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干嘛?”他厉声高叫,“这样闯进来算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人告诉你明早见你吗?”
“抱歉,”我说,“但这事不能耽搁。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提到我朋友的名字对这小个子作用非凡。他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神情变得警惕起来。
“你打福尔摩斯那儿来?”他问。
“我刚离开他。”
“福尔摩斯怎么样?他好吗?”
“他生命垂危,我就是为这来的。”
那人示意我坐下,他自己也回身坐下。就在他转过去时,我从壁炉台上的镜子里瞥见了他的脸。我敢发誓那脸上的笑容阴森恶毒。不过我安抚自己,那一定是我惊起的某种神经收缩,因为过后他转身对着我时,神色真诚关切。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他说,“我不过和福尔摩斯先生做过几次生意,这样才认识的,但我很尊敬他的才能和品格。他业余爱好犯罪学,而我研究疾病。他的兴趣是恶棍,而我的则是细菌。这些就是我的监狱,”他边说边指着一旁桌子上放着的一排瓶罐,“这世上一些最凶险的罪犯正在那些胶质培养基中坐牢呢。”
“就是因为您有特殊的知识,福尔摩斯先生才想见您。他竭力称赞您,认为您是伦敦唯一能救他的人。”
这小个子一惊,那顶自以为是的小帽滑到了地上。
“为什么?”他问,“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会以为我能帮他治病?”
“因为您了解东方的疾病。”
“可为什么他会认为他得的是东方疾病呢?”
“因为他在做一些职业性调查时,在码头上与中国水手们一起干过活。”
卡弗顿·史密斯先生高兴地笑了,捡起了他的吸烟帽。
“噢,这样——是吗?”他说,“我相信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他病了多久?”
“大概三天。”
“说胡话吗?”
“不时说说。”
“啧,啧!那就危险了。不答应他的要求太不近情理。尽管我实在讨厌做事时被打断,华生医生,不过这事当然不同。我马上跟你走。”
我记起了福尔摩斯的再三吩咐。
“我另外有约,”我说。
“行。我一个人去。我这儿有福尔摩斯先生的地址。最晚半个钟头内到那儿,你放心好了。”
我回到了福尔摩斯的卧房,心里忐忑不安,生怕我不在时会出大乱子。
结果我大松了口气,这会儿他情形好多了。虽然脸色还是白得怕人,但已没有一丝神志错乱的痕迹,说话仍有气无力,不过却比刚才更加利落清醒了。
“那么,你见到他了吗,华生?”
“见到了,他马上就来。”
“太棒了,华生!太棒了!你是最棒的信使。”
“他想同我一道来。”
“那可不行,华生。那显然不可能。他问了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我对他讲了东区华人的事。”
“对!好了,华生,好朋友能做的事你都做了。现在该你退场了。”
“我得待着听听他的主意,福尔摩斯。”
“你当然得待着。不过我有理由相信,要是他觉得没旁人在场,说话会更坦率,更有用。我床头后面正好有地方,华生。”
“天哪,福尔摩斯!”
“我看只好这样了,华生。这地方不适合藏人,可也不大可能引起怀疑。
就待在那儿吧,华生,我觉着行。”突然,他坐起来,憔悴的脸上露出紧张急切的神情,“有车轮响,华生。快点,伙计,要是你真关心我的话!别动,不管出什么事——什么事都别管,听清了吗?别出声!别动!只留神听好了。”
一眨眼工夫,他那骤增的力气消失了,他那不由分说含义清楚的话语换成了咕咕哝哝的胡言乱语。
我匆忙藏进去,只听见有人上了楼,打开又关上了卧室门。出乎我意料,接下来很长时间毫无动静,只听到病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喘气声。我可以想象,来人正站在床前俯视着病人。最后那奇怪的沉默终于给打破了。
“福尔摩斯!”他嚷着,“福尔摩斯!”声调急切,像是要唤醒睡着的人,“你能听见我吗,福尔摩斯?”响起一阵瑟瑟的声音,似乎他在猛晃病人的肩膀。
“是你吗,史密斯先生?”福尔摩斯轻声说道,“我没敢想你会来。”
那个人笑了。
“我也没想来,”他说,“可是,你瞧,我来了。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啊。”
“你太好了——你真高尚。我看重你的知识特长。”
来客讥讽地一笑。
“你的确看重。真幸运,你是伦敦唯一看重我的人。你知道你生了什么病吗?”
“一模一样的病,”福尔摩斯说。
“哈!你认出了症状?”
