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啪的一声和伴随着的呻吟声,这人脸朝下趴在地上,几根棍棒噼噼啪啪落到他身上,他翻滚抽搐着,细长的四肢在棍棒下抖动着。最后,其他的人都停了下来;可是包德文凶残的脸仍在狞笑,手中的棍棒又向那人的头部打去,那人徒劳地用双臂挡着头部。他的白发上溅着血渍。包德文仍弯着腰,找被害人双手护不到的地方一顿乱打。这时,麦克摩多冲上楼梯把包德文推开。
“你会杀了这人的,”他说,“住手!”
包德文吃惊地望着他。“去你的!”他喊着,“你是谁,竟敢来干涉我——你啊,新入会的家伙?靠边儿站!”他又举起手中的棍子,而麦克摩多已从裤子后兜掏出手枪。
“你给我靠后站!”他喊着,“如果你敢动我一下,我就打掉你的脸,你说到分会,难道身主没说过不能杀了这个人吗——你在干什么?你在杀死他!”
“他说的是实话。”他们中间有人说。
“上帝,你们得快点儿!”下面的人喊,“所有的窗子灯都亮了,不过五分钟,全镇的人都会起来。”
街上果然传来了喊叫声,下面的大厅已来了一小群排字印刷工人,正鼓足勇气准备行动。罪犯们便在楼梯口丢下这个有气无力,打瘫了的编辑,窜下楼梯,迅速逃到街上。到了工会大楼,有些人混进麦克金蒂的酒吧,低声向主子报告,活已干完。另外几个人,包括麦克摩多,溜到沿街的小胡同,各自回家去了。
恐怖谷
第二天清晨,麦克摩多一觉醒来,回忆起入会时的情景。由于喝酒,他头疼得厉害,那只被打上烙印的胳膊肿得发烫。因为有独特的收入,他干活时并没规律。所以,很晚才吃早饭,然后一上午待在家里,给一位朋友写了一封长信。在这之后,又拿起一张先驱者日报看了起来。在一个报纸临印刷前才加进的专栏中,麦克摩多看到这条消息。
先驱报社出暴徒
责任编辑受重伤
这是一条简讯,报道了事实经过,而这个过程麦克摩多本人比笔者要清楚得多。文章的结尾是:
现在警方正在调查此案;但人们担心,结果绝不会比以往的案件更好,人们认出几个凶犯,希望会将他们绳之以法。无须赘言,暴徒来自某个声名狼藉的社困,长久以来,他们奴役着我们这个社区,而《先驱者报》一直在不懈地与之斗争。可以告慰斯坦格先生众多好友的是,虽然先生被残暴殴打,头部多处重伤,但他的生命尚无危险。
下文写着,报社现已由装备着温切斯特步枪的警察卫队守护。
麦克摩多放下报纸,正在用那只昨晚灼伤的手,颤抖着点着烟斗,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房东递给他一张字条,字条是刚刚由一个小孩子送来的。
便条上没有署名,上面写着:
我有事要和你谈一谈,但我不想在您府上谈及此事。请在米勒山旗杆旁和我见面。如果您马上动身,我会告诉你一切我要讲的事情。
麦克摩多万分惊奇地把字条看了两遍,因为他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也琢磨不出是谁写的。如果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他会想到,这是他过去生活中常有的一次冒险经历的开始。但这字条出于一个男人之手,出自于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之手。再三斟酌后,他决心去把这事搞清楚。
米勒山是一个管理不善的公园。就在镇子的正中心。夏天,这里是人们避暑的圣地,可到了冬天,却是异常的荒凉。从山顶上俯瞰下去,不仅可以尽览全镇零乱肮脏的景象,还可以看见山下蜿蜒曲折的山谷内东分西散的矿区和工厂,山谷两侧的积雪由于污染已变成黑色,此外还可观赏那树木茂密的山坡和白雪覆盖的山顶。
麦克摩多沿着长青树丛中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一家冷清的餐馆,那餐馆在夏季是娱乐的中心。它的旁边,有一根光秃秃的旗杆,旗杆下站着一个人,帽子压得很低,外套的衣领竖立着。当他转过脸时,麦克摩多认出来,他是莫瑞斯兄弟,那天晚上激怒了身主的那个人。见面后,两人互对暗语。
“麦克摩多先生,我有话对你说,”年长者说,他的语气犹豫不定,好像是进退两难,“你能到这儿来,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不在条子上署名?”
“先生,要谨慎从事。在这个年代,你拿不准会有什么祸事落到你头上,也说不清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
“当然我们必须相信会中的兄弟。”
“不,不,不总是这样,”莫瑞斯满面愁容地说,“不论我们说什么,甚至是想什么,似乎都会传到那个麦克金蒂那儿。”
“听着!”麦克摩多严峻地说,“仅仅在昨天晚上,我才发誓对身主绝对忠诚,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你让我违背誓言?”
