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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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7)

文赋是兴起于唐、而成熟于宋的新兴赋体,它是对骈赋、律赋的反动,是对秦汉古赋的复归,但又不同于秦汉古赋。文赋既为赋,它就具有赋的共同特点,多用对话的形式结构全篇,虽押韵不严而一般仍押韵。既称文赋,它又具有不同于其他赋体的特点,这就是尚于理而略于辞,骚、骈、散句式并用而多单行散句,句式参差,具有散文之风。本此以衡量文赋,这种赋体并未成为宋代及宋以后赋的主体。宋代现存辞赋约一千四百余篇,堪称文赋者不足百篇。就宋代文学的发展过程看,北宋初年很少有人作文赋,文赋的出现主要是在北宋古文运动兴起以后,但存世文赋也远较其他赋体为少。欧阳修、苏轼皆以文赋名世,欧阳修现存赋十九篇,真正可算文赋者只有《秋声赋》一篇。苏轼现存赋二十五篇,只有前后《赤壁赋》、《黠鼠赋》、《天庆观乳泉赋》四篇文赋。苏轼贬官黄州,政治处境极为不利,心情非常苦闷。《赤壁》二赋都力图用老庄的听任自然、随缘自适、超然达观的处世哲学来解脱自己的痛苦。前赋从泛舟大江有羽化登仙之乐,转入“侣鱼虾而友麋鹿”的现实苦闷,最后又以“清风”、“明月”之乐作自我安慰,写得波澜起伏,曲折多姿。对江上秋夜美景,小舟自由荡漾和箫声如泣如诉的描写,形象生动,文笔精练。

主客对话,说理谈玄,议论风生。最后以主客狂饮,酣睡达旦作结,戛然而止,余味无穷。“以杯浇愁愁更愁”,结尾处的“喜而笑”,实际上掩藏着难以排遣的苦闷。后赋记叙了同年十月十五日夜游赤壁的经过。初冬的赤壁比起三个月前的赤壁来,又是一番景色,已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变成了清丽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苏轼不禁感慨道:“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全赋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表现了作者贬官黄州期间孤寂悲凉的心情。《赤壁》二赋堪称“文章绝唱”,正如唐庚所说:“东坡《赤壁》二赋,一洗万古,欲仿佛其一语,毕世不可得也。”二赋相较,有人更喜欢后赋,袁宏道《识雪照澄卷末》评云:“《前赤壁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着深衣,遍体是板;后赋平叙中有无限光景,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苏长公合作》卷一引李贽评云:“前赋说道理,时有头巾气。此则空灵奇幻,笔笔欲仙。”苏轼赤壁之游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模仿之作、赞美之词不胜枚举,而且中、日、韩的文人往往还在苏轼游赤壁的日子举行赤壁会,留下了大量的纪念诗文。

四六文是骈文的一种,骈文在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句式更加整齐的四字六字句式,被称为四六文。中国文学史上有所谓骈散之争。在不同的时期,其势力互有消长,但谁也未能取代谁。经过北宋古文运动,骈文、散文形成了分疆而治的局面,说理记事多用散体,制诏表启应用文多用四六。骈文受古文运动的影响而散文化,形成所谓新式四六。唐宋散文八大家中的宋六家,四六文成就最高、最能代表宋四六文革新特色的,应算苏轼。欧阳修《苏氏四六》(卷一三○)云:“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以炫博学,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格为文,迨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尔。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

苏轼曾多次任词臣,故所拟制诏较多。元佑元年(1086)四月王安石去世,其《王安石赠太傅制》(卷三九):

朕式观古初,灼见天命,将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异人。使其名高一时,学贯千载。智足以达其道,辩足以行其言。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

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具官王安石,少学孔、孟,晚师瞿、聃。罔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信任之笃,古今所无。方需功业之成,遽起山林之兴。浮云何有,脱屣如遗。屡争席于渔樵,不乱群于麋鹿。进退之美,雍容可观。朕方临御之初,哀疚罔极。乃卷三朝之老,邈在大江之南,究观规模,想见风彩。岂谓告终之问,在予谅暗之中。

