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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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6)

与苏轼同时的司马光在《答孔文仲司户书》(卷六○)中也说:“今之所谓文者,古之辞也。孔子曰:“辞,达而已矣。”明其足以达意斯止矣,无事于华藻宏辩也。”苏轼却对这句话作了新的解释,他把这句话与孔子另一句话“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联系起来,认为孔子的辞达说是重视文辞的表现。他在《与谢民师书》(卷四九)中说:“孔子曰:“言之不(无)文,行之(而)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这显然更符合孔子的原意,因为孔子还说过“情欲信,辞欲巧”的话,把孔子的辞达说看作忽视辞章是不符合孔子的原意的。有趣的是王安石论文从重功利轻辞章出发,对“言之不文,行而不远”这一明白无误地强调文辞重要性的话也解为轻视辞章。他在《上人书》(卷七七)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由此可看出苏、王在文艺思想上的分歧:苏轼把历来解作轻文辞的话解释为重文辞,王安石则把明明是重文辞的话解释为轻文辞,以论证各自的观点。苏轼在《答虔倅俞括书》(卷五九)中,对孔子的辞达说作了更深刻的解释。他说:“孔子曰:“辞,达而已矣。”物固有是理,患不知;知之患不能达于口与手。所谓文者,能达是而已。”“理”是“物”所“固有”的,“知”是对客观事物之“理”的主观认识,“达”就是要准确地表达主观的“知”,而归根结蒂要准确地表达客观事物固有之“理”。如果说苏轼给谢民师的信强调了辞达说的重要性,那么,给俞括的信则对辞达说作了科学的解释,即“辞达”不仅是“达意”,而且是达客观事物之“理”。

从辞贵达意出发,苏轼反对艰涩,提倡平易。苏轼《与黄鲁直书》(卷五二)说:“凡人文字,当务使平和,至足之余,溢为怪奇,盖出于不得已。”在《与谢民师书》(卷四九)中,他指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在《评柳子厚诗》(卷六七)中也说:“好新务奇,乃诗之病。”新奇险怪是宋代诗文革新中的一股逆流,苏轼以上这些话很明显是针对文坛的不良倾向而发的。

他反对雕琢,提倡自然,苏轼评诗僧辩才的诗说:“辩才诗,如风吹水,自成文理;吾辈与参寥(另一诗僧),如巧妇织锦耳。”“巧妇织锦”,再巧都有织绣痕迹,缺乏风水相遭自成文理的自然美。苏轼论画也反对雕琢而贵自然,他在《书韩干牧马图》(卷一五)中说:“金羁玉勒绣罗鞍,鞭棰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在《李潭六马图赞》(卷二一)中说:“络以金玉,非马所便。乌乎,各适其适,以全吾天。”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卷二四)说:“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传神记》(卷一二)说:“欲得其人之天(天然神态),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切,彼方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画雁贵“无人态”,这才是雁的自然本色;画人贵“阴察之”,这才能得人的自然本色。

反对雕琢,并非意味着不需要文字加工,相反,要做到辞能达意,就需要审慎地选用词语。苏轼在《书子由〈超然台赋〉后》(卷六六)中曾说:“子由之文,词理精确有不及余。”可见他对“词理精确”的重视。张端义《贵耳集》卷中载:“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乃“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也。”从这一趣闻可看出苏轼对炼字的重视,他强调要选用最恰当、最准确的词来表现客观事物的特征。苏轼曾向幼子苏过讲“写物之功”,其《付过》(卷六○)说,《诗经》写桑树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之句,认为“他木殆不可以当此”,因为“沃若”二字,写出了桑叶繁茂润泽之状,颇能传桑叶之神;林逋写梅花,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认为“决非桃李诗也”,因为“疏影”、“暗香”颇能传梅之神,桃李不可能具有这一特征。可见“写物之功”,就在善于选词炼字,准确表达客观事物的特征。

