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17865700000041

第41章 曾巩家族及其亲友门生(14)

《宋史·陈师道传》云:“官颍时(指陈任颍州教授时),苏轼知州事,待之绝席,欲参诸门弟子间,而师道赋诗有“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之语,其自守如是。”所引诗句为陈师道《观兖国文忠公家六一堂图书》(卷一)诗。兖国文忠公指欧阳修。诗的开头写欧阳修“二子”欧阳棐、欧阳辨邀他到家中观书:“出世何用早,我已后此翁。颇识门下士,略已闻其风。中年见二子,已复岁一终。呼我过其庐,所得非所蒙。”欧阳修死于熙宁五年(1072),时陈不足二十岁,没有见过欧阳修。首二句谓既“后此翁”,生得再早也没用了,极言未见修为憾事。“颇识”二句谓同曾巩、苏轼很熟悉,通过他们已略知修。诗的中间部分写观书,诗末特别申明自己的师承关系:“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世虽嫡孙行,名在恶子中。斯人日已远,千载幸一逢。

吾老不可待,草露湿寒蛩。”曾巩为欧阳修的门生,自己是曾巩的门生,故自称行辈属“嫡孙”;“名在恶子中”是自谦之词。任渊《后山诗注》卷三云:“后山以东坡荐得官,作此诗时,东坡为郡守,终无少贬阿附之意,可谓特立之士也;然亦知东坡之大,必能受之也。”

陈师道谓“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不承认同苏轼是“师弟子”关系,除不忍背师外,还因为陈确实是“文师曾巩”,他的文风类似曾巩,而与苏轼文风颇不同。今人不甚看重陈文,宋人却很看重。黄庭坚《答王子飞书》(卷一九)云,陈“作文深知古人之关键,其论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时辈未见其比”。魏衍《彭城陈先生集记》云:“先生之文,简重典雅,法度谨严。”朱熹尤喜陈文,谓“陈后山之文有法度,如《黄楼铭》,当时诸公都敛衽”;“馆职策,陈无己底好”;“某旧最爱看陈无己文,他文字也多曲折”;“若散文,则山谷大不及后山。”南宋楼昉编《崇古文诀》,收载其序、记、书、启多篇,给予很高的评介。如评《上林秀州书》云“非特议论好,读其文,气正词严,凛然有自重难进,不可回挠之势”;《与秦少游书》“委曲而不失正,严厉而不伤和,深得不恶而严之道”;《送参寥序》“首尾仅二百余字,而抑扬开阖,变态不一,最可贵也”;《思亭记》“节奏相生,血脉相续,无穷之意,见于言外”。元人王义山《陈国录庚辰以后诗集序》云:“世但知后山工于诗,不知后山尤工于文。”明人王文禄认为,“古文之妙者”宋有六人,其一即为陈无己。清人纪昀《后山集抄题记》云:“其古文之在当时,殊不擅名。然简严密栗,可参置于昌黎、半山之间,虽师子固,友子瞻,而面目精神迥不相袭,似较其诗为过之。顾此不甚传,则为诸钜公盛名所掩耳。余雅爱其文,谓不在李翱、孙樵下。”以上所说的知关键、有法度、多曲折、简重典雅、法度谨严、简严密栗,都与曾巩文风相类,既可说是得之于曾巩,也可说是他愿以曾巩为师的原因。苏轼为文直抒胸臆,自由驰骋,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与陈师道的文风是大异其趣的。

其《上林秀州书》(一○)先总论周代“士见于大夫卿公”之制:“介以厚其别,词以正其名,贽以效其情,仪以致其敬。”接着分论以上四点:“士之相见如女之从人,有愿见之心而无自行之义,必有绍介为之前焉,所以别嫌而慎微也,故曰介以厚其别”;“名以举事,词以导名。名者,先王所以定名分也。名正则词不悖,分定则民不犯。故曰词以正其名”;“言不足以尽意,名不可以过情,又为之贽以成其终,……礼莫重于自尽,故祭主于盥,婚主于迎,宾主于贽,故曰贽以效其情”;“诚发于心而谕于身,达于容色,故又有仪焉。词以三请,贽以三献,三揖而升,三拜而出,礼烦则泰,简则野。三者,礼之中也,故曰仪以致其敬。”然后总括说:“是以贵不陵贱,下不援上,谨其分守,顺于时命,志不屈而身不辱,以成其善。当是之世,岂特士之自贤,盖亦有礼为之节也。”后一部分感叹周礼之衰:

“夫周之制礼,其所为防至矣。及其晚世,礼存而俗变,犹自市而失身,况于礼之亡乎?自周之礼亡,士知免者寡矣。”末以求见之意结。《崇古文诀》卷三一评此文文云:“必是读《仪礼》熟,故其区别精。非特议论好,读其文,气正词严,凛然有自重难进,不可回挠之势。”《康熙御制文第三集》卷四二云:“以礼自重,嶷然有品。”陈师道能言而又能行,他正是这样一位“以礼自重”、“自重难进”的人物。

苏轼《与李方叔书》(卷四九):“陈履常居都下逾年,未尝一至贵人之门。章子厚欲一见,终不可得。”此指章惇通过秦观,表示愿见陈师道。陈却在《与少游书》(卷一○)中婉拒,先表示不敢相信:“辱书,喻以章公降屈年德,以礼见招。不佞何以得此,岂侯尝欺之邪?”次言以“见招”为幸:“公卿不下士,尚矣,乃特见于今而亲于其身,幸孰大焉!”表示愿随秦后以成章惇礼贤下士名:“愚虽不足以齿士,犹当从侯之后,顺下风以成公之名。”但主旨却在“然”后,以不合先王之制为拒:

然先王之制,士不传贽为臣,则不见于王公。夫相见所以成礼,而其弊必至于自鬻,故先王谨其始以为之防,而为士者世守焉。某于公,前有贵贱之嫌,后无平生之旧,公虽可见,礼可去乎?且公之见招,岂以能守区区之礼乎?若昧冒法义,闻命走门,则失其所以见招,公又何取焉?虽然,有一于此,幸公之他日成功谢事,幅巾东归,某当驭款段、乘下泽,候公于上东门外,尚未晚也。拳拳之怀,愿因侯以闻焉。

他表示不肯“自鬻”,要“谨其始以为之防”;他与章“有贵贱之嫌,后无平生之旧”,不愿“闻命走门”,只愿在章“成功谢事”之后,将“候公于上东门外”。正如《崇古文诀》卷三一所说,此信的特点是“委曲而不失正,严厉而不伤和,深得不恶而严之道”。

元佑六年,苏轼知颍州,陈师道为颍州教授,相得甚欢。七年,轼改知扬州,陈师道作《上苏公书》(卷一○),首道离别之意:

“惟方托芘赖,复尔违阔,不能不动念耳。盖士方相从时莫知其乐,及相别亦不为难,至其离居穷独,默默自守,然后知相从之乐,相别之难也。士方少时,未来之日长,视天下事,意颇轻之,亦易为别。至其迟暮,数更离合,又以为难。此盖志与年衰,顾影惜日,畏死而然耳。谢太傅尝谓中年以来,一与亲友别,数日作恶。谢公,江海之士,违世绝俗乃其常耳,顾以别为难者,岂酣于富贵而习于违顺也耶!由是观之,以别为难,皆非士之正也,士亦安能免此,当以老为戒,以富贵为畏耳。”次论知人之难:

知人固未易,未易之中又有甚难。范文正谓王荆公长于知君子,短于知小人,由今观之,岂特所短,正以反置之耳。古之所谓腹心之臣者,以其同德也。故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而荆公以巧智之士为腹心,故王氏之得祸大也。闻狙诈咸作使矣,未闻托之心腹也。夫君子无弃人,巧智之士亦非可弃,以为手足可也;耳目且不可,况腹心乎?盖势在则欺之以为功,势同则夺之以自利,势去则背之以违害。使之且难,况同之乎?无德而智,以智营身,而不及事,智之所后,不得不欺以卫身也。天下之事,又岂巧者之所能乎?士终始不相负,非由义则畏义耳。势在而不负,岂真不负耶?

这里强调士要“终始不相负”,认为王安石所用多小人,“势在则欺之以为功,势同则夺之以自利,势去则背之以违害”,“用士当以王公为戒”,都是为诫苏轼而言,故末云:“窃谓阁下必不出此,而愚虑所及,亦不能忍也。君子之于事,以位为限,居位而不言则不可,去位而言则又不可。其言之者,义也;其不言者,亦义也。阁下前为颍州,言之可也。今为扬守,而与颍事,其亦可乎?……天下之事,行之不中理,使人不平者,岂此一事,阁下岂能尽争之耶?争之岂能尽如人意耶?”《崇古文诀》卷三一评此书云:“读此书则知前辈师友间相切磋正救如此,自是一等忠厚气象。”此信正是陈师道对苏轼“终始不相负”的表现,是他为人“忠厚”的表现。

