力庀。譬彼蒙笼枝,初培就根柢。求田阔陂侧,问舍长林尾。……比邻旧时叟,相见意不菲。儿孙喜诗书,扬簸借糠粃。潭潭翠冈下,其屋亦佌佌。虚徐事毛锥,脱略辍金耜。盘飱得笋蕨,满腹餍青紫。或酌山泉醪,醇香溢吟觜。逍遥度晨夕,次第遗轩陛。只欲养疏慵,谁能论钦企。柴薪渐营度,且阅灌园技。必可了余生,功名付尘滓。”全诗隐含着为自己遭际鸣不平的郁懑之情。

七律如《百年》(卷五):“百年长短有愁兼,世味如今岂足沾。

客路无聊贫苒苒,春风相值病厌厌。辞章漫与前贤并,气调终遭俗士嫌。安得一廛闲散去,耕桑吟醉似陶潜。”“辞章漫与前贤并”,可见是颇为自负的;“气调终遭俗士嫌”,这正是他一生不得志的原因。其《出都》(卷五)也是一篇充满牢骚的七律:“霜风吹背出皇都,大笑回头谢酒垆。楚国但闻悲弃璞,鲁门那复辨真儒。百年风概文终在,一世光荣意已无。乞得耕桑了疏野,太平何害有潜夫。”而七律《稚女》(卷五)却寓牢骚于风趣幽默之中:

“衣无罗绮且贫清,口有诗书亦性灵。论客须多如反寇,笑爷帽破似穷伶。园中果熟心先动,案上杯传眼更青。钗拟荆枝裙拟布,暮年吾活正凋零。”此诗通过稚女的穿戴(“钗拟荆枝裙拟布”)、笑语(“笑爷帽破似穷伶”),活脱脱描绘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贫家小女形象。

七言绝句《戏题妙灵观怪松》(卷六)也是借怪松的鳞鬐磨尽自喻:“二十年前看怒龙,鳞鬐半已召雷风。至今未拂层霄去,可是怀文与我同。”《咏白发》(卷六)咏愁与不愁头发都会白也颇有趣:“人言华发是愁功,不分悲伤得老翁。亦有不愁头自白,可怜功过略相同。”《杨朱》(卷六)是对满口仁义道德而实际上利欲熏心的伪儒学的辛辣讽刺:“战国功名尺寸劳,先生持论异吾曹。

孟轲解辩承三圣(《孟子·滕文公》指夏禹、周公、孔子),后世谁曾拔一毛。”孟轲批评杨朱主张“为我”,“持论异吾曹”;但后世儒者谁实行过孔、孟之说,谁实行的不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杨朱之说?

吕南公存词二首,皆为效韦应物的《调笑令》(卷二):“行客,行客,身世东西南北。家林迢递不归,岁时悲盛泪垂。垂泪,垂泪,两鬓与霜相似。”又一首云:“华草,华草,秀发乘春更好。深心密叶纷纷,妖韶随处动人。人动,人动,公子王孙情重。”没有太多特点,兹不赘述。

唐宋八大家提法有利有弊,其利在于能把握唐宋文学的重点,其弊则往往因此而忽略其他一些重要作家。吕南公的文学成就就未必低于曾巩,但各种文学史、文学作品选几乎无人提及就是明证。

四、“以子固为师”的陈师道

陈师道(1053-1101)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年十六,以文谒曾巩,巩大器之,遂留受业。

熙宁中,王安石经学盛行,师道心非其说,不复仕进。元丰四年,曾巩奉诏修五朝史,荐入史馆为属,以无官职未果。元佑二年,以苏轼等举荐,起为徐州教授。未几除太学博士,言者劾其在官乞假私出南京会见苏轼,复罢为徐州教授。五年,改颍州教授,又论其进非科第,罢归。绍圣元年,坐苏轼党,谪监海陵酒税。

调彭泽令,不赴,家居六年。元符三年,召为秘书省正字。建中靖国元年扈从南郊,受寒疾而卒,年四十九。着有《后山集》二十卷,含诗六卷、文十四卷,政和年间由其门人魏衍编纂成集(魏衍《后山陈先生集记》)。宋代已有单刻本《后山词》一卷行世。