苏轼论文论艺,特别强调风格的多样化,反对单一化。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卷六九)中说永禅师的书法“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欧阳询的书法“妍紧拔群”,“劲崄刻厉”;褚遂良的书法“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张旭的草书“颓然天放”,“号称神逸”;颜真卿的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柳公权的书法“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所用“拔群”、“独出”、“自出新意”等语,表明苏轼特别强调风格新颖。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卷八)说:“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瘠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杨玉环长得丰满,赵飞燕“身轻不胜风”,但她们都不失为美女,这证明“长短肥瘠”各有妙处,不能只承认一种美而否定另一种美。“瘦硬”只是书法上的一种风格,从苏轼对各个书法家的评价看,他也并不反对“瘦硬”,但他反对只贵瘦硬而否定别的风格。不同流派的作家应有不同的风格,同一流派的作家也应有各自不同的风格。苏轼《次韵子由题憩寂图后》(卷四七)自称:“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

在绘画上,他与文与可均属湖州画派,但他们所画竹石也各有各的“风流”。关于文章,他强调“一家之言”。他在《答张嘉父书》

(卷五三)中说:“凡人为文,至老多有所悔,仆尝悔其少作矣。然着成一家之言,则不容有所悔。”人们为什么悔其少作?因为少作往往还没有形成独特风格,还没有“成一家之言”。苏轼作词也自觉地在婉约词外另辟蹊径,创立豪放词。他在《与鲜于子骏书》(卷五三)中说:“近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永)风味,亦自是一家。”

四、文“如万斛泉源”

苏轼兄弟皆受学于苏洵,但三苏父子的文风却迥然不同:

明允之文雄,子瞻之文奇,子由之文稳。

赋经先秦的骚体赋、汉代的大赋、六朝的骈赋、唐宋用以取士的律赋,晚唐、宋代又形成一种新式文赋。除汉式大赋外,现存苏赋可谓诸体皆备。楚辞是战国时楚国出现的一种新兴文体,因以屈原《离骚》为代表,又称骚体辞(词)。苏轼的《黄泥坂词》(卷四八)是苏轼谪居黄州期间所作的骚体辞,全文分三层,首写途经黄泥坂所见之景:“出临皋而东骛兮,并丛祠而北转。

走雪堂之坡陀兮,历黄泥之长坂。大江汹以左缭兮,渺云涛之舒卷。草木层累而右附兮,蔚柯丘之葱茜。余旦往而夕还兮,步徙倚而盘桓。虽信美而不可居兮,苟娱余于一盼。”次写自己的谪居原因及处境:“余幼好此奇服兮,袭前人之诡幻。老更变而自哂兮,悟惊俗之来患。释宝璐而被缯絮兮,杂市人而无辨。路悠悠其莫往来兮,守一席而穷年。时游步而远览兮,路穷尽而旋反。朝嬉黄泥之白云兮,暮宿雪堂之青烟。喜鱼鸟之莫余惊兮,幸樵苏之我嫚。”最后写自己的大醉:“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宴。纷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于是蹶然而起,起而歌曰:月明兮星稀,迎余往兮饯余归。岁既宴兮草木腓,归来归来兮,黄泥不可以久嬉。”全词极写自己无所事事的谪居生活,朝嬉黄泥之白云,暮宿雪堂之青烟,以草为茵,以块为枕,坠露湿衣,而酣卧不醒。苏籀《东坡三绝句》(卷三)称此词为“奇韵”:“为文《赤壁》并《黄坂》,奇韵平生想象中。延目练江嗟逝水,举头碧落看飞鸿。”此外,苏轼的《太白词五首》、《上清辞》、《归来引送王子立归筠州》、《清溪词》、《李仲蒙哀词》、《钱君倚哀词》、《苏世美哀词》、《王大年哀词》、《钟子翼哀词》、《伤春词》、《和归去来兮辞》等均属骚体辞。

苏轼的《滟滪堆赋》、《屈原庙赋》、《服胡麻赋》、《酒子赋》四篇属骚体赋。其《滟滪堆赋》(卷一)叙云:“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沵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险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滟滪堆的功罪,就是此赋主旨,这正是苏洵《忆山送人》(卷一六)诗的观点:“长江浑浑流,触啮不可拦。苟非峡山壮,浩浩无隅边。恐是造物意,特使险且坚。