“如果你这么想,”莫瑞斯伤心地说,“我只能对你道歉,到这儿来见我给你添了麻烦。当两个自由人之间不能互相倾吐自己的思想时,那世道一定是太糟了。”
麦克摩多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这位同伴,此时多少有点放松。“当然我只是说自己,”他说,“我是新来的,这你知道,我对一切都陌生。莫瑞斯先生,现在还不是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如果你想好了要对我讲什么,我正在这儿洗耳恭听呢。”
“然后再去告诉麦克金蒂!”莫瑞斯苦涩地说。
“那样的话,你真是看错了我,”麦克摩多喊道,“就我本人而言我忠于分会,因此也对你直言。但如果我会去把你由于相信我而告诉我的事,报告给其他人的话,那我还算人吗?你的话绝不会传给任何人。但我要警告你,你很可能既不能得到我的帮助,也不能得到我的同情。”
“我已经放弃了这其中任何一种奢望;可是,尽管你很坏——昨天晚上,在我看来,你尽量显得坏得透顶——但你仍然是新手,你的良心还没有那些人的那么硬。所以,我想到和你谈谈。”
“嗯,你要说什么?”
“如果你揭发我,愿上帝诅咒你!”
“当然,我说过我不会。”
“我要问的是,当你在芝加哥入自由人会,并发誓友爱、忠诚时,可曾想过,后来在这儿,它竟会把你引向犯罪?”
“如果你认为是犯罪的话,”麦克摩多答道。
“叫它犯罪!”莫瑞斯喊出来,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发颤,“如果你还有别的词汇来形容的话,一定是你见得太少了。就在昨晚,一位白发苍苍,年纪足够做你父亲的老人被打得血染白发时,那不是犯罪吗?那是不是犯罪——或者你倒是怎么描述它?”
“有人会说这是一场战争,”麦克摩多说,“两个阶级之间的战争,这战争包括了所有人,因此,双方都在尽最大的努力。”
“好吧,当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社团时,你是否想到了这种事儿?”
“没有,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没有。”
“我当时在费城入会时,也没想到会这样。那只不过是一个于人有利的俱乐部,也是伙伴们聚会的地方。后来,我听说了这个地方——我诅咒那个让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刻!——我就来这儿闯好运了!我的上帝啊!
来闯好运气!我妻子和三个儿女一起来了。我在集市广场开始做布匹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话儿传开了,说我是个自由人会的人,我不得已加入了地方分会,就像你昨晚那样。我的前臂被烙上了耻辱的标志,它烙在我心上的烙印更令我一刻不能安宁。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阴险毒辣的恶棍的摆布之中,陷入一个罪恶网中。我能做什么?我想尽量改善一下,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看成是一种背叛,就和昨晚一样。我又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一生的所有都在那个店子里。我如果脱离了这个社团,我知道得很清楚:死亡将是我的唯一出路。天晓得我的妻室家小会遭到什么毒手。哦,老兄,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双手遮面,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抽泣起来。
麦克摩多耸了耸肩膀说:“你这人心肠太软了,不适合做这种事儿。”
“我过去还有良知和信仰,但是他们使我成了罪犯中的一员。他们让我去干一件事儿,如果我回绝,我很清楚下场是什么。或许,我是一个胆小鬼,也许是因为牵扯妻室和儿女使我变成这样,不论是什么,我去做了,我想这事会搅得我一生不安。
“那是个独院儿,离这儿二十英里,在山的另一边。他们告诉我去看门,就像你昨晚那样。他们对我做这事儿还不相信。其他的人进了屋。他们出来时双手一直到手腕处,都沾着血红色。我们撤走时,一个孩子在我们背后追出了房子,大声地哭喊。那是个五岁的男孩儿,他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杀的情景。我当时几乎为此事所引起的惊恐而昏倒;而我却要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摆出一张笑脸,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这样,那么他们下一次,就会把血淋淋的魔掌伸到我家,那时,就会是我的小佛来德哭喊他的父亲。
“可当时我是个罪犯,凶杀犯的帮凶,这使我今生无法解脱,来世也难以超生。我是一个善良的天主教徒,可一旦听说我是亡命党徒,就是神父也不会为我祈祷的,我已经背叛了我的信仰。我的处境就是这般。我看出来你正在重蹈我的覆辙,所以要问你打算怎么收场。难道你也想变成一名冷血杀人犯吗?要不;我们能否做点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呢?”
“你打算做些什么?”麦克摩多突然问,“你不会告密吧?”
