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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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7)

从此词可知,苏辙并非不能作词,只是不喜作词罢了。此词上阕从长年离别写到今朝欢聚。一、二句写兄弟离别之久,从熙宁四年颍州之别至熙宁十年,已经整整七年了。三、四句写苏轼对自己的怀念,点去年中秋苏轼怀子由的《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第175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后五句写今朝“同泛清河古汴”。《凉州》指《凉州词》,乐府《近代曲》名,此代指唱曲的歌女。他们一面泛舟,一面欣赏歌女唱曲,惊起群群汀州鸿雁,够快乐了。但好景难长,下阕从今朝欢聚,想到明朝离别,发出一片悲凉之音。前三句写“坐中客”的装束,四五句感叹光阴易逝,盛时难再。接着以“今夜清樽对客”的欢聚之乐,反衬“明夜孤帆远驿”的别离之苦,而展望未来更不堪想象,恐怕只能像王粲那样“相对永登楼”。这个“永”字,语重千斤。苏轼《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说:“子由相从百余日,过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别,……其语过悲。”“悲”而且“过”就在于下阕,特别是结尾数句,太伤感了。苏轼在《中秋月寄子由》中回忆当时情景说:“歌君别时曲,满座为凄咽!”莫说那时的当事者,就是今天的读者读到它,也有催人泪下之感。苏轼在和词中安慰弟弟道:“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上,扶病入西州。”并想象弟兄双双相亲相爱同返故里的情景说:“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苏轼这一功成名遂之后弟兄同归故里的愿望,一生从未实现过;后来实现的是兄弟二人“扶病”去雷州、儋州贬所。

七、“雄快疏畅”、“尚有典型”的苏籀

孙汝听《苏颍滨年表》云:“三子:迟,字伯充,官至大中大夫、工部侍郎、徽猷阁待制,绍兴二十五年卒;适,字仲南,官至承议郎、通判广信军,宣和四年卒;逊,字叔宽,官奉议郎,通判泸州潼川府,靖康元年卒。五女,文务光、王适、曹涣、王浚明、曾纵其婿也。务光字逸民,适字子立,焕字子文,纵字元矩。”苏辙子、婿多能诗文,但成就皆不如苏轼幼子苏过突出,此不具论。只有苏辙之孙苏籀值得一提。

苏籀(1090-?)字仲滋,苏辙孙、迟子,过继于苏适为后。年十四,曾侍苏辙于颍昌,首尾九年,未尝离左右。后以祖荫为陕州仪曹掾。宣和间,为迪功郎。绍兴三年,为大宗正丞十四年,为将作监丞(同上书卷一五一)。十九年,出为台州添差通判。官终朝请大夫。其子苏诩《双溪集后跋》云:“建炎初南渡,侍伯祖侍郎(苏迟)居婺州近三十年。”孝宗时卒,年七十余。着有《双溪集》十五卷、《栾城遗言》一卷,事迹见《敬乡录》卷七、《宋史翼》卷四。

对于苏籀的评价历来分歧较大。元吴师道《敬乡录》卷七云:“自处方严,不苟合,故任止于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七则斥其“上秦桧二书及《庚申年拟上宰相书》皆极言和金之利,所以归美于桧者无所不至,不免迎合干进之心。又《杂着》中别有《进取策》一篇,复力言攻刘豫以图金。前后议论,自相矛盾。盖皆揣摩时好以进说,小人反复,有愧于乃祖实多”。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卷二二亦云:“即籀之文章以考其生平,知其为人熏心富贵,惟利是视,故献媚权奸,求为卖国牙郎而不可得,此苏氏之不肖子孙,虽有文集传世,曾何足道!”毋庸讳言,苏籀上大臣书,确有“干进”之心,美化秦桧之言更不堪卒读。但他在南宋初年力主抗金,《进取策》亦作于金废刘豫之前。而上秦桧、时宰书则作于南北对峙局面已成、金废刘豫之后。其《上秦丞相第一书》(卷八)云:“艺祖、太宗之郡县未复也,梓宫之未来也,太母之未归也,渊圣之久留也。以道言之,四患之未弭,为邦何以立耶?

建炎以来,亟战而求之,逾十祀矣。……今虏立新君,一时用事之臣改易,非前日矣。彼我之相与,既非敌怨,故使命踵来,言还地讲和。……盖天意悔祸,穹庐革心,易战争为誓盟,变甲胄为皮币。转睽离拘质为会合,改怨雠忾恨为恩惠。我之所得如此,复何求哉!……万一地界渐复,信使又至,梓宫、太母、渊圣相继来还,此亦讲和之当然也。”时移势易,观点随之有变化,恐不能说就是“自相矛盾”、“小人反复”。其《面对论和战札子》(卷九)谓“深念夫兴王要略,岂不曰修政令、肃纪纲、理财用、洽恩信、精士卒、练将帅、饬守御七者”,可见他是一位关心时局的人。

