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星璀璨:北宋嘉祐二年贡举考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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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反变法的苏轼兄弟及其友生(16)

四、气象峥嵘,彩色绚烂。说苏辙散文以平淡为特征,并不是说他就不能写其他风格的文章。《黄楼赋》(卷一七)就是一篇“彩色绚烂”、颇事雕琢的文章。苏辙晚年说:“余《黄楼赋》学《两都》也,晚年来不作此工夫之文。”此赋“东望则连山差参”,“南望则戏马之台”,“西望则山断为玦”,“北望则泗水湠漫”一大段,确实酷似班固《两都赋》的铺陈排比,而通篇的主客对话形式也是汉代大赋的惯用手法。如描写徐州总的形胜说:“冯兹楼而四顾,览天宇之宏大。缭青山以为城,引长河而为带。平皋衍其如席,桑麻蔚乎旆旆。画阡陌之纵横,分园庐之向背。放田鱼于江浦,散牛羊于烟际。”可见这里山环水抱,而城西一面又有数百里平川,桑麻丰茂,阡陌纵横,庐舍相连,牛羊满野。又描写徐州城北说:“北望则泗水湠漫,古汴入焉。汇为涛渊,蛟龙所蟠。古木蔽空,乌鸟号呼。贾客连樯,联络城隅。送夕阳之西尽,导明月之东出。金钲(喻月)涌于青嶂,阴氛为之辟易(退隐)。窥人寰而直上,委余彩于沙碛。激飞楹而入户,使人体寒而战栗。息汹汹于群动,听川流之荡潏。可以起舞相命,一饮千石,遗弃忧患,超然自得。”汴泗由西北而东南于徐州汇合,两岸古木蔽空,乌鸟呼号,幽静已极;江中商船,樯橹相接,繁华异常。接着是两个特写镜头,月出青山,阴氛顿扫,清光入户,寒意袭人,夜深人静,川流有声。在这样的月夜,黄楼上高朋满座,开怀畅饮,翩翩起舞,真是有如仙境,什么人间忧患当然都可忘怀。这样的刻意描写,在苏辙作品中是很少见的。不但苏辙“晚年不作此工夫之文”,就是他一生中也所作不多。正因为这篇赋与苏辙固有的文风颇不同,因此当时就有人怀疑是东坡代作。苏轼在《答张文潜书》(卷四九)中说:“(子由)作《黄楼赋》,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

苏辙贬官筠州期间所作的《庐山栖贤寺新修僧堂记》,也以“彩色绚烂”为特征,他对栖贤谷、三峡桥、寺院、僧堂的描写极其生动形象:“栖贤谷谷中多大石,岌嶪(高耸貌)相依,水行石间,其声如雷霆,如千乘车行者,震掉不能相持,虽三峡之险不能过也,故其桥曰三峡。渡桥而东,依山循水,水平如白练,横触巨石,汇为大车轮,流转汹涌,穷水之变。院据其上流,右倚石壁,左俯流水,石壁之趾,僧堂在焉。狂峰怪石,翔舞于檐上。杉松竹箭,横生倒植,葱茜相纠。每大风雨至,堂中之人疑将压焉。”

这里首写水石相激之声如雷霆,如车行;次写水石相激,流转汹涌之状,如大车轮;再写寺院的位置,倚石俯江;最后写僧堂的阴森可怖,怪石翔舞,松竹倒植,大有石将崩而堂将压之势。苏轼《与李公择书》(卷五一)说:“子由近作《栖贤堂记》,读之惨懔,觉崩崖飞瀑逼人寒栗。”又《跋子由栖贤堂记》(卷六六)也说:“子由作《栖贤堂记》,读之便如在堂中,见水石阴森,草木胶葛。仆当为书之,刻石堂上,自欲与庐山结缘,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王士禛云:“颍滨《栖贤堂记》,造语奇特,虽唐作者如刘梦得、柳子厚妙于语言,亦不能过之。……予游庐山至此,然后知其形容之妙,如丹青图画,后人不能及也。”他们都指出了《栖贤堂记》具有语言生动、形象鲜明、气氛阴森的特点,能给人以如临其境、如闻其声之感。由此可见,苏辙散文虽以平淡为特征,但也具有多样化的风格。

六、“少公峭拔千寻麓”