“再清楚不过了。”
“嗯,我可不觉得奇怪,福尔摩斯。如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话,我才不奇怪呢。要是这样,你的前景可糟透了。可怜的维克多,在第四天就死了。那小伙子可是年轻力壮的呀。他居然在伦敦市中心传染上这种遥远亚洲才会有的病,这种病正好又是我专门研究过的。你说的对,这当然很让人吃惊。奇特的巧合,福尔摩斯。你注意到这点,可真精。不过说这其中有因果关系也太无情了吧。”
“我知道是你干的。”
“哦,你知道,对不?不过,你怎么也证实不了。你到处说我坏话,现在得了病又来巴结我,要我救命,这你又怎么想呢?耍什么花招,嗯?”
我听见病人拼命喘气。“给我水!”他气喘吁吁地说。
“你快完了,我的朋友,不过我还有话跟你说,不想你现在就死。所以我给你水喝。这儿,别泼出来了!好了。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福尔摩斯呻吟着。
“尽力帮帮我,别计较以前的事吧,”他悄声说,“我会忘掉那些话——我发誓一定忘掉。只要你治好我的病,我会忘掉的。”
“忘掉什么?”
“呵,忘掉维克多·萨维奇的死因啊。刚才你实际上已经承认是你下手的。我会忘掉的。”
“你忘不忘掉,都随便你。我不会看你走上证人席的。我会在另一种大不一样的位置上见到你的,我的好福尔摩斯,我向你保证。你就是知道我侄子怎么死的我也毫不在乎。我们谈的不是他,是你。”
“是的,是的。”
“来找我的那个人——他叫什么,我忘了——说你是在东区的水手中染上这病的。”
“我只能这么推测。”
“对于你的脑子,你得意洋洋吧,福尔摩斯,对不对?你认为自己很精明吧,是吗?这次你可碰上比你精明的人啦。来,往回想想,福尔摩斯。你得了这病,想想再没有别的起因了吗?”
“我想不出。我的脑子不能想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
“行,我要帮你。我要帮你弄明白你目前的处境,你又是如何落到这个下场的。我希望你死之前弄明白。”
“给我点止痛的东西吧。”
“很痛苦吧?对了,苦力们快完蛋时总是要嚎上几声。痉挛发作了吧,我想是。”
“是的,是的;是痉挛。”
“唔,不过你还是能听见我说的话。听好了!你记不记得,你的病症刚开始发作时,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有,没有什么。”
“再想想。”
“我病得太厉害了,想不出来。”
“那么,我帮你想。你收到过什么邮件吗?”
“邮件?”
“一只不期而至的盒子?”
“我要昏倒了——我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传来一阵响声,好像他在摇晃那垂危的病人。我只能按捺住自己,一动不动地藏着,“你听我说。你一定得听我说。你记得一只盒子——象牙盒子吗?是星期三寄到的。你打开了它——记得吗?”
“对,对,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有根尖锐的弹簧。有人开玩笑——”
“不是玩笑,你吃了苦头就会明白了。你这个笨蛋,咎由自取。谁要你挡我道来着?你不惹我,我才不会害你呢。”
“我想起来了,”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那根弹簧!它把我刺出血来了。就是这盒子——桌上这只。”
“没错,就是这只!我可以放进口袋里一走了之。你最后一点证据也没了。不过,现在真相大白了,福尔摩斯,你知道是我杀死你的,可以死个明白了。你对维克多·萨维奇的事知道得太多,所以我让你落个同样的下场。
你就要完蛋了,福尔摩斯。我得坐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福尔摩斯的喃喃声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说什么?”史密斯说,“把灯扭亮点?啊,黑暗降临了,对不?行,我会点亮灯,这样看你可以清楚些。”他走过去,灯光一下子亮堂了,“还有什么小问题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吗,我的朋友?”
“拿根火柴和香烟。”
我差点惊喜地叫出声来。他说话的声音正常了——也许还有点微弱,但正是我熟悉的声音。停了很长时间,我感觉得出,卡弗顿·史密斯一声不吭地站着,惊异地瞧着他的同伴。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到他终于开腔了,声调干瘪刺耳。
“要成功地扮演一个角色,最好的方法是认真地去当那个角色,”福尔摩斯说,“我亲口告诉你了,我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幸亏你发善心给我倒了杯水。不过我最受不了的还是没有烟抽。啊,这儿有烟。”我听见火柴一划,“这就好多了。哎呀呀,我是不是听到了一位朋友的脚步声?”