江山两相值,后世无水患。”此赋是骚、散并用的骚体赋,散句多用于叙事,骚体句多用于描写:“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或用于抒发感慨:“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

唐宋科举,考试律赋。律赋就是骈赋,只是限制更严,不仅限骈偶,而且限韵数,故历来为文学史家所不取,认为没有什么文学价值。其实对律赋不可一概否定。正如刘克庄《李耘子诗卷》(卷九八)云:“唐世以赋诗设科,然去取予夺一决于诗,故唐人诗工而赋拙。……本朝亦以诗赋设科,然去取予夺一决于赋,故本朝赋工而诗拙。今之律赋,往往造微入神,温飞卿、李义山之徒未必能仿佛也。”因此,宋代不仅律赋多,而且质量高。

苏轼现存律赋六篇(《浊醪有妙理赋》、《延和殿奏新乐赋》、《明君可与为忠言赋》、《通其变使民不倦赋》、《三法求民情赋》、《六事廉为本赋》),均以议论胜。以“神圣功用,无捷于酒”为韵的《浊醪有妙理赋》(卷一),赋题为杜甫《晦日寻崔戢、李封》诗成句:“浊醪有妙理,庶用慰沉浮。”这正是此赋主旨,赋一开头即予点明:“酒勿嫌浊,人当取醇。失忧心于卧梦,信妙理之疑神。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伊人之生,以酒为命。常因既醉之适,方识此心之正。”全赋围绕这一主旨,驱使与酒有关的典故几乎句句用典,而所有典故都在借“外寓于酒”以说明“内全其天”,以抒发他贬官海南时的心境。李调元《赋话》卷三《新话》三云:“宋苏轼《浊醪有妙理赋》云:“得时行道,我则师齐相之饮醇;远害全身,我则学徐公之中圣。”穷通皆宜,才是妙理。通篇豪爽,而有隽致,真率而能细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通物之变,民用无倦”为韵的《通其变使民不倦赋》(卷一),表现了他一贯的变革主张:“物不可久,势将自穷。

欲民生而无倦,在世变以能通。器当极弊之时,因而改作;众得日新之用,乐以移风。”然后他历举各种变革,表现出他特有的雄辩之风:“下迄尧舜,上从轩羲。作网罟以绝禽兽之害,服牛马以纾手足之疲。田焉而尽百谷之利,市焉而交四方之宜。神农既没,而舟楫以济也;后圣有作,而弧矢以威之。至贵也,而衣裳之有法;至贱也,而臼杵之不遗。居穴告劳,易以屋庐之美;结绳既厌,改从书契之为。……以瓦屋则无茅茨之敝漏,以骑战则无车徒之错综。更皮弁以圜法,周世所宜;易古篆以隶书,秦民咸共。”他反对骤变,主张渐变,在此赋中也有反映:“如地也,草木之有盛衰;如天也,日星之有晦见。皆利也,孰识其所以为利;皆变也,孰诘其所以制变?五材天生而并用,或革或因;百姓日用而不知,以歌以拚。岂不以俗狃其事,化难以神。疾从古之多弊,俾由吾而一新。观《易》之卦,则圣人之时可以见;观卦之象,则君子之动可以循。”李调元《赋话》卷五评此赋云:“宋苏轼《通其变使民不倦赋》云:“制器者皆出于先圣,泥古者盖生于俗儒。

昔之然今或以否,昔之有今或以无。将何以鼓舞民志,周流化区?王莽之复井田,世滋以惑;房琯之用车战,众病其拘。”以策论手段施之贴括,纵横排戛,仍以议论胜人,然才气豪上,而率易处亦多,鲜有通篇完善者。”“寓议论于排偶之中”,“偶语而有单行之势”,这是苏轼律赋的特点,他比欧阳修更加才气纵横,更加不为律赋之律所拘,纵横排戛,随心所欲,句式尤为灵活多变,大量使用之乎者也之类的虚词,有些律句几与散文无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