苏籀出自文学世家,受祖辈熏陶,故其诗文“雄快疏畅,以词华而论,终为尚有典型”。卷六存其辞赋《汤泉赋》、《二松赋》、《牡丹赋》、《闽岭赋》、《雪堂砚赋》、《米元晖研山赋》、《戏作梅花赋》、《灵物赋》及《秋辞》、《乌石山辞》均为“雄快疏畅”、富有词彩之作。其《汤泉赋》、《二松赋》作于任陕州仪曹掾时,前篇有“陕西南坤,泉滃山涧”,后篇有“商邑岩岩,群山环中”语可证。前篇谓温泉只适合他这样的寒士:“此山岳之仁气,愍寒士之枯朽。

假温慈而惠和,以洗浣其尘垢。使于斯而产金玉,终何益于野叟。惟荒山与乱石,无华堂与琼甃。免污亡国,华清贵妃。嬿婉之求,无取于斯。予槁项黄馘,短发葳蕤。青鞋直趋,老栉自随。

头轻目明,弹冠振衣。咏而风乎,配鲁之沂。”后篇歌颂二松之品质,妙喻连篇,更富文采:“二友忘言,冉冉秋冬。古之遗直,本钜末丰”,“凛凛乎其可严惮也”,“矫矫乎其能励操也”,“冰合九河,雪屯万峰。毛发磔磔,不改声容。”末以感叹作结:“世人欲速,种柳与枫。菌生朽壤,蔓延楚丛。惟二友之不凡,爱正命于厥躬。

相与吟啸而作,殆其莫逆于胸。”

《跋东坡拔豕帖》(卷一一)论苏轼书法虽得自天资,“亦须积习”:“先生早年在岐下写《楚词》一章,云似钟繇行体,笔能趁意,是时书画已绝出世俗。自壮逮老,周游四方,古人奇迹,无不临遍。峤南书帖,特为超妙,尝戏语云可比二王,所谓七十而从心不逾矩者也。嗟夫!虽天资殊异,亦须积习,始蹈大成,况常常者其可不勉耶!”

苏籀有《书三学士长短句新集后》。三学士指黄庭坚、秦观、晁补之。文章感慨:“曩日正始群贤在朝,黄、秦、晁三公骞翔台阁,追想其奏篇大廷,垂绅文陛,据梧挥犀,石渠、东观,质据辨析,泯然邈矣。所余着书,名章大论,炜煌照世。其樽俎折冲,款昵名胜,高酬妍倡,以使酒寓意,融金石、感鬼神。咸韶虽隐,《阳春白雪》犹将仿佛焉。其风流雅尚之最,吾人所欲珍辑,是天下奇韵嘉闻也。”认为黄词纤秾精稳,体趣天出,简切流美,有佩玉之雍容;秦词落尽畦轸,逸格超绝,前无伦而后无继;晁词平处言近文缓,高处新规胜致,自成一姿次致。三人皆内重外轻,淳至旷达,涤除陈俚,发为新雅,声称彰灼于天下。这是一篇重要词论,有助于理解黄、秦、晁三家词的同异及影响。

籀能诗。其《冻雨》(卷一)云:“淋淋冻雨滴春朝,正月寒威倍栗憀。汩淖不甘劳皁隶,执舆岂必胜刍荛。素餐致冠思长策,失业疲氓想易招。驯伏强豪苏馁乏,济时筹略直须超。”前半写冻雨,表示自己愿意亲躬皁隶执舆之劳;后半写思济时,希望能退强寇,招疲民,抑豪强。其《连雨偶成》(卷二)之二云:“治道灼知(李)斯(商)鞅妄,中兴窃拟(王)导(谢)安难。文章一伎真何益,得失他年极易观。”李斯、商鞅、王导、谢安的“得失”都要在事后(他年)才能看清楚。以此评价当年苏籀的言行,也许更为客观一些。《国士》(卷二)云:“人心天意归有道,务穑训学臻富寿。

自古迂儒无益算,盖世奇才实天授。谁能剡牍出公言,明年定取单于首。”从这些诗都可看出他的政治态度。

其《睡起》(卷三)云:“身将抱瓮灌田畴,老大徒伤鬓已秋。

滞念生缘宁故我,济时及物勉前修。勃磎行世终刚介,重惜尤人返自求。塞马未尝矜得俊,湘猨不在较群猴。”《卜居漫赋》(卷四)云:“肄习素未丰,摸索强裁。铢黍概闻见,谆吃奚述哉。

三捷黜疏慵,湛潜散郎偕。望道几何高,人事宁免乖?眼中悠悠者,樵牧供谈谐。披卷想前芬,肮脏无敌才。功名不复朽,荣观竟烟埃。幽幽畸人居,黄花荐醁醅。所求一日富,不足语时侪。