门外响起脚步声,门开了,莫顿警官出现了。
“一切顺利,这是你要的人,”福尔摩斯说。
警官照惯例发出警告。
“我以谋杀维克多·萨维奇的罪名逮捕你,”他最后说。
“你还可以加上一条罪名:谋杀歇洛克·福尔摩斯未遂,”我朋友轻声一笑,“警官,卡弗顿·史密斯先生替病人省麻烦,好心好意扭大煤气灯,发出我们的暗号。顺便提一句,犯人大衣的右口袋里有只小盒子,最好拿走它。谢谢。我要是你的话,会很小心地拿着的。放在这儿。审讯时这盒子可能有用。”
这时突然一阵挣扎和扭打的声音,随后传来铁器撞击声和一声惨叫。
“你这样只会害自己的,”警官说,“不准动,知道不?”咔嗒一声手铐铐上了。
“好一个圈套!”一声咆哮,“要上被告席的是你,福尔摩斯,不是我。
他请我来这儿给他治病。我为他难过就来了。等会儿他肯定会编造出一番话,假称是我说的,以此证明他那凭空猜测是正确的。随便你去撒谎,福尔摩斯。
我所说的和你一样有效。”
“我的天!”福尔摩斯嚷嚷着,“我把他全忘了。我亲爱的华生,非常非常抱歉。想想我居然忽略了你!用不着向卡弗顿·史密斯先生引见你了吧,因为我知道你们傍晚时见过面了。你的马车在下面吗?我穿好衣服就跟你走,到了警察局可能用得着我。”
“我不再需要这个装扮了,”福尔摩斯说。他梳洗了一番,又喝了杯红酒,吃了几片饼干,精神恢复了许多,“不过,我生活毫无规律,你是知道的。这种本事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其他人可吃不消。我必须让赫德森太太相信我真有其事,因为得由她把话传给你,你又传给他。你不会生气吧,华生?你要明白,你根本没有装模作样的本事,如果你知道了这其中的机窃,你就不能让他感到非来不可,这可是全部计划的核心啊。我知道他报复心强,所以百分之百肯定他会来欣赏他的手艺的。”
“但是你那模样,福尔摩斯——你那张惨白的面孔呢?”
“绝食三天的人好看不了,华生。剩下的,一块海绵就可以办到了。额上抹点凡士林,眼里滴点颠茄,颧骨上涂点胭脂,嘴上抹一层蜂蜡,产生的效果就令人满意了。有时候我想写篇文章专门论述装病这个问题。时不时说说半克朗、牡蛎或其它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就足以让人相信神志失常了。”
“既然事实上没什么可传染的,那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你呢?”
“你问这个呀,我亲爱的华生?你真的以为我看不上你的医术吗?一个要死的人不管多虚弱,却脉搏不快、体温不升,难道我会以为那唬弄得住你精明的判断力吗?4 码之外我可以骗住你。要是我骗不了你,谁去把史密斯引入瓮中呢?不会的,华生,我不会碰那只盒子的。你从旁边可以看出,盒子一打开,那尖锐的弹簧就像毒蛇的牙齿一样弹出。我敢说,就是类似的装置让可怜的萨维奇送了命,他是那恶人继承财产的障碍。你知道的,我的通信往来很复杂,所以对送给我的任何包裹我都是谨慎小心的。不过我很清楚,如果假装他已阴谋得逞,我会乘其不备,使他口吐真言的。这次我可是凭真正的艺术家精神毫不马虎地去假戏真做的。
“谢谢你,华生,你得帮我穿上大衣。等会儿我们在警察局完事了后,再到辛普森餐馆吃顿美餐,我想这再合适不过了。”
(戴茵 译)
最 后 致 意
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谢幕
8 月 2 日夜晚 9 点——这一年的 8 月是世界史上最为可怕的 8 月。人们或许已经想到,上帝对这堕落的世间施了严酷的咒语,因为在污浊窒闷的空气中隐含着死一般的沉寂和渺茫的期盼。太阳早已西沉,但遥远的天际仍留有一线血红的裂缝,像一道大伤口低低地悬着。天空中星光点点,十分耀眼;夜幕下,港湾里的船只灯光闪烁。花园平台的石栏边站着两位声名显赫的德国人。他们身后是一幢狭长低矮的房子,带有厚实的山墙。他们俯视着面前的那一大片海滩。上面巨大的白垩悬崖正是那位如雄鹰般的冯·伯克四年来歇息的地方。他们并排站着,正在低声密谈。从下面看去,他们的雪茄烟一闪一闪地,就像恶魔的眼睛在黑暗中喷着火。
这位冯·伯克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德国皇帝麾下的特工中很少有人比得过他。正是由于他才华出众,才被派往英国执行最为重要的任务。而且自他接手以来,其才干日渐突出,世界上掌握真相的那五六个人才算真正了解了他的能力。其中之一就是他眼下的同伴冯·赫林男爵,公使馆的一等秘书。
男爵那 100 马力的奔驰大轿车这时正挤在乡间小道上,等着把主人送回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