苏辙存诗一千七百余首,比存诗二千八百余首的苏轼为少。

两兄弟的诗风很不相同,张耒《赠李德载》说:“长公波涛万顷海,少公峭拔千寻麓。”苏轼诗气势磅礴,有如大海怒涛,汹涌澎湃;苏辙诗高雅闲淡,有如崇山茂林,幽深难测。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说:“(子由诗)用意用笔老重,不事驰骋,非余人浮情粗气,苟为惊俗,而意不可寻了,语句或失之平浅者可比。此所以为坡弟,能自立一队。大约以韩公(愈)为宗,而造句不及其奇崛。使才用笔,奇纵不及坡及太白、杜、韩。以此求之,可知家数大小优劣。”又说他“韵不及欧(阳修),快不及王(安石),劲不及黄(庭坚),奇肆不及子瞻,而妥贴大雅,亦可谓工矣”。这些话都比较准确地把握住了两人诗风的区别。

苏轼诗以贬官黄州为界,有一个由豪放到渐趋平淡的发展过程。苏辙诗从一开始就以平淡为特征。南行途中苏辙兄弟都有《郭纶》(均见卷一)诗,两诗的主旨完全相同,都对郭纶有功不赏寄予了深切的同情;但表现手法和艺术风格却完全不同。苏辙的《郭纶》是一篇长达二百九十字的五古,首写嘉州遇郭纶,中间以很大篇幅详尽记载郭纶自述其“有功不见赏”,最后是苏辙的感叹:“予不识郭纶,闻此为敛容。一夫何足言,窃恐悲群雄。

此非介子推,安肯不计功!郭纶未尝败,用之可前锋。”全诗娓娓叙事,确实堪称“静淡有味”,而结尾更是一波三折;“不识”而为之“敛容”,一折;由“一夫”不足道到担忧“群雄”寒心,又一折;以“此非介子推”反证郭纶“记功”正当,再一折;用人当用长,郭纶虽非介子推式的贤人,却是“未尝败”的猛将,是“用之可前锋”的,不应让其“憔悴落巴躴”,又是一折。仅这最后八句,涵蕴就非常丰富,曲折地表达了他对郭纶的同情,对朝廷赏罚不公的不满,真可谓“炼意深,下句熟”。苏轼的《郭纶》是一篇仅八句五十六字的七古,它以大开大阖之笔为我们活画出了英雄无用武之地的郭纶形象。其中前四句是:“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路人但觉骢马瘦,不知铁槊大如椽。”纪昀称其“首二句写出英雄失意之概”(同上),以“阅过船”这样一个特写镜头,就烘托出了英雄放闲、百无聊赖的神情。“猛士”而“无人识”,眼前的“骢马瘦”与当年的“铁槊大如椽”,构成鲜明对比,既写出了当年的威武,又写出了眼下的潦倒。全诗气势磅礴,语言凝炼,与苏辙娓娓叙事的手法迥然不同。

又如两人都有《舟中听大人弹琴》(均见卷一),题同,体同(同为七古),主旨同(同是歌颂苏洵琴技,崇尚古乐而不满世俗之乐)。苏辙的写法是由舟中听琴而联想到伯牙沧海学琴,末以“世人嚣嚣好丝竹,撞钟击鼓浪为荣。安知江琴独超绝,摆耳大笑不肯听”点明主题。全诗以写伯牙学琴为主,读起来平和婉转。苏轼的写法是由听琴而生议论:“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今已忘。千家寥落独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返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全诗纵横恣肆,议论风生,与苏辙诗的平和婉转适成鲜明对比。

苏轼兄弟都作有《江上看山》(均见卷一),苏辙看到的是山色朝夕多变:“朝看江上枯崖山,憔悴荒村赤如赭。暮行百里一回头,落日孤云霭新画。前山更远色更深,谁知可爱信如今。唯有巫山最秾秀,依然不负远来心。”苏轼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这两首同题诗更足以说明苏轼兄弟诗风的不同。辙诗平淡,轼诗“雄悍”(纪昀评);辙诗多直叙,轼诗好比喻;辙诗“不拘字面事料之丽”而仍富有韵味,轼诗词理精确,形象生动,颇富文采。

熙宁年间,苏辙兄弟诗风的区别尤为鲜明。苏轼赴杭途中,与苏辙共同赴颍川拜谒恩师欧阳修时,同作咏欧阳修所蓄石屏的诗。苏辙的《欧阳公所蓄石屏》(卷三)诗是正面描写石屏纹脉所形成的老樗、病松、丘陵、云烟,远非人工绘画所能比拟:“老樗肃落但存骨,病松憔悴空留须。……赋形简易神自足,鄙弃笔墨嗟勤劬。”苏轼《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卷六)却笔下含情,气势磅礴:“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稀微踪。不画长林与巨植,独画峨嵋山西雪岭上万岁不老之孤松。”而且想象奇特,在苏轼看来,这屏上的孤松,似乎是唐代工于画松的毕宏、韦偃的精灵所化:“我恐毕宏、韦偃死葬虢山下,骨可朽矣心难穷。神机巧思无所发,化为烟霏沦石中。”最后他甚至把想象当事实,竟劝欧阳修作诗安慰这两位“不遇”的画师:“愿公作诗慰不遇,无使二子含愤泣幽宫。”这种以无为有、以假作真的写法在苏辙诗中是很难找到的。

