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您和顿巴小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金矿大王一惊,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极为镇定的神态。
“我想,福尔摩斯先生,您有权这样问——或许您是在履行您的职责。”
“我们同意您的这一说法。”福尔摩斯说。
“那么,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之间只是雇主与家庭教师的关系,我从来都是有孩子们在场时才和她交谈几句,或者见她一面。”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很忙,吉布森先生,”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与您进行毫无目的的交谈。祝您早安。”
我们的客人也站起身来,他高大不结实的身体高出福尔摩斯许多,浓眉下闪烁着一丝怒火,蜡黄的双颊微泛红晕。
“您这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拒绝接受我的案子吗?”
“这个么,吉布森先生,至少我拒绝您本人。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是明白无误了,但是这后面隐含了什么?提高价钱?害怕面对?还是别的什么?我有权要求您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也许您是有权,”福尔摩斯说,“我这就给您一个答复,这案子本来已经够复杂了,您还提供不真实的信息,就更难办了。”
“您是说我在撒谎。”
“好吧,我已经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我的意思,但是,如果您坚持要使用那个词的话,我也不反对。”
我跳了起来,因为这位大亨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凶猛的神情,一只巨大的拳头也举起来了。福尔摩斯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然后伸手去拿烟斗。
“别胡来,吉布森先生,我发现早餐后不宜争吵,一点也不行。我建议您到外面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然后冷静地想一想,这对您会大有好处。”
金矿大王努力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我不由得佩服他超人的自制力,一分钟之前,他还是满脸盛怒,而现在,我们只能从他的脸上看到冷漠和蔑视。
“好吧,悉听尊便。我猜想您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的事务,我不能强求您接受我的案子。福尔摩斯先生,您刚才的所作所为对您没好处,比您强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还没有人打败过我,和我作对,不会有好下场。”
“已经有很多人对我说过这话了,但我还是我。”福尔摩斯微笑着说,“好了,再见,吉布森先生,您还有很多东西要去学呢。”
我们的客人忿然离去。福尔摩斯默默地抽着烟,很镇静,两眼心不在焉地盯着天花板。
“你怎么想的,华生?”他终于问了一句。
“福尔摩斯,考虑到此人会不择手段去扫除自己路上的一切障碍,而他的妻子可能就是他的一个障碍和不喜欢的人,我得承认,在我看来,它似乎——”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但是他同那位家庭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虚张声势,华生,虚张声势罢了!那封信的语调激烈,不合常规,甚至不太认真,这与他的自制的态度及他的相貌不太相称了。很显然,他对被告产生了深深的感情,而对死者却没有。我们必须弄明白这三个人之间的确切关系,只有这样,才能查明真相。你看见了刚才我对他进行正面攻击,他应付得多么镇定。接着,我便欺诈他,让他以为我有绝对的把握,其实,我也只是怀疑。”
“或许他还会回来?”
“他肯定还会回来的,而且他必须回来,他不会就此罢休。啊,不是有人在摁门铃吗?是的,是他的脚步声。好了,吉布森先生,我正对华生说你该到了。”
这回金矿大王的情绪比离开时平静多了,看得出他忿恨的眼神中还有受了伤的骄傲,但理智告诉他,要想达到目的,必须让步。
“我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下,福尔摩斯先生,我不该对您说的话生气,这太不礼貌了。您应该知道事实,且不管它们是怎样的,我尊重您的这一权利。不过,我向您保证,我和顿巴小姐的关系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
“这得由我来决定,不是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您就像一名外科医生,了解了病人的每一症状之后,才下诊断。”
“没错,正是这样。医生是会为病人保密的,但如果病人欺骗了医生,那只能说明他另有目的。”
“也许是这样,但是,您得承认,福尔摩斯先生,太多数男人在别人直截了当地问他与某女人的关系如何时都会有防备的,如果他们之间真有感情的话,更是如此。我猜想大多数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秘密,不愿外人探知。您冷不防地侵犯了我,但我愿意原谅您,您是为了挽救她,既然已经没有了这方面的障碍了,也就无所谓秘密了,您可以问任何问题,您想知道什么?”