“上帝保佑!”莫瑞斯高喊着,“我起誓,我如果动这种念头,必遭天打五雷轰。”
“这还不错,”麦克摩多说,“我在想你是个胆小的人,所以把这事看得太重了。”
“太重了!等你在这儿住久了再下结论吧。看看脚下的山谷!看看那几百个笼罩着这山谷的,从几百个烟囱中冒出的黑烟吧!我告诉你,凶杀所带来的阴影沉重地压在人们的心头,让人更喘不过气来。这是一个恐怖谷,一个死亡谷,恐怖从早到晚压在人们的心头。等着瞧吧年轻人,你会自己学会的。”
“好吧,当我见得多时,我会告诉你我的看法的,”麦克摩多漫不经心地说,“但有一点很清楚;你不适合待在这儿,你越早卖掉产业——哪怕只卖一元一角——对你越有利。你刚才所言之事,我不会说出去:可是,上帝!
如果我刚才想到你是个告密者……”
“不,不!”莫瑞斯可怜地叫着。
“好吧,就谈到这。我会记住你刚才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会回想起这些话。希望你是出于好心才这样对我说。现在,我要回家了。”
“你走之前还有一句话,”莫瑞斯说,“有人会看见我们在一起。他们会想知道,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啊,想得可真周到。”
“我在向你兜售我商店里的一份售货员工作。”
“我会拒绝这样。这是我们的事儿。好啦,莫瑞斯兄弟,再见,祝你将来交好运!”
第二天下午,麦克摩多正坐在他房间的炉火边抽着烟而陷入沉思时,门被推开了,麦克金蒂首领站在门槛上,高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框。他发出暗语,然后坐在那年青人的对面,而那年青人也以同样的目光与之相对峙着,回敬着他的目光。
“我很少串门儿,麦克摩多兄弟,”他最后说,“我想可能去我那儿的人太多了,腾不出空儿。我想我今天破点例,亲自到这儿来看看你。”
“能在这儿见到您我很骄傲,议员先生,”麦克摩多诚心诚意地说,一边从架子上拿下一瓶威士忌酒,“这种荣幸,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胳膊怎么样了?”头儿问道。
麦克摩多做了一个鬼脸说:“哦,我还没忘记它,但这么做值得。”
“是的,是值得,”另一个人回答说,“对那些忠诚不贰,并为分会效力的人,的确值得。你今天上午在米勒山上和莫瑞斯兄弟谈了些什么?”
问题来得太突然,幸亏他事先已做好了准备。他发出一阵发自内心的大笑。“莫瑞斯原来不知道我待在家里就会挣钱糊口。也难怪他不知道。他把我这类人想象得太有良心了,可他是一个好心的老家伙。他认为我现在没有职业,所以他想让我在他的布店里做店员。”
“哦?是这么回事儿?”
“是的,是那么回事儿。”
“而你都拒绝了?”
“当然了。难道我就在自己家里干上四个小时,不会挣十倍于他给我的工钱吗?”
“是这样的。可我就不会和莫瑞斯这种人多打交道。”
“为什么不呢?”
“哦,我想是因为我告诉你不要这么做。对这里的人来说,就足够了。”
“对大多数人来说或许可以,但是,议员大人,对我来说这就不够。”
麦克摩多大胆地说,“如果你为人公正,你就该知道。”
这个黑脸大汉瞪着眼睛怒视着他,那双毛茸茸的爪子一下子抓住酒杯,好像准备将它扔到他同伴的脑袋上。随后,他反而兴高采烈,虚情假意地大笑起来。
“毫无疑问,你是一个怪人,”他说,“好吧,如果你需要理由的话,我就告诉你。莫瑞斯没跟你说分会的坏话吧?”
“没有。”
“也没说我的坏话?”
“没说。”
“哦,那是因为他还不敢信任你。可打心眼里他不是一个忠实的兄弟,这点我们知道。因此,我们在监视他,等待时机去消灭他。我在想,时机就要来了。我们的羊圈里,可没有那些下贱绵羊的栖身地。但是如果你常和这一帮不忠于我们的人结交,也许我们要认为你也是个不忠心的人,明白了?”
“我再也不会和他混在一起了,因为我不喜欢他。”麦克摩多回答说,“既然你提出不忠的字眼儿,如果不是你,而是别人第二遍和我说这话的话,我会对他不客气的。”
“好,这就好。”麦克金蒂说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能及早对你说这句话,你已经听到了。”
“我想知道,”麦克摩多说,“你究意是怎么知道我和莫瑞斯谈话的?”
麦克金蒂大笑起来。“了解镇上的事态是我的职责,”他说,“我想你最好知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听说的。好了,时间不早了,我正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