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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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3)

在少数民族问题上,苏过的《论海南黎事书》颇有见地。他首先指出要重“民言”,要使下情上达:“国家之善恶,法令之得失,官吏之贤不肖,未尝不窃议于下也。……古之君子建一事,出一令,未尝不参之于民言。”他指责当时的官吏根本不重视民言,不了解下情:“今天下号称能吏者,直以簿书期会洁身奉己而已;尤异者,使民尊之如鬼神,畏之如雷霆,可谓能矣!然上之情不可知,下之情不能达,所谓利害之实,从何而得之哉!”在处理海南黎人的问题上,就暴露出各级官吏根本不了解民情,有人主张“覆其巢而夷其地”,即用武力镇压;有人主张“羁役其人,而改其俗”,即按治理汉人之法治理黎人,强迫其同化;有人主张“绝其通市以困其力”,即断绝同黎人的贸易。苏过以自己“侍亲海南,实编于民”所了解到的详情,一一驳斥了上述主张。他认为要治黎,首先要搞好吏治:“饬有司,严约束,市黎人物而不与其值者,岁倍偿之,且籍其家而刑其人”,“又为之赏典以侍能吏”。

其次,主张选黎人作吏:“朝廷若捐数官以使人,则贤于用师矣。”

“今朱崖屯师之千人,岁不下万缗,若取十一以为黎人之禄,可以罢千师屯矣。”再次,主张用民兵代替戍卒。他说,当时的戍卒,“多出无赖,所过聚落,鸡犬一空。来则捶暴其家人,去则坏弃其器具。”这种扰民之卒不如不要好。他说:“仆以为戍卒可省,民兵可用。何则?编户之家,家有武备,亲戚坟墓所在,人自为战,而又习其山川险阻,耐其风土瘴疠。吏若拊循其民,岁有以赏之,则吾藩篱不可窥矣。”苏过这些主张是比较切实可行的。赵怀玉《斜川集序》说:“东坡善言兵,而叔党有论黎事之书,出处进退,未忘国家。”确实如此,苏过虽然长期闲居,身处下僚,却同他父亲一样,“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

苏轼三子“俱善为文”,而以苏过的文学成就最高。苏轼《游罗浮山一首,示儿子过》(卷三八)说:“小儿少年有奇志,中宵起坐存黄庭。近者戏作凌云赋,笔势仿佛《离骚》经。”《和陶游斜川,正月五日与儿子过出游作》(卷四二)又说:“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又海南《与刘沔都漕书》(卷四九)云:“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苏辙也赞其“能文”(《宋史·苏过传》)。后人常称赞“其诗文具有家法”;“笔下诗文嗣乃公”;“零章断句,等诸笠屐(苏轼)之遗”。苏过的文学成就当然不可能同苏轼相比,但说他的诗文具有苏轼之遗风,确实并非夸张。

苏轼的文章纵横恣肆,气势磅礴,情致绵密,苏过的诗赋和部分散文,如《书〈张骞传〉后》、《伏波将军庙碑》、《志隐》、《论海南黎事书》以及《飓风赋》、《思子台赋》等,也具有这种特点。前面已经谈到《飓风赋》的寓意,这里我们再来看看他对飓风的描写吧。首先,他通过客人之口写飓风之征兆:“仲秋之夕,客有叩门指云物而告予曰:“海氛甚恶,非祲(妖氛)非祥。断霓饮海而北指,赤云夹日而南翔。此飓之渐也;子盍(何不)备之?”接着写飓风初来之情景:“语未卒,蓬户肃然,槁叶蔌蔌,惊鸟疾呼,怖兽辟易,忽野马(云气)之决骤(急奔),矫退飞之六鹢。袭土囊之暴露,持众窍之叱吸。”特别精彩的是对飓风盛时恐怖景象的描写:

少焉,排户破牖,陨瓦擗屋。礧击巨石,揉拔乔木。势翻渤澥,响震坤轴。疑屏翳(风神)之赫怒,执阳侯(波涛之神)之将戮。鼓千尺之涛澜,襄(上)百仞之陵谷。吞泥沙于一卷,落崩崖于再触。列万马而并骛,溃千里而争逐。虎豹慑骇,鲸鲲奔蹙。类钜鹿之战,殷声呼而动地;似昆阳之役,举百万于一覆。予亦为之股栗毛耸,索气侧足。夜拊榻而九徙,昼命龟而三卜。

这里,既有对飓风的正面描写:房屋被撕裂,巨石相撞击,树木连根拔,倒海翻江,声震乾坤;又有侧面烘托:虎豹惊骇,鲸鲲奔蹴,自己也“股栗毛耸,索气侧足”;既用神话传说作形容,屏翳赫怒戮阳侯;又以着名恶战相比拟,有如钜鹿、昆阳之役,真是极尽夸张之能事。而风过浪平之后又是一番景象:“已而山林寂然,水波不兴。动者自止,鸣者自停。湛天宇之苍苍,流孤月之荧荧。”读了苏过的《飓风赋》,我们好像经历了飓风的全过程一样,开头越来越声势逼人,最后却寂然清明。全文都写得有声有色,使人有亲临其境之感。《宋史·苏过传》说:“其《思子台赋》、《飓风赋》早行于世。”可见在当时就是他的名篇。