“事实。”
金矿大王稍作停顿,仿佛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冷酷而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更忧郁沉闷了。
“我可以简短地告诉您,福尔摩斯先生。”他终于说道,“有些事情不仅难以启齿,还让人痛苦,我只拣必要的说吧。我是在巴西寻金时遇见我妻子的,她叫马丽娅·品脱,是马诺斯一官员的女儿,她生得很美。那时候的我年轻热情。但即便是现在,我的心冷酷了许多,我的眼光也更挑剔了,回想起来,她的美貌还是少有的。她的性情也是深沉丰富的,她热情奔放,忠诚坚贞,情绪不稳,这与我认识的美国女人截然不同。好了,还是长话短说吧。我爱上了她,并娶了她。当爱情的浪漫一过——它也持续了几年——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我的爱消失了,要是她的爱也消失了,那事情也就好办多了。但是您知道女人的方式总是惊人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改变不了她对我的爱。如果说我曾对她很苛刻,甚至,用别人的话来说,很粗鲁,那完全是因为我知道若能扼杀她的爱,或是让她恨我,那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但是,我拿她毫无办法,她始终崇拜着我,在英国的森林中和二十年前在亚马逊河岸时一个样。不管我做了什么,她依然忠诚热情。
“后来,顿巴小姐来了。我们登了广告,她前来应骋,并成了我的两个孩子的家庭教师。也许您早已从报纸上见过她的照片,她非常美。我不想装得比别人更正人君子,我向您承认,同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且天天打交道,不产生爱慕之情是不可能的。您责怪我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责怪您的这一感觉,如果您向她表白了,我就要责怪您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年轻的小姐是在您的保护之下。”
“这个么,也许。”大亨话是这么说,但是听了这番责备,有那么一下子,他眼中又露出了原先的怒火,“我不想装得比实际的我要好,我这一辈子,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拿到手。而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爱这个女人,想拥有她。我把这告诉了她。”
“哦,您就这么对她说了,是吗?”
福尔摩斯一旦被打动了,那样子是很可怕的。
“我对她说,若能娶她,我一定娶她,但是我不能。我说我不在乎钱,只要能让她过得幸福,舒适,做什么我都愿意。”
“您很慷慨,对此,我一点也不怀疑。”福尔摩斯讥讽道。
“您瞧,福尔摩斯先生,我是来向您请教探案问题的,不是请教道德问题的,我也不是来寻求您的批评的。”
“我完全是看在这位年轻的小姐分上才接受这案子的。”福尔摩斯说,语气也严厉起来,“您企图毁掉一个寄您篱下的无助的女子,这是您自己承认了的。说实在的,她被指控的任何一桩罪行都没有您的行径恶劣。你们这些有钱人哪,就该教训教训,并不是所有的人一经贿赂就能宽恕你们的罪过。”
没想到金矿大王这回平静地接受了福尔摩斯的指责。
“现在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感谢上帝,我的计划并未如愿以偿,她没答应,而且打算立即离开。”
“她为什么又没走呢?”
“这个,主要是她得养活家人,放弃了这份职业,全家人的生计就成了问题,这麻烦着实不小。我向她发誓——我真这么做了——以后不再骚扰她,她才答应留下来。但是还有一个理由。她清楚自己对我的影响,这种影响比世界上任何别的影响都要有力。她想利用这种影响,做些有益的事。”
“怎么利用?”
“呃,她对我的事业有所了解。那是非常庞大的事业——常人难以想象之庞大。我可以让别人成功,也可以叫他们破产——通常我总是让别人破产,不仅仅是个人,还有团体,城市,甚至还有国家。商场如战场,强者生存,弱者败北。我全力以赴,从不叫痛,也从不在乎别人叫痛。但她却不这样看,她认为一个人的巨大财富不应该建立在一万个人破产的基础上,因为前者的财产已超过所需,而后者却穷得响丁当。她也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她的观点,我想她是对的,她能越过金钱看到更为持久的东西。她发现我听从她的话,而且她相信她能通过影响我的行动来为世人做些事,于是,她留下了——然后便出了这事。”
“您能说明白点吗?”