元佑四年,陈无己本已除太学博士,言者劾其擅去官守会苏轼,复除为徐州教授。他在《谢再授徐州教授启》(卷一二)中说:“昨缘知旧,出守东南。念一代之数人,而百年之几见。间以重江之阻,莫期再岁之逢。使一有于先颠,为两途之后悔。又谓中山之相,仁于放麑;乱世之雄,疑于食子。惟其信之既笃,所以行之不疑。岂意喧传,遂烦公议。方众言之成市,虽百虎而可疑。

赖日月之并明,而仁人之在上,深知曲折,公赐保全。怜其母子之穷,还以斗升之禄。原恩有自,揽涕无从。愿为执鞭,喜有逢于晏子;期之异日,报不后于奇章。”张侃《跋陈后山再任校官谢启》对陈之为人很推崇:“骈四俪六,特应用文耳,前辈直曰世间一种苛礼,过为谨细。陈无己任徐州校官日,出境送东坡知杭州诗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好事者造谤,无己处之如平时,略无诎色,而声名行乎天下,此岂视得失而为变动耶?至其再任,又曰(所引即上文)。此尤见无己之终不渝其守也。噫,今岂有是事耶?”

其《送参寥序》(卷一六)是一篇赠序文。释道潜字参寥,俗姓何,杭州于潜(今浙江杭州)人。幼试《法华经》得度为僧,与苏轼、秦观为方外友。能文章,喜为诗,尤长于绝句,着有《参寥集》十二卷。此序首论其人:“妙总师参寥,大觉老之嗣,眉山公之客,而少游氏之友也。释门之表,士林之秀,而诗苑之英也。游卿大夫之门,名于四海三十年余矣。”次论其诗文:“其议古今张弛,人之情貌肖否,言之从违,诗之精粗,若水赴壑,阪走丸,倒囊出物,鸷鸟举而风迫之也;若升高视下,爬痒而鉴貌也。”末论“余之所贵,乃其弃余”:“元符之冬,去鲁还吴,道徐而来见。余与之别,余二十年,复见于此,爱其诗,读不舍手,属其谈,挽不听去。

夜相语,及唐诗僧,参寥子曰:“贯休、齐己,世薄其语,然以旷荡逸群之气,高世之志,天下之誉,王侯将相之奉,而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此岂用意于诗者?工拙不足病也。”由是而知余之所贵,乃其弃余,所谓浅为丈夫者乎!于其行,叙以谢之。”全序语言简洁,行文多变,就是此序特点。《崇古文诀》卷三一云:

“首尾仅二百余字,而抑扬开阖,变态不一,最可贵也。”《王平甫(安国)文集后序》(卷一六)是一篇题跋,首从梅尧臣说起:“欧阳永叔谓梅圣俞曰:“世谓诗能穷人,非诗之穷,穷则工也。”圣俞以诗名家,仕不前人,年不后人,可谓穷矣。”再论王安国诗亦穷而工:“其同时有王平甫,临川人也,年过四十始名,荐书群下士。

历年未几,复解章绶归田里。其穷甚矣,而文义蔚然,又能于诗。

惟其穷愈甚,故其得愈多,信所谓人穷而后工也。”再论富贵与诗文不可兼美乃物理之自然:“虽然,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实者不华,渊者不陆。物之不全,物之理也。尽天下之美,则于贵富不得兼而有也。诗之穷人,又可信矣。”再进一步翻案,不是诗穷人,而是达人:“方平甫之时,其志抑而不伸,其才积而不发,其号位势力不足动人,而人闻其声,家有其书,旁行于一时而下达于千世,虽其怨敌不敢议也,则诗能达人矣,未见其穷也。”再进一步论不当论穷达而当论所传:“夫士之行世,穷达不足论,论其所传而已。平甫孝悌于家,信于友,勇于义而好仁,不特文之可传也。”末以假设之论结:“向使平甫用力于世,荐声诗于郊庙,施典策于朝廷,而事负其言,后戾其前,则并其可传而弃之。平生之学可谓勤矣,天下之誉可谓盛矣,一朝而失之,岂不哀哉!”全文层层推论,步步深入,实借论王安国以抒发自己的处世态度。正如《崇古文诀》卷三一所评:“此篇岂特文字之妙,其发明平甫生平所以自守与其所以可传者可以励后之人,后山亦因以自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