明人袁宏道说:“坡公之可爱,多其小文小说。”《斜川集》中也有一些脍炙人口的小品,如《记交趾进异兽》(卷七):“麒麟凤凰,天所生也;虎豹蛇蝎,亦天所生也。生麟凤也,必复生虎豹蛇蝎,苍苍者或自有说。然天之生麟凤也不数,而虎豹蛇蝎害人之物往往蕃衍于深山大泽。眈眈焉,逐逐焉,肆其爪牙之利,以逞其口腹之欲。宜乎麒麟凤凰高飞远引,不一游于世也。”短短一百字,可谓寄慨万端!老天爷既生麒麟凤凰,又生虎豹蛇蝎;麟凤生得不多,而虎豹蛇蝎却比比皆是;正因为虎豹蛇蝎横行,麒麟凤凰就只好高飞远引!杜甫《恶树》云:“幽阴成颇杂,恶木翦还多!”真是千古同慨!虎豹蛇蝎之“眈眈焉,逐逐焉,肆其爪牙之利,以逞其口腹之欲”,这不是对当时时局的逼真写照吗?

苏轼说:“过子诗似翁。”苏过的诗更似苏轼晚年和陶诗。苏过青年时代随父南迁,就深受其父的影响,爱上了陶诗;其后长期闲居,沉沦下僚,更使他同陶诗结下了不解之缘。因陶潜曾游斜川,他就把自己卜居之地命名小斜川。他在《次韵姚美叔约寻春之什》(卷六)表示“斜川终拟学渊明”。苏过所谓“学渊明”,主要是指要学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其《次韵孙海若见赠》(卷四)云:“折腰为五斗,强颜管库职。……坐吟渊明篇,令人有愧色。”但是,读读《斜川集》就不难看出,他把陶潜“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特有诗风也学到了。今存《斜川集》,以五言古诗为最多,大都写得表面质朴而实际绮丽,表面清瘦而实际丰腴。前面所举的苏过诗往往具有这一特点,这里我们再来读读他的《和叔宽田园六首》中的第六首吧:“十年资章甫,人弃我亦闲。得从长沮游,时把严陵竿。本非厌作吏,未忍违故山。朝来行西畴,果腹惟三餐。信哉负郭美,五斗何足干。长为田舍翁,所乐非所叹。”章甫,宋人的礼帽。《庄子·逍遥游》云:“宋人资(卖)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前六句大意是说,他像宋人卖章甫到越国一样,干着无用的事,朝廷对他弃而不用,他也乐得清闲,像古代隐士长沮、严子陵一样隐居故山。后六句具体描写隐居之乐,“信哉负郭美”,表现了他对田园风光的热爱;“五斗何足干”,表现了他对仕途的蔑视。这首诗从内容到风格都酷似陶诗,平淡的话语中有着丰富的内涵。

苏轼之孙、苏迈之子苏符(1086-1156)字仲虎,自幼力学有大志,为苏轼所赏,称为“作”。苏轼《庚辰岁人日作》(卷四三)说:“老去仍栖海南村,梦中时见。”刘辰翁认为:“此句为仲虎发也。”陆游《老学庵笔记》说:“在蜀见苏山(苏符之子)藏公墨迹,叠韵《竹》诗,后题云:“寄作诗孙符。”以元佑党人之后不予录用,益闭户读书。苏辙殁,以遗恩授假将仕郎,调随州司刑曹事,绍兴中官至中书舍人、礼部侍郎,权礼部尚书兼侍读,赐三品服,是朝廷大臣,官位几与其祖苏轼相近,《宋史》却无传。好在“文化大革命”中,四川眉山城南四十里的东坡山挖掘出“苏山泣书”

的《苏符行状》,除提供了详尽的苏符生平事迹外,还为考察南北宋之际苏氏之升沉提供了颇为珍贵的材料。“党祸再起,摈元佑公卿之后不用”,这与苏过闲居颍昌达十年之久是一致的。“叔祖黄门公没”,“以遗恩授(符)假将仕郎”,这与朱弁《曲洧旧闻》的下述记载是一致的:“子由讣闻,赠宣奉大夫,仍与三子恩泽。

王辅道为余言,(蔡)京以子由长厚,故恤典独厚。”王巩《苏黄门挽词》也有“优典恤皇情”语。《行状》表明,苏辙死,不仅“与三子恩泽”,而且泽及其侄孙。“遇靖康兵祸,夫人与七子俱没虏中”,这与《周省斋集·乾道丁亥泛舟游山录》所载也是一致的:“大府寺丞苏岘叔子,东坡曾孙,而过之子,陷金。尚书(苏)符奉使时挈以归。”据《行状》,苏符曾三次受召,这正反映了南宋初年鉴于北宋灭亡的教训,十分重视苏轼的忠言谠论,故恩及其后代。苏符亦能文,周麟之《敷文阁直学士致仕苏符赠官制》称其“擅雕龙之文,蕴凌云之气,善继厥祖,不陨其声”。苏籀《奠亡兄尚书龙学文》云:“公弱敦敏,耽玩经旨。康成、王弼,《风》、《雅》、《彖》、《系》,《语》、《孟》、《檀弓》,发微究体。斟酌心精,应用词绮。炯然独识,洒落清制。缊袍颜巷,淹此国器。伟欤东坡,百代之师。公其元孙,家学在兹。”