事迹见《东都事略》卷一一六、《宋史》卷四四四本传。宋任渊编有《后山诗注目录年谱》一卷。

苏轼《与李昭玘书》(卷四九)云,自己处世穷困,无一遂者,“独于文人胜士,多获所欲,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无知,而轼独先知之”。于是世有“苏门四学士”之说。苏轼《与李方叔书》(同上)又云:“顷年于稠人中骤得张、秦、黄、晁及方叔(李廌)、履常。”于是又有“苏门六君子”之说。因此,一般都以陈师道为苏轼门人,宋人邵浩《坡门酬唱集引》云:“取两苏公兄唱弟和及门下六君子平日属和两公之诗,摭而录之,曰《苏门酬唱》。”宋人(传为陈亮)还编有《苏门六君子文粹》。两书均把陈师道列入“苏门”。今更有人称陈师道“出自苏轼门下”,为苏轼“门生”者。虽事出有因,奈何陈师道本人不承认,他认为自己文师曾巩,诗师黄庭坚,而与苏轼只是主客关系,不是“师弟子”关系。我们似应尊重他自己的意见。

苏轼与陈师道的交游前后有四次。第一次是在熙宁末、元丰初苏轼知徐州时,时黄河泛滥,苏轼组织徐州军民抗洪有功,受到朝廷嘉奖,遂建黄楼以刻奖谕敕诏,“使其客陈师道以为之铭”,这就是《黄楼铭》(卷一七)。

第二次是元丰末、元佑初,苏轼被召还朝,时陈师道寓居京师陈州门,为苏还朝深感兴奋,其《秋怀十首》(卷四)云:“翼翼陈州门,万里迁人道。雨泪落成血,着木木立槁。今年苏礼部,马迹犹未扫。昔人死别处,一笑欲绝倒。”前四句悲苏轼昔日之贬,后四句喜苏轼今日之还,欣喜之情,跃然纸上。元佑二年四月,苏轼与傅尧俞、孙觉同上《荐布衣陈师道状》(卷二七),称其“文词高古,度越流辈,安贫守道,若将终身,苟非其人,义不往见。

过壮未仕(时陈三十五岁),实为遗才。欲望圣慈,特赐录用,以奖士类”。这里并论陈的文才和人品。据《长编》卷二九九载,元佑二年四月陈被朝廷任命为亳州司户参军、充徐州州学教授。

第三次是在元佑四年五月,只有几天时间。当时朝廷内部党争激烈,苏轼不安于朝,乞外任,被命出知杭州。途经宋州,陈师道时任徐州教授,越境来见。孙觉不让他去,他不听。刘安世上《论陈师道不合擅去官守游宴事》,谓其“擅去官次,凌蔑郡将,……循情乱法,莫此为甚。”但他毫不后悔,其《送苏公知杭州》(卷一)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充满对苏轼的仰慕之情。

第四次是在元佑六年八月至次年三月苏轼知颍州时,这是苏、陈关系最为密切的半年,两人的唱和诗主要集中在这段时间,分别载于《苏轼诗集》卷三四,《后山诗注》卷三。同与游者还有赵令畤及欧阳修的二子欧阳棐、欧阳辨,凡“四君子”。他们常在一起饮酒赋诗,苏轼不能饮,也舍命陪君子,以换取他们的诗作:“我本畏酒人,临觞未尝诉。平生坐诗穷,得句忍不吐?二欧非无诗,恨子不饮故。强为嚼一酌,将非作愁句。”

以后苏、陈未再见过面,但诗文往还是有的。苏轼离颍后陈师道仍在颍州,有《寄侍读苏尚书》(卷二)、《寄送定州苏尚书》(卷三)诗,有“一时宾客余枚叟”之句,以枚乘自喻,仍自称“宾客”而非“门生”。两首诗都劝苏轼早退,前首有“解记清波没白鸥”句,后一首有“海道无违具一舟”句,关切之情颇殷。绍圣初,苏轼贬官岭南,陈师道也以“进非科第罢归”。其间,陈有《送吴先生(子野)谒惠州苏副使》(卷三)诗:“闻名欣识面,异好有同功。我亦惭吾子,人谁恕此公?百年双白鬓,万里一秋风。为说任安在,依然一秃翁。”汉代卫青的势力衰落而霍去病日益显贵,卫青故人多去事霍,辄得美官,只有任安不去。秃翁指无官位者。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四论此诗说:“任安、秃翁事,后山自以不负东坡,自颍教既罢之后,绍圣中不求仕也。”后闻苏轼将北归,又在《次韵无斁偶作二首》(卷四)诗中为之高兴:“已传乌鹊喜,欲听鹡鸰声”;“此老三年别,何时万里回。更无南去雁,犹见北枝梅。……圣朝无弃物,与子赋归哉。”

