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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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2)

要了解苏轼晚年贬官岭南期间的思想和生活,主要当然应依据苏轼本人的着述。但是,苏过的《斜川集》有助于印证、加深、补充后人对苏轼晚年状况的了解。苏轼为什么不安于朝,最后竟以年近六旬的高龄远谪岭南呢?原因就在于君主多疑,小人多谗,苏轼又多直言。其《次大人生日》(卷一)云:“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这就是苏过的结论。他的以古喻今之作,如《思子台赋》、《伏波将军庙碑》、《萧何论》(均见卷七)等,集中反映了这一思想。

他在《萧何论》中说,“萧何请上林苑以与民,高祖大怒而械系之”,原因就在于“君疑臣”。自卢绾反,刘邦认为群臣举不可信,而萧何“居可疑之地,有可疑之势”,刘邦欲系萧何“久矣”,“请上林苑以与民”只不过是借口而已。苏过深有感慨地说:“呜呼,功臣之难,自古而然乎!”

《思子台赋》写汉武帝巫蛊之祸,谗臣江充与太子有隙,诬告太子埋木人以诅上。太子矫诏杀江充,长安扰乱,言太子反。武帝发兵围太子,太子出亡自缢死。武帝后来怜其无辜,筑思子台。苏过痛斥道:“闻武帝之多忌兮,谓左右之皆戎(戎,古代少数民族)。杀阳石(阳石公主,亦坐巫蛊诛)而未厌兮,又瘗(埋)祸于宫中。忸君王之好杀兮,视人命犹昆虫。死者几何人兮,岂问骨肉与王公!”汉武帝“多忌”、“好杀”,把左右的人都当作敌人,掀起一次又一次的巫蛊之祸。当他征伐四夷时,似乎是“雄杰”之主;而失道嗜杀时,似乎比婴儿还更无知:“彼茂陵(汉武帝)之雄杰兮,盖将与黄帝俱仙;及其失道于几微兮,狐鬼生于左臂。如婴儿之未孩(笑)兮,易耳目而不知。”于是,“信谗而杀子,昵奸而败国”。苏过还进一步揭露说:汉武帝害死了太子就“慷慨悲歌,泣涕踌躇”,而他杀了那么多大臣、忠臣,“皆以无罪而夷灭,一言以就诛,曾无兴哀于既往,一洗其无辜”。“古往今来俱如此”,无辜受戮的人太多了,苏过之所以在《思子台赋》中大动感情,显然寓有父亲忠而被谤的隐痛。

《伏波将军庙碑》,写东汉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自请南征,进军壶头,水急不能上,加之天气炎热,士卒多病死,马援亦病卒。谗臣陷之,光武帝大怒,追收其新息侯印绶。苏过感慨道:“壶头一衄(挫败),谗人遂入其说,人主一信而不可回。”马援在南征中尝食薏苡以祛风湿,并载一车还,以作种子。马援死后,有人上书说他载的都是明珠玉犀。苏过写道:“何薏苡之兴谗兮,抱孤忠而不见省。……悲将军之谁咎兮,死青蝇于祖圣!”

主虽圣却被青蝇所包围,马援仍落得“功未录而罪及兮,掩大德于一眚(过失)”的下场。马援的遭遇虽可悲,却庙食百世,名垂千古:“造物者能困其人,而不能困其功名也。”苏过深信,其父苏轼虽然也是“抱孤忠而不见省”,谗说入,“人主一信而不可回”;但谗人不可能磨灭苏轼的“功名”,他的忠义之心仍将为后人所敬仰。

苏轼对逆境一向能处之泰然。他在渡海去海南孤岛时,曾感伤地说:“何时得出此境耶?”但一转念,他又自我排解道,在茫茫宇宙中,整个中国也不过是一小岛而已。盆水泼地,蚂蚁以为是灭顶之灾,“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道之路乎?”苏过的《飓风赋》(卷七)淋漓尽致地发挥了苏轼这一思想。赋的前面大部分描写飓风的威力,结尾处问道,飓风“果足怖”吗?他说:“蚁之缘也,吹则坠;蚋之集也,呵则举。夫嘘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虫则甚惧。”在“水击而三千,抟扶摇而上者九万”的大鹏看来,根本不算一回事。如果有大鹏那样的胸襟和视野,飓风也就不足称飓,不足为怖了。“则向之所谓可惧者”,皆“耳目之不广,为外物之所变”造成的。

元符二年(1099),苏过还写了一篇《志隐》(卷七),通过主客对话,进一步发挥了苏轼的随遇而安的思想。他针对客人“夸三晋而陋百粤”的观点,首先阐明了万物齐一、晋粤无别的思想。