胡不百年,为之一涕。戏!死生用舍之际,孰能违天;赠赙哀荣之文,岂不在我。宠以师臣之位,蔚为儒者之光。庶几有知,服我休命。

这是一篇褒词,先赞王安石为“希世之异人”,次论其进退皆“雍容可观”,再哀这位三朝元老继神宗而弃世,末以赠太傅(“宠以师臣之位”)结。这篇制词很值得咀嚼。苏轼对王安石一生的主要事业变法,仅用寥寥数语如“用能于期岁之间,靡然变天下之俗”,“属熙宁之有为,冠群贤而首用”一笔带过,而对王安石的道德文章却称颂备至。郎晔云:“安石薨背,时温公(司马光)方在病告中,折柬谓吕申公(公着)曰:“介甫无他,但执拗耳。褒恤之典,不可不厚。”故有此赠。此虽褒词,然其言皆有微意,览者当自得之。”“少学孔、孟,晚师瞿、聃”以下数句,恐怕就是郎晔所说的“微意”吧。

《吕惠卿责授建宁军节度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制》(卷三九)是一篇贬词,以泛论起:“元凶在位,民不奠居;司寇失刑,士有异论。稍正滔天之罪,永为垂世之规。”制词重点是历数吕惠卿过恶:

具官吕惠卿,以斗筲之才,挟穿窬之智。谄事宰辅(指王安石),同升庙堂。乐祸而贪功,好兵而喜杀。以聚敛为仁义,以法律为诗书。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均输之政,自同商贾;手实之祸,下及鸡豚。苟可蠹国以害民,率皆攘臂而称首。先皇帝求贤若不及,从善如转圜。始以帝尧之心,姑试伯鲧;终然孔子之圣,不信宰予。发其宿奸,谪之辅郡;尚疑改过,稍畀重权。复陈罔上之言,继有砀山之贬。反复教戒,恶心不悛;躁轻矫诬,德音犹在。始与知己,共为欺君。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噬。连起大狱,发其私书。党与交攻,几半天下。奸赃狼藉,横被江东。至其复用之年,始倡西戎之隙。妄出新意,变乱旧章。力引狂生之谋,驯至永洛之祸。兴言及此,流涕何追。迨予践祚之初,首发安边之诏。假我号令,成汝诈谋。不图涣汗之文,止为款贼之具。迷国不道,从古罕闻。

储欣《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七称美苏轼所撰王、吕二制云:

“传神,传神!安石、惠卿,一赠一责,俱使有识旁观代其人地。”

两制皆情文并茂,完全堪称文学作品。朱弁《曲洧旧闻》卷七云:

“吕惠卿之谪也,词头始下,刘贡父当草制,东坡呼曰:“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贡父引疾,谒急而出。东坡一挥而就,不日传都下,纸为之贵。”又云:“食肉寝皮,未若此制之快。”

苏轼所草制词历来十分为人推崇,王世贞称其《范忠宣公诰敕》:“深醇恳切,自是四六西京,亦唯忠宣公当之。”康熙《御制文第三集》卷四○称其《太常少卿赵瞻可户部侍郎制》“屏功利而用老成,王言甚大”;《杨绘可知徐州》“简净朴直,立意自厚”;《扬王子孝骞等二人、荆王子孝治等七人并诸州团练使》“言极斐亹,恩谊深笃”;《李承之知青州》“意宽裕而言典切”,《韩维父亿赠冀国公》“辞制入古,最饶风韵”。

苏轼幼年,苏洵觉得欧阳修的《谢宣诏赴学士院,仍谢赐对衣、金带及马表》写得很好,就叫苏轼拟作。苏洵看了苏轼的拟作很满意,高兴地说:“此子他日当自用之。”苏洵说准了,后来苏轼曾多次入学士院,并多次得到皇帝赏赐的对衣、金带及马。苏轼之表很多。中国是封建君主专制国家,欲置政敌于死地,最厉害的武器就是诬其讪谤皇帝,无人臣之礼。受诬者往往有口难辩,还得感谢皇恩浩荡。苏轼的《到黄州谢表》就是如此:“伏念臣早缘科第,误忝缙绅。亲逢睿哲之兴,遂有功名之意。亦尝召对便殿,考其所学之言;试守三州,观其所行之实。而臣用意过当,日趋于迷;赋命衰穷,天夺其魄。叛违义理,辜负恩私。茫如醉梦之中,不知言语之出。虽至仁屡赦,而众议不容。案罪责情,固宜伏斧锧于两观;推恩屈法,犹当御魑魅于三危。岂谓尚玷散员,更叨善地。投畀麏鼯之野,保全樗栎之生。臣虽至愚,岂不知幸?……天地能复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伏惟此恩,何以为报!惟当蔬食没齿,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贪恋圣世,不敢杀身;庶几余生,未为弃物。若获尽力鞭棰之下,必将捐躯矢石之间。指天誓心,有死无易。”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云:“东坡《黄州谢表》云:“天地能复载之,而不能容之于度外;父母能生育之,而不能出之于死中。”至今脍炙人口。”袁桷《跋东坡黄州谢表》云:“昌黎公《潮州谢表》,识者谓不免哀矜悔艾之意。坡翁《黄州谢表》,悔而不屈,哀而不怨,过昌黎矣。”储欣《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五:“此表是公着意之作,字筋句骨,语语圆成,学者所当潜心玩味也。”

