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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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嘉佑二年贡举改变了整个宋代文风(4)

矫枉易失于过正,但不过正也难于矫枉,石介对杨亿的猛烈攻击,实际结束了西昆体的统治地位。朱熹云:“有杨亿、刘筠者,……守道尤嫉之,以为孔门之大害,作《怪说》三篇以排佛、老及杨亿。于是新进后学,不敢为杨、刘体,亦不敢谈佛、老。后欧、苏主杨大年。”石介卒于庆历五年,可见至迟在庆历年间,学子已“不敢为杨、刘体”。

张方平在欧阳修之前,于庆历六年二月所上《贡院请诫励天下举人文章奏》中,就猛烈批评以石介为代表的太学体:

自景佑元年有以变体而擢高第者,后进传效,因是以习。尔来文格日失其旧,各出新意,相胜为奇。至太学之建,直讲石介课诸生,试所业,因其好尚,而遂成风。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逾越规矩,或误后学。朝廷恶其然也,故下诏书丁宁诫励,而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

今贡院考试诸进士,太学新体,间复有之。其赋至八百字已上,而每句有十六、十八字者;论有一千二百字以上;策有置所问而妄肆胸臆,条陈他事者。以为不合格,则辞理粗通;如是而取之,则上违诏书之意,轻乱旧章,重亏雅俗,驱扇浮薄,忽上所令,岂国家取贤敛材以备治具之意耶?其举人程试,有擅习新体而尤诞漫不合程试者,已准格考落外,窃虑远人未尽详之,伏乞朝廷申明前诏,更于贡院前榜示,使天下之士知循常道。

“以怪诞诋讪为高,以流荡猥烦为赡”,这就是太学体的特点。自庆历六年至嘉佑二年(1046-1057)已逾十年,但“学者乐于放逸,罕能自还”,直至嘉佑二年欧阳修知贡举,才给太学体以致命打击。为了纠正古文革新中的上述不良倾向,他在嘉佑二年知贡举时采取了两条有力措施。一方面把“生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的苏轼兄弟置之高等,另一方面就是对凡为险怪奇涩之文者皆予废黜,飞声场屋的刘几亦落选。苏轼在进士及第后作的《谢欧阳内翰启》(卷四九)中说:

轼以天下之事,难于改为。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圣上慨然太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谕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质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彩绣之文,将以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士大夫不深明天子之心,用意过当,求深者或至于迂,务奇者怪僻而不可读,余风未殄,新弊复作。大者镂之金石,以传久远;小者转相摹写,号称古文。纷纷肆行,莫之或禁。

苏轼这段话很重要。所谓“风俗靡靡,日以涂地”,“浮巧轻媚丛错彩绣之文”,即指西昆体。所谓“圣人慨然太息”,“明诏天下”,即欧阳修在《与荆南乐秀才书》(卷四七)中所说的“天圣中天子下诏书敕学者去浮华”。仁宗下诏之后,就好的方面讲,诚如欧阳修所说,昆体之风“渐息”;就不好的一面看,又如苏轼所言:“余风未殄,新弊复作”,“余风”指西昆体的“靡靡”之风:“新弊”就是“求深”、“务奇”、“怪僻”,“转相摹写”的所谓“古文”。欧阳修这次所打击的正是“号称古文”的“新弊”。苏轼《监试呈诸试官》回忆嘉佑初的文风说:“缅怀嘉佑初,文格变已甚。千金碎全璧,百衲收寸锦。调和椒桂酽,咀嚼沙砾碜。广眉成半额,学步归踔踸。”又称美欧阳修改变文风之功说:“维时老宗伯,气压群儿凛。蛟龙不世出,鱼鲔初惊淰(鱼骇貌)。至音久乃信,知味犹食椹(桑果)。至令天下士,微管几左袵。”管指管仲,《论语·宪问》:“微(没有)管仲,吾其被发左袵(少数民族服饰)矣。”