他说:“彭聃以寒暑为朝暮,蟪蛄以春秋为期颐(百岁),孰寿孰夭、孰欣孰悲?……子知鱼之安于水也,而鱼何择夫河汉之与江湖?知兽之安于薮也,而兽何择于云梦之与孟诸?”他说,儋耳虽是“瘴疠之地”,但也有“可(称)道者”在:“天地之气,冬夏一律,物不凋瘁,生意靡息。冬夏葛,稻岁再熟。富者寡求,贫者易足。绩蕊为衣,艺根为粮。铸山煮海,国以富强。犀象珠玉,走于四方。士独免于战争,民独勉于农桑。其山川,则清远而秀绝;陵谷,则飘渺而苐郁。虽龙蛇之委藏,亦神仙之所宅!”在苏过的笔下,当时还很落后的儋耳,简直是人间天堂、神仙住的地方。这正是苏轼“海南万古真吾乡”的思想。这种万物齐一、随遇而安的思想,显然受了庄子哲学的影响,但在当时对苏轼父子战胜困难,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其次,苏过针对客人以钟鸣鼎食劝其仕进的观点,相当深刻地揭露了当时官场的黑暗:“功高则身危,名重则谤生。枉寻(屈曲不正,攀援依附)者见容,方枘者必憎。而自古豪杰之士,有不能闾阎之穷,慨然有澄清之志,探虎穴、索骊珠而得全者,盖无一二也。”官场中容不得正直的人!苏轼之所以一贬再贬,正因为他功高名重,方枘正直。鉴于苏轼的教训,苏过表示,他安于眼前置身遐方的生活:“今置身于遐方,如有物之初,余逃空谷之寂寞,眷此世而愈疏。追赤松于渺茫,想神仙于有无。此天下之至乐也。”苏过《志隐》的安贫乐道主张,既符合苏轼的一贯思想,更符合他贬官岭南时的精神状态。《宋史·苏过传》说:“初至海上,(苏过)为文曰《志隐》,轼览之曰:“吾可以安于岛夷矣!”据晁说之《苏叔党墓志铭》载,苏轼还准备“自为《广志隐》,以极穷通得丧之理”,由此可见苏轼对这篇文章之重视。

苏轼远谪岭南,尝尽了世态炎凉。苏过在《和叔宽赠李方叔》(卷二)中深有感慨地说:“管鲍久已死,交情云雨翻。”但是,世间毕竟还是好人多。就在很多人怕受牵连,对苏轼唯恐避之不及的时候,也有不少亲朋好友,甚至素不相识的人,对苏轼充满了关切之情。其中有万里致书的常子然,其《祭常子然文》(卷八):“嗟我先君,昔迁南夷。万里致书,公时布衣。同臭使然,忘其祸危。”有万里探亲、死于途中的舅父王元直,《王元直墓碑》(卷九)云:“先君之迁于南也,平昔亲旧屏迹不敢问安否者七年。

舅氏慨然奋不顾身曰:“公盛时在朝廷、典方面,则往见之;今厄穷瘴疠之地,吾等乃避畏行迹,非夫也!”率同往者一人,遂独浮江而下,将自洞庭、桂岭而南。会先君有诏北还,而舅氏遇疾于途以卒。”有不顾朝廷禁令、毅然相访的李安正、王子直,《书漳南李安正防御碑阴》(卷九)云:“绍圣初,先君谪罗浮。是时法令峻急,州县望风旨,不敢与迁客游。一夕,苍梧守李公安正引车骑扣门,请交于衡门之下。”其《赠王子直》(卷一)云:“南行几万里,亲旧书亦绝。……未着绝交书,已叹交游绝。……怪君一事无,访我此穷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苏过有一首《己卯冬至,儋人携具见饮》(卷二)诗,生动描述了海南人民对苏轼父子的情谊。

这时,苏氏父子已谪居海南三年,他们同海南人民已经没有多大的语言障碍了。当地父老同情他们久谪不仕,给他们送来的肴蔬,盛满了食器。

今存《斜川集》中的绝大部分诗文作于徽宗朝,从中也可清楚地看到徽宗朝对所谓元佑党人的迫害,苏家的处境,徽宗统治集团的腐朽,以及当时严重的阶级对立。

在徽宗朝,当年的执政大臣苏辙,一直闲居颍昌十余年,不再与人相见,默默以死。苏过有很多咏诵苏辙的诗篇(所引均见卷三),如《次韵叔父上巳二首》的“绝口谁能论梦幻,逢人聊只话耕桑。翟公门外常罗雀,要放空阶草木长”;《叔父生日四首》的“枕上轩裳何足梦,壶中天地本来宽。幅巾从此追巢许,永愧苍生起谢安”;《次韵叔父黄门己丑岁除二首》的“求田问舍追三径,面壁灰心过九年”等等。苏过在《祭叔父黄门文》(卷八)中说:

“公之脱身南荒而归也,则淡然箕山之下,潩水之滨。友巢由于千载,追松乔于白云。盖与世而相忘,默渊潜而自珍。托《春秋》以见志,戮奸宄于灰尘(指苏辙晚年所作《春秋传》等)。公虽不用也,而天下愈尊之如泰山,归之如凤麟。”这些诗文都反映了苏辙晚年默默无闻,郁郁寡欢,潜心于学术研究的境况。