第三节 “齿爵皆优于兄”的苏辙

一、“齿爵皆优于兄”

苏辙(1039-1112)字子由,一字同叔,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苏洵子、苏轼弟。自幼深静好学,博览群书,抱负宏远,以治国安邦为己任。嘉佑二年,与兄轼同榜进士及第,一时名动京师。同年四月因母丧返蜀。嘉佑六年,兄弟二人同举制科,在御试制科策中极言朝政得失,胡宿以为不恭,力请黜之,仁宗仍诏以四等及第。除商州军事推官,奏请在京侍父,未赴任。治平二年,出任大名府推官。次年,苏洵病逝于京,与兄扶丧返蜀。熙宁二年还朝,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议事每与王安石不合,又上书批评新法,且请去职。次年春张方平知陈州,辟辙为陈州教授。六年,为齐州掌书记。九年,罢任还京,上书要求废除新法,出为南京签判。元丰二年苏轼以谤讪新政罪名入御史台狱,苏辙乞纳在身官以赎兄罪,谪监筠州盐酒税。七年,移绩溪令。哲宗继位,高太后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苏辙被召还朝任校书郎,未至都门擢为右司谏。元佑元年二月到任,九月,拜起居郎,十一月,擢为中书舍人。历任户部侍郎、翰林学士、吏部尚书、御史中丞、尚书右丞、大中大夫守门下侍郎。在朝期间,力主废弃新法,但又主张区别对待,慎重从事,在处置西夏、治理黄河等问题上,提出许多切实可行的主张。哲宗亲政,起用新党。

绍圣元年三月,落职知汝州。六月,降三官,知袁州。九月,降授朝议大夫,分司南京,筠州居住。绍圣四年,再谪化州别驾,雷州安置。次年,移居循州。元符三年,遇赦北归,寓居许昌颍水之滨,自号颍滨遗老,杜门谢客十二年,直至政和二年病逝。后追复端明殿学士,谥文定。苏辙一生着述丰富,特别是在其两次贬官和晚年谪居期间,更加致力于着述。他于元佑六年编定《栾城集》五十卷,崇宁五年编定《后集》二十四卷,政和初又编《栾城第三集》十卷,凡八十四卷,又着有《栾城应诏集》十二卷,合称《栾城》四集。除此之外,苏辙的学术着作有《诗集传》十九卷、《春秋传》十二卷、《论语拾遗》一卷、《孟子解》一卷、《古史》六十卷、《老子解》四卷,均存于世。苏辙元符二年谪居循州时撰笔记《龙川略志》六卷、《龙川别志》四卷,事迹见苏辙《颍滨遗老传》(《栾城后集》卷一二、一三)、《名臣碑传琬琰集》下卷一一《苏辙传》、《宋史》卷三三九本传。

《宋史·苏辙传》说:“辙与兄(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的确如此,苏轼兄弟确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从小共同受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在仁宗朝,他们兄弟同科进士及第,同应制科试入等;在神宗朝,他们同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先后离开朝廷,同因乌台诗案而遭贬谪;元佑年间二人同被起用而青云直上,哲宗亲政后同被远谪岭南。但是,世间的任何人和事的“相同”都是相对的,不可能“无不相同”,他们兄弟的性格差异甚大,并影响到他们政治态度、学术思想及文学风格。

二、“少者谨重”

苏轼爱好书画,喜欢收藏书画,每有所获快乐到极点;苏辙对此不感兴趣,苏轼《子由幼达》(卷七二)称其“观之漠然,不甚经意”。苏轼爱游山玩水,苏辙《武昌九曲亭记》(卷二四)说:“有山可登,有水可涉,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苏辙对此也有兴趣,常“从之游”,但远没有苏轼那么浓厚的兴趣,以致苏轼常常“翩然独往”。苏轼是一位外向型人物,敢想敢说敢做,爽朗豪放,很像他的祖父苏序;苏辙却是内向型的人物,思想活跃却沉默寡言,很像他的父亲苏洵。他们这种性格差异,从小就表现得很明显,苏洵在《名二子说》就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而“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苏轼性格豪放不羁,锋芒毕露,确实“不外饰”。结果一生屡遭贬斥,差点被杀头。苏辙性格冲和淡泊,深沉不露,在以后激烈的党争中,虽然也屡遭贬斥,但多因兄连累,并终能免祸,悠闲地度过了晚年。

张方平与苏轼兄弟初次交谈,就发现他们性格的很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