这是以管仲喻欧阳修。

苏辙在《祭欧阳少师文》中回忆说:“嗟维此时,文律颓毁。

奇邪谲怪,不可告止。剽剥珠贝,缀饰耳鼻。调和椒葁,毒病唇齿。咀嚼荆棘,弁斥羹胾。号兹古文,不自愧耻。公为宗伯,思复正始。狂词怪论,见者投弃。”苏辙所描绘的当年“文律颓毁”的情况,与苏轼所说完全相同。他所说的“奇邪谲怪”,“狂词怪论”,正是苏轼说的“求深”、“务奇”、“怪僻”;他所说的“剽剥珠贝,缀饰耳鼻”,正是苏轼所说的“转相摹写”。当事者苏轼兄弟都说,当时的太学生把这种以怪僻和剽剥为特征的文章“号兹古文”。正因为它玷辱了古文的称号,古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才深恶痛绝,“见者投弃”。

韩琦《太子太师欧阳公墓志铭》云:“嘉佑初权知贡举。时举者务为险怪之语,号太学体。公一切黜去,取其平淡造理者即预奏名。初虽怨讟纷纭,而文格终以复故者,公之力也。”史书所载与韩琦、苏轼兄弟所说完全一致,《长编》卷一八五云:“嘉佑二年春正月癸未,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先是,进士益相习为奇僻,钩章棘句,寖失浑淳。修深疾之,遂痛加裁抑,仍严禁挟书者。及试榜出,时所推誉皆不在选。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或为《祭欧阳修文》投其家,卒不能求其主名置于法。然文体自是亦少变。”《宋史·欧阳修传》:“知嘉佑二年贡举。时士子尚为险怪奇涩之文,号太学体。修痛排抑之,凡如是者辄黜。毕事,向之嚣薄者伺修出,聚于马首,街逻不能制。然场屋之习从是遂变。”

“文格终以复故”,“场屋之习从是遂变”,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刘晖文风的改变。刘晖(1030-1065,《江西通志》卷八五作)原名几,字之道,信州铅山(今江西铅山西南)人。入太学,屡试为第一人,文风险怪,学者争效之。嘉佑二年应试,为欧阳修所黜。四年,改名刘晖再试,文格迥变,欧阳修称赏之,仁宗擢为第一。授大理评事、签书河中府节度判官,移建康,便于养亲。

改着作佐郎。祖母卒,力请解官,扶柩归葬。在家设义学,以处四方之从学者。治平二年卒,年三十六。其初文风奇涩,以雕琢相尚,后趋于平易。着有《东归集》十卷,已佚。杨杰《故刘之道状元墓志铭》云:“先是,皇佑、至和间,场屋文章以搜奇抉怪,雕镂相尚,庐陵欧阳公深所疾之。及嘉佑二年知贡举,则力革其弊,时之道亦尝被黜。至是欧阳公预殿廷考校官,得程文一篇,更相激赏,以奏天子。天子称善,乃启其封,即之道之所为也。

由是场屋传诵,辞格一变。议者既推欧阳公有力于斯文,而又服之道能精敏于变也。”沈括讲得更具体更生动:“嘉佑中,士人刘几累为国学第一人,骤为怪险之语,学者翕然效之,遂成风俗。

欧阳公深恶之,会公主文,决意痛惩,凡为新文者一切弃黜,时体为之一变,欧阳之功也。有一举人论曰:“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公曰:“此必刘几也。”戏续之曰:“秀才剌,试官刷。”乃以大朱笔横抹之,自首至尾,谓之红勒帛,判“大纰缪”字榜之。既而果几也。复数年,公为御试考官,而几在庭。公曰:“除恶务力,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有一士人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公曰:“吾已得刘几矣。”既黜,乃吴人萧稷也。

是时试《尧舜性之赋》,有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公大称赏,擢为第一人。及唱名,乃刘晖,人有识之者曰:“此刘几也,易名矣。”公愕然久之。”刘几、刘晖同一人,两次参加进士考试,文风迥然不同,颇能说明欧阳修知嘉佑二年贡举,严厉打击太学体,对推动北宋古文革新的作用。确实如苏轼所说,“曾未数年”,那些以生涩怪僻闻名一时的人或烟消云散,或“仿其程文而速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