寄言繁华侣,莫嗤钝如槌。”从这些诗也可看出他的处世态度。

《敬乡录》称其“自处方严,不苟合”,似亦有据,并非全是美化乡贤之语。

伍崇曜《刊双溪集跋》云:“籀又尝赋《南园》诗云:“花骢油壁隐轻雷,消却冰山不复来。坟土未干为馁鬼,园花虽好为谁开。”

厉樊榭等《南宋杂事诗注》引之,今载集中。殆暮年之作,阅历已深,亦知冰山之不足恃欤。”所引《南园》诗乃宋王炎《双溪类稿》卷八之《南园》,实为张冠李戴。

苏籀还撰有《栾城遗言》一卷,录其祖父苏辙为子孙讲学之语,“中间辨论文章流别,古今人是非得失,最为详晰,颇能见辙作文宗旨。其精言奥义,亦多足以启发来学。惟籀私于其祖,每阴寓抑轼尊辙之意,似非辙之本心。又谓吕患卿、王安石之隙起于《字说》及《三经义》,核之史传,亦非事实。……又杂载辙崇宁丙戌梦见王介甫事,尤为失之诞妄。特籀亲承祖训,耳濡目染,其可信者亦多,究非影响比也”。

八、“千古各垂名”

从大中祥符元年(1009)苏洵出生,到政和二年(1112)苏辙去世,凡一百零四年,三苏父子都走完了他们的生命历程。这是北宋王朝由盛到衰的一百年,在这一百年里,三苏父子与同时代的许多仁人志士一样,都想“致君尧舜”,而最后“致”出来的却是宋徽宗这样的昏君、亡国之君,可悲的现实是对他们的美妙理想的无情讽刺。“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他们父子三人都是悲剧人物,他们的一生都在“长鲜欢”中度过的。但“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他们生前一百年的“长鲜欢”,换得的却是“千古各垂名”。

苏轼生前历尽荣辱浮沉,在他未仕以前,因为与他人没有利害关系,得到的几乎是众口一词的好评。而入仕以后,特别是在卷入变法斗争以后,世人仍对他推崇备至,而变法派却把他骂得一钱不值,甚至把他投入监狱,远谪黄州、惠州和儋州。他生前不但未能实现其抱负,也未得到公正一致的评论。但在他去世后,除徽宗朝和20世纪“文革”这两个时段,对他的诋毁并不亚于生前其政敌对他的诋毁外,南宋、元、明、清各代对他的评价都很高。宋孝宗《苏文忠公赠太师制》云:

故礼部尚书、端明殿学士、赠资政殿学士、谥文忠苏轼,养其气以刚大,尊所闻而高明。博观载籍之传,几海涵而地负;远追正始之作,殆玉振而金声。知言自况于孟轲,论事肯卑于陆贽?方嘉佑全盛,尝膺特起之招;至熙宁纷更,乃陈长治之策。叹异人之间出,惊谗口之中伤。放浪岭海而如在朝廷,斟酌古今而若斡造化。不可夺者峣然之节,莫之致者自然之名。经纶不究于生前,议论常公于身后。人传元佑之学,家有眉山之书。朕三复遗编,久钦高躅。王佐之才可大用,恨不同时;君子之道暗而彰,是以论世。倘九原之可作,庶千载以闻风。惟而英爽之灵,服我衮衣之命。可特赠太师。

宋孝宗又有《苏轼文集赞》(同上):

故赠太师、谥文忠苏轼忠言谠论,立朝大节,一时廷臣无出其右。负其豪气,志在行其所学,放浪岭海,文不少衰。

力斡造化,元气淋漓,穷理尽性,贯通天人。山川风云,草木华实,千汇万状,可喜可愕,有感于中,一寓之于文。雄视百代,自作一家,浑涵光芒,至是而大成矣。朕万几余暇,绎诗书,他人之文,或得或失,多所取舍。至于轼所着,读之终日,亹亹忘倦,常寘左右,以为矜式,信可谓一代文章之宗也欤!

这两段话是对苏轼的定评。

关于苏辙兄弟诗文的优劣,历来有不同看法。首先提出这个问题的就是他们自己,他们都说自己不如对方。苏轼《记子由诗》(卷六八)说:“子由诗过吾远甚。”《答张文潜书》(卷四九)又说:“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这并不是什么自谦之词,而是苏轼的真心话。苏轼论诗论文都追求“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枯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苏辙“汪洋淡泊”的艺术风格正符合他的审美趣味。苏辙则认为自己不如哥哥,至少在苏轼谪居黄州以后自己是赶不上了。他在《子瞻和陶诗引》中说:“辙虽驰骤从之,常出其后。”《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也说:“谪居于黄,杜门深居,驰骋翰墨,其文一变,如川之方至,而辙瞠然不能及矣。”看来,他对哥哥的推崇也是真诚的。

一般人多认为苏辙不如其兄,但也有认为苏轼不如弟者。

其一为苏辙兄弟的好友刘贡父,他曾说苏辙“所作强于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