从苏、陈交往过程不难看出,他们都十分推崇看重对方。苏轼有把陈“参诸门弟子间”(《宋史·陈师道传》)的想法。而陈师道却反复强调他不是苏轼的“门弟子”。他在《秦少游字序》(卷一六)中说:“熙宁、元丰之间,眉山苏公之守徐,余以民事太守,间见如客。扬(州)秦子过焉,丰醴备乐,如师弟子。”这里说得很清楚,秦观对苏轼是执“师弟子”礼,而自己只是“以民事太守”,他们间的关系只是民与父母官、主与客的关系。这里讲的虽是“熙宁、元丰之间”第一次交游时的事,但文章是写于“元佑元年二月一日”,可见他在元佑初仍然认为自己与苏只是官民关系、主客关系,否则就不必特别提及此事。甚至可以认为,他之所以特别提及此事,正是为了纠正苏轼“顷年于稠人中骤得张、秦、黄、晁及方叔、履常”,把自己与前五人并提的说法。为什么陈师道既敬重苏轼,认定他是“一代不数人”的“异人”,却要郑重声明自己同苏轼仅仅是主客关系,而不是“师弟子”关系呢?这是因为在他认识苏轼以前,早就以曾巩为师了。陈师道《送邢居实序》(卷一一)云:“吾年如生时,见子曾子于江汉之间,献其说余十万言,高自誉道。子曾子不以为狂,而报书曰:“持之以厚。”吾之不失其身,子曾子之赐也。”又云:“吾始得生,年十五六,识度气志,已如成人。”陈的门人魏衍(“衍从先生学者七年”)在《彭城陈先生集记》中说:“幼好学,行其所知,慕古作者,不为进取计也。年十六,谒南丰先生曾公巩,曾大器之,遂业于门。”陈师道生于宋仁宗皇佑五年(1053),年十六谒曾巩,当在熙宁元年(1068),时曾巩五十岁,在京编校史馆书籍。陈鹄《耆旧续闻》卷二记载较详:“陈无己少有誉,曾子固过徐,徐守孙莘老荐无己往见,投贽甚富,子固无一语,无己甚惭,诉于莘老。子固云:“且读《史记》数年。”子固自明守亳,无己走泗州,间携文谒之,甚欢,曰:“读《史记》有味乎?”故无己文以子固为师。”

元丰六年曾巩病逝。陈师道作《曾南丰挽词二首》,仍以弟子自处,其一云:“早弃人间世,真从地下游。丘原无起日,江汉有东流。身世从违里,功名取次休。不应须礼乐,始怍后程仇。”

首联着一“真”字,抒发出对曾巩之死不敢相信而又不得不信的心情。颔联写不能起巩于地下,而其声名将如江汉永远东流。

《许彦周诗话》谓这两句“近世诗人莫及”。颈联叹其一生并不顺意(从违,偏义词,即事与愿违),功名事业就这样轻易了结了。

“程仇”指王通门人程元、仇璋,王通得到他们而经益明。末联是自谦之词,说自己有愧于王通门人,不能使巩之道益明。第二首的末联也以曾巩门弟子自处:“侯芭才一足,白首《太玄经》。”侯芭,扬雄弟子,习雄《太玄》,雄死,为起坟,守丧三年。这是表示自己要像侯芭忠于扬雄那样忠于曾巩。王炎《与杜仲高书》:“后山自谓其文得之曾南丰,其诗得之黄豫章,……后山论诗则为豫章之徒,论文则为南丰之徒,诗文既成而后见苏公,则为东坡之客。今置陈无己于鲁直之上,而以为子瞻之徒,恐未甚安。”这是一篇论宋诗师承关系的书信,很有见地,可惜王炎当年“未安”的观点,至今仍为文学史家所沿袭,陈师道至今被认为是苏轼门人,实际当为曾巩、黄庭坚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