苏轼三子也长期沉沦下僚或闲居,苏过在《送伯达(苏迈)兄赴嘉禾》(卷三)中写道:“我生三十余,忧患恰半生。……五载卧箕颍,分甘一廛氓。嗟哉生理拙,口腹不解营。各逐升斗仕,弹冠愧渊明。”苏过于崇宁二年居颍昌,从“五载卧箕颍”句可知,此诗写于崇宁六年(1107),时苏过三十六岁,在这“三十余”年中,他有十多年都是在伴父南迁和闲居颍昌的“忧患”中度过的,都在做“一廛氓”。由于生活艰难,他们不得不为升斗之禄而出仕。

《送仲豫(苏迨)兄赴官武昌叙》(卷八)说:“长兄(苏迈)年五十有三,不能俯仰于人,犹为州县吏;仲兄(苏迨)少不乐仕进,亲戚强之,今四十有三,始为管库官。”从“长兄年五十有三”,仲兄“四十有三”,可知这篇叙作于政和元年(1111),时苏过四十岁,闲居许昌。仲兄苏迨本不乐仕进,而亲戚强迫其出仕,显然也是为生活所迫。苏过的《送仲南兄(苏辙子苏适)赴水南仓》,生动表现了苏过兄弟(包括堂兄弟)在从仕上的思想发展过程。早年他们都意气风发,似乎定有作为:“忆君结发读书日,肯学呻吟事刀笔?

功名直欲高古人,议论从来气横臆。”后来却事与愿违,只好高卧林泉,潜心文史:“咄嗟岁晚事大谬,翻然自许林泉役。躬耕二顷羞甘旨,栉风沐雨忘晨夕。十年不知簪组味,万里能舒陈蔡厄。

丈夫升沉何足道,竭身养志真奇特。闭门却求文史乐,劲气岂为穷居屈?”后来连高卧山林也无法坚持,为了谋生,只好去做不屑做的“刀笔”吏:“迩来弹冠本非好,黾勉聊从父兄迫。区区试吏仓庾间,定知蜡屐何曾得。嗟余白发亦自笑,眷眷一官乃鸡肋。

明年驱车走太行,正坐相如空四壁。”家徒四壁,生活艰难,是苏过兄弟被迫出仕的重要原因。从“明年驱车走太行”可知,这首诗作于监太原税前夕的政和元年。苏过晚年曾三次出仕,但思想上一直很苦闷,表现仕隐矛盾的诗篇在《斜川集》中比比皆是。

苏过对徽宗的荒淫腐朽,追逐声色狗马也很不满,这集中表现在《书〈张骞传〉后》(卷八)一文中:“酒色之害人,甚于毒药;博弈之害财,甚于盗贼。然人之畏毒药而甘心于酒色,知恶盗贼而不厌博弈者,何哉?适于己而忘于害耳。千金之子破产于声色狗马,万乘之主失德于玩好嗜欲者多矣,岂不信哉!”适己忘害是全文的中心。他指责汉武帝“以一马之故,穷师万里”;而汉武帝不惜“穷师万里”以夺取宛马,又是张骞启之。苏过感慨道:

“呜呼!苟一夫之私欲,竭生民之膏髓,虽系虏其人,而郡县其地,何补疮痍之万一哉!”而“贪人之心如饥渴然,必欲有其所未有者为富,见其所未见者为宝耳,夫岂有穷哉!”这篇文章显然是针对徽宗朝的花石纲之役而发的。花石纲之役是引起方腊起义的直接原因之一,方腊在漆园誓师时就曾讲到宋徽宗的“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之“糜费”:“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苏过所谓“万乘之主失德于玩好嗜欲”,即暗指徽宗;所谓汉武帝“以一马之故……几及胜、广之乱”,就是对徽宗的警告;而方腊起义的爆发,证明他是颇有预见性的。

苏过还把统治阶级的腐朽同民间的疾苦作了鲜明对比。他在《小雪》(卷二)一诗中深刻揭示了当时贫富的悬殊:“不知贫与富,苦乐相悬绝。”达官贵人住在金碧辉煌的宫室里,饰有麒麟的炭炉烧得通红,喝着银瓶御酒,虽然宫外雪花纷飞,宫内却春意盎然,个个醉面生辉。而贫者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荜门破壁,寒士屋破,絮雪穿入,衣破肘现,鞋破趾出,薪湿不燃,寒夜难熬。

同是雪夜,贫富如此不同。

苏过对贫者是充满同情的。在《北山杂诗》(卷二)中,他写到一位“樵叟”:“空山寂无闻,独拥寒炉火。时时黄犬吠,知有行人过。扣门但樵叟,束薪求售我。辛勤易一饭,空腹安能果。我困亦无几,僮仆行忧饿。明朝且食粥,弹铗悲楚些。”《山居苦寒》(同上)中,还写到一位年过八旬的孤苦寡妇:“傍舍孤嫠八十余,背无完絮况裙襦。分衣愧乏庄公惠,纸被聊将慰老臞。”他因自己已经到了“食粥”的境地,面对“樵叟”,只好弹铗悲歌;对“孤嫠”,也只能送一床纸被供其御寒。他对贫苦人民虽无力援助,或所助微薄,但对他们的关切之心却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