苏轼晚年贬官海南,其《昌化军谢表》云:“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臣轼中谢。伏念臣顷缘际会,偶窃宠荣。曾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恩重命轻,咎深责浅。此盖伏遇皇帝陛下尧文炳焕,汤德宽仁,赫日月之照临,廓天地之复育。譬之蠕动,稍赐矜怜;俾就穷途,以安余命。而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念报德之何时,悼此心之永已。”元陶宗仪《说郛》卷二十四下引巩丰《后耳目志》云:“《过海谢表》云:“臣无毫发之能,而有丘山之罪,宜三黜而未已,跨万里以独来。”盖萧然出四六畦轸之外。”袁桷《跋东坡黄州谢表》:“然余尝读岭海表,有云:“人皆相传其已死,臣亦自厌其余生。”言至于此,章、蔡之罪,可胜数哉!”王志坚《四六法海》卷四:“苏公诸表言迁谪处,泪与声下,然到底忠鲠,无一乞怜语,可谓百折不回者矣。洪景庐因论昌黎《潮州表》而轩轾二公,实为确论。”储欣《东坡先生全集录》卷五:“人非木石,读此谁不废书而泣。”

苏轼之启更突出地表现了宋代新式四六的特点,其《谢制科启》(卷四六)有“用法者畏有司之不公,故舍其平生,而论其一日;通变者恐人才之未尽,故详于采听,而略于平时”一联,达长达三十八字;“一之于考试,而掩之于仓卒,所以为无私也,然而才行之迹,无由而深知;委之于察举,而要之于久长,所以为无失也,然而请属之风,或因而滋长”一联,竟长达五十六字,这确实是此前的四六文所很少见的。邵博《闻见后录》卷一六云:“苏东坡于四六曰:“禹治兖州之野,十有三载乃同;汉筑宣防之宫,三十余年而定。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其力挽天河而涤之,偶俪甚恶之气一除,而四六之法亡矣。”原有四六之法确实“亡”了,而新式四六产生了。

欧阳修未到致仕之年就提前致仕,颇受时人好评。苏轼《贺欧阳少师致仕启》(卷四七)称其急流勇退云:“伏以怀安天下之公患,去就君子之所难。世靡不知,人更相笑。而道不胜欲,私于为身。君臣之恩,系縻之于前;妻子之计,推挽之于后。至于山林之士,犹有降志于垂老;而况庙堂之旧,欲使辞禄于当年。

有其言而无其心,有其心而无其决。愚智共蔽,古今一途。是以用舍行藏,仲尼独许于颜子;存亡进退,《周易》不及于贤人。自非智足以周知,仁足以自爱,道足以忘物之得丧,志足以一气之盛衰,则孰能见几祸福之先,脱屣尘垢之外?常恐兹世,不见其人。”《苏文忠公文钞》卷八茅坤谓此启“内多名言”,特别是“有其言而无其心,有其心而无其决”二语,刻画官场世态可谓入木三分。末以称美欧的功业、道德、文章作结:“事业三朝之望,文章百世之师。功存社稷而人不知,躬履艰难而节乃见。纵使耄期笃老,犹当就见质疑。而乃力辞于未及之年,退托以不能而止。

大勇若怯,大智如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较其所得,孰与昔多?轼受知最深,闻道有自。虽外为天下惜老成之去,而私喜明哲得保身之全。”全文确实是“一气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