金矿大王停了一会儿,或更长的时间,他双手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这对她很不利,我不能否认这点。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内心生活,她们有时做起事来,连男人都无法判断。起先,我着实吃惊不小,我简直要认为她是着了魔了,以致于完全违背了她往日的性情。我的脑子里有了一个解释,不论真伪,福尔摩斯先生,我把它告诉您。我的妻子无疑是个忌妒心很重的女人。精神上的妒忌和肉体上的妒忌都一样,都能让人发狂。虽然我的妻子没有理由妒忌顿巴小姐——我相信她清楚这点。她知道这个英国姑娘对我的思想和行为产生了一种她自己从未产生过的影响。这是好的影响,但也无济于事。恨让她发疯,再说,亚马逊人的激怒在她身上根深蒂固。她本来是想杀死顿巴小姐的——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用枪威胁她,威胁她离开我们,然后她们可能扭打起来,枪走了火,反而击中了持枪人。”
“我早想到这种可能性了。”福尔摩斯说,“这确实是唯一可以替代蓄意谋杀的解释了。”
“但是她完全否认发生过这种情况。”
“这并不意味着就可以定案了,对不对?谁都可以理解,一个女子,处境这么糟,手持枪,糊里糊涂地赶回家,她甚至有可能把枪扔进了衣服堆里,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枪搜了出来,她可以矢口否认,为自己开脱,因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是什么才能让这个推测不能成立呢?”
“顿巴小姐本人。”
“也许吧。”
福尔摩斯看了一下表,说:“毫无疑问,我们今天上午可以拿到必要的许可证,然后乘晚上的车到达温切斯特。见过这位年轻的小姐之后,我对此案会更有把握些。不过,我不能保证我的结论一定会和您所希望的一致。”
在取得官方许可方面有些耽搁,因此,我们当天没去成温切斯特,倒是去奈尔·吉布森先生在汉普郡的庄园——雷神别墅走了一趟。他本人没有前来陪同,但是我们有当地警察卡文特里警官的地址。他是第一个着手调查此案的人。他高高的,瘦瘦的,脸色苍白,举止诡秘,仿佛在告诉大家,他知道许多,也对很多东西感到怀疑,只是不敢说罢了。他还有个习惯,喜欢把声音突然放低,仿佛他说的都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都再平常不过了。尽管他的举止风度如此,他很快又让自己看起来不失为一个正直诚实的人,他并没有骄傲到不承认自己能力有限,不需要任何帮助。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来的是您,而不是苏格兰场的人。”他说,“伦敦苏格兰场一旦插手,地方警察局就算破了案,也不会得到嘉奖,相反,一旦破不了案,还要受到谴责。听说您很公正。”
“我办案不是为了让自己出名。”福尔摩斯说。听了这话,这位忧郁的警官明显地放下心来,“若能把案子办好,我不要求披露我的姓名。”
“您确实很大度,而且我知道,您的朋友华生博士,也值得信任。现在,福尔摩斯先生,咱们到出事地点去,趁此,我问您一个问题,我只对您一个人讲。”他朝四周看了看,好像怕说出这句话,“难道您不觉得这案子可能对奈尔·吉布森先生不利吗?”
“我考虑过这一点。”
“您还没见过顿巴小姐呢。她从各方面都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也许嫌她妻子碍事,而且,这些美国人比英国人更容易动枪。要知道,那是他的枪。”
“确认过吗?”
“是的,先生。他有两支那样的枪,那是其中的一支。”
“两支中的一支?还有一支呢?”
“他有很多武器,各种各样的,我们没有找到与这支配对的枪——但枪匣子是用来装一对的。”
“如果真是一对中的一支,你肯定能找到另一支。”
“如果您愿意去参观参观,我们把枪支全拿出来了,就放在屋子里。”
“过一阵子吧,也说不定。我想我们还是先一起到案发地点去看看吧。”
卡文特里警官的住所很简陋。以上对话就是在他的住房的前面的一间小房子里进行的,同时这儿还充当了当地警察局。走了约半英里,穿过一片当风的荒地,遍地都是金黄色和古铜色的蕨类植物,已经枯萎了,走进一扇侧门,我们来到雷神别墅庄园。顺着一条小路,穿过野鸡林,放眼望去,只见山顶矗立着一幢占地面积很宽的建筑物,它一半是用木材建造的,就其风格而言,一半是都铎风格①,一半是佐治亚②风格。我们旁边是一湾长长的、长满了芦苇的水塘,水塘的中央最窄,一座石桥就跨在这最窄的部位,其上成了主要的马车道,桥的两边汇成了小小的湖泊。走至桥头,我们的向导停了①一种融合了亨利七世、亨利八世和玛丽一世宫廷装饰风格的英国建筑类型,兼有垂直式哥特建筑和帕拉第奥建筑的特色。——编注。
②美国东南部的一个州。——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