苏轼晚年有意学陶,诗风渐趋平淡,与苏辙的诗风比较接近。即使如此,苏轼诗仍时露本色,他的一些奇思妙想同样是苏辙所没有的。苏轼在渡海赴海南贬所时,回望中原,只见积水茫茫,深感北归无望。但一转念,他觉得海山呼啸,仿佛是群仙正在举行宴会,庆贺他北归有期,其《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卷四一)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安知非群仙,钧天宴未终。喜我归有期,法酒属青童。”苏辙的《次韵子瞻过海》,首先感慨哥哥比自己还倒霉,哥哥“渡海南”,自己“犹在寰海中”。接着回顾往事,深感万事皆空,前途渺茫:“平生定何有,此去未可穷。”最后他针对哥哥“归有期”的幻觉,要哥哥作好“兹焉若将终”的准备,并预感到他们今后见面也许只有在仙山佛国了:“一瞬千佛土,相期兜率宫。”从这首诗不难看出,苏辙仍保持着他那深邃冷静的思想和净淡有味的诗风。苏轼直至晚年,仍不失其诗人特有的奔放激情;苏辙却一直像一位冷眼观世的哲人,不时发出一些看似寻常却耐人寻味的哲人之思。这也许就是苏轼所说的“子由近道”吧!

以上以苏轼兄弟的唱和诗和同题分咏诗比较了他们兄弟的不同诗风。但是,最能代表苏辙诗风的,还是他那些写景、咏物、咏史、题画以及抒写个人闲适生活的小诗。如《题李公麟山庄图》(卷一六),其中《芗茅馆》云:“山居少华丽,牵茅结净屋。此间不受尘,幽人亦新沐。”《栖云室》云:“石室空无主,浮云自去来。人间春雨足,归意带风雷。”前首写芗茅馆的朴素明净,后首写栖云室的空寂无人,都具有王维诗的静淡风味。杨升庵盛赞苏辙这一组诗,认为“奇景奇句,可诵可想”,“泉亦奇,诗亦奇,何异王右丞”。杨升庵还说:“宋诗信不及唐,然其中岂无可匹敌者?在选者眼力耳。苏子由《中秋夕》云:“巧转上人衣,徐行度楼角。河汉冷无云,冥冥独飞鹊。“《旅行》云:“猿狖号古木,鱼龙泣夜潭。行人已天北,思妇隔江南。”杨慎认为这些诗都“有王维辋川遗意,谁谓宋无诗乎?”(同上卷四)苏辙那些抒写个人闲适生活的诗篇,更酷似王维、孟浩然,如《答文与可以六言诗相示,因道济南事》(卷六):“野步西湖绿缛,晴登北渚烟绵。蒲莲自可供腹,鱼蟹何尝要钱”;“饮酒方桥夜月,钓鱼画舫秋风。冉冉荷香不断,悠悠水面无穷。”特别是他的《南窗》(卷三)诗,更以闲逸淡远、语浅意深为特征:

京师三日雪,雪尽泥方深。

闭门谢往还,不闻车马音。

西斋书帙乱,南窗日方深。

展转守床榻,欲起复不能。

闭户失琼玉,满阶松竹阴。

故人远方来,疑我多苦心。

疏拙自当尔,有酒韧共斟。

这是苏辙因制策忤世,南京侍父期间所作的诗。表面看是写他那闲适疏懒的生活,实际抒发了郁郁寡欢之情。清人叶乔然《龙性堂诗话续集》说:“苏栾城诗,世不多见。东坡尝言:“其《南窗》诗,人间当录数百本。”今读之,清逸闲适,淡致如许,……此诗当于陶、柳门外另置一席。”确实如此,如果说苏轼诗“本似李、杜”,那么,苏辙诗就更似陶、柳、王、孟一派。

苏轼现存词三百多首,是宋词的大家,是豪放词的创立者。

据《全宋词》,苏辙存词仅四首,根本不足以名家。苏轼知徐州,苏辙送他到任,临别时,他们兄弟泛舟清河古汴,苏辙写了一首《水调歌头》: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弄清赏,鸿燕起汀州。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