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止一次容忍了你的傲慢无礼。这是最后一次。你还是尽快另谋高就吧。”
“我已经打算这么做了。今天我失去了唯一使我留恋这个学校的人。”
说完这些,他大踏步地离开了,留下斯坦赫斯特恨恨地盯着他的背影。
“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人吗?”他喊道。
然而我想到的却是:伊恩·莫多克抓住了第一个设法逃离犯罪现场的机会。这时我脑子里开始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怀疑,或许拜访贝勒密一家有助于进一步查清这件事。斯坦赫斯特恢复了常态,和我一起朝房子走去。
贝勒密先生是个蓄着火红络腮胡的中年人。我们进去时,他看上去正在生气,不久脸也变得跟须发一般红了。
“不,先生,我不想了解什么细节。我儿子,”他指着角落一个身体强壮、脸色阴沉的年轻人,“我儿子和我都觉得麦菲逊追求莫德对我们是一种侮辱。他倒是没提过结婚,但是他们又是通信,又是约会,还有许多我们不赞成的事。我女儿没有母亲,我和她哥哥是她的仅有的监护人。我们决定——”
他的话被女儿的出现打断了。确实,她是那种在任何场合里都能焕发光彩的人。像这样罕见的美人竟出身于这样的家庭环境,谁能想到呢?女人于我并不是一种诱惑,因为我的理智总是支配着我的情感。但是,当我看到她那张棱角分明、完美无缺的脸,带着草原上才有的鲜活的血色,我不能不意识到:每一个遇见过她的小伙子都不会对她无动于衷的。现在就是这个姑娘,推开门走到了斯坦赫斯特面前,她双目圆睁,情绪激动。
“我知道他死了,”她说道,“不要有顾虑,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不是他,是另外一位先生告诉我们这个消息的。”她父亲解释说。
“不要把我妹妹卷到这件事里去!”小伙子吼道。
妹妹严厉地盯了哥哥一眼。“威廉,这是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来处理。
情况表明,这像是一桩谋杀案。如果我能帮助找出凶手,也就是我唯一可以告慰死者的地方了。”
我的同伴给她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她聆听时那沉着而专注的神情使我感到,她不但容貌出众,而且性格坚强。我会永远记住莫德·贝勒密这位美好的女性。看来她已经认出了我,因为最后她对我说道:“福尔摩斯先生,请找出罪犯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吧。无论他们是什么人,我都会支持并协助您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她似乎挑战似地瞟了她父亲和哥哥一眼。
“谢谢。”我说道,“我相信女人在这方面的直觉。你说‘他们’,是不是认为这件事不止是一个人干的?”
“我很了解麦菲逊先生,他有胆量而且身体强健。一个人是不可能对他下此毒手的。”
“我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莫德,你不要搅到这件事里去。”他父亲生气地喊道。
她无望地看着我,“我该怎么办呢?”
“不用多久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事实真相,因此,我现在在这儿谈论谈论也无妨,”我说道,“我本打算私下谈谈,既然你父亲不允许,他就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我谈起了死者口袋里的那张字条。“验尸的时候一定会宣读这张字条,现在你能不能就这张字条说明一些情况?”
“我看这没什么好保密的,”她回答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只是由于弗茨罗伊叔叔的缘故,才没有公布。他叔叔年事已高,听说快死了,如果弗茨罗伊违背他叔叔的意愿而和我结婚,他叔叔就会取消他的继承权。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它理由。”
“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们的,”贝勒密先生大声吼道。
“如果你表示过同意,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反对自己的女儿跟地位不相当的人交往。”
“就是因为你对他存有偏见,我们才没告诉你。至于那次约会,”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张揉皱的纸条,“是我答复这张字条的。”
亲爱的(字条这么写道):
星期二日落后海滨老地方。那是我唯一可以抽身出来的时间。
弗·麦
“星期二就是今天,今晚本是我与他见面的时间。”
我把字条翻过来看背面,“这不是邮寄来的,那你是怎么拿到的?”
“对这个问题我无可奉告。况且这和你调查的案子无关。不过,我很愿意回答一切与案情有关的提问。”
她是这么做的,不过没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情况。她不认为她未婚夫暗中有仇敌,但她承认自己有几个热烈的追求者。
“请问,莫多克先生是其中之一吗?”
她脸红起来,而且显得有些慌乱。
“我认为有一段时期他曾是。自从他知道了弗茨罗伊和我的关系之后,情形就不同了。”
我又一次加深了对这个怪人的怀疑。必须查看一下他的档案,还有必要秘密搜查一下他的房间。斯坦赫斯特乐意帮助我,那是由于他也开始产生了怀疑。我们从港口山庄回来时,希望这桩扑朔迷离的案子已经被我们理出了一个头绪。
一个星期后的验尸也没能提供什么新线索,我们只好暂停审理,继续寻找新的证据。斯坦赫斯特谨慎地调查了他的下属,并粗略地搜查过莫多克的房间,但都没发现什么。我私下里把整个现场又查看了一遍,还在心里仔细捉摸过一番,仍然没有结果。读者们可以发现,在我的探案记录上,还没有一个让我如此束手无策的案例,甚至运用想象力都不能解开这个谜。后来发生了关于那条狗的事情。
我的老管家最先是从那台奇妙的收音机里听到这个事情的,这里的人们都用它收集村里的消息。
“先生,不幸的消息,是关于麦菲逊先生的狗,”有天晚上她说道。
平时我是不接她的话头的,但是这次她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麦菲逊的狗怎么了?”
“死了,是思念主人,悲痛而死的。”
“你从谁那儿听说的?”
“大伙儿都在谈论这件事呢。主人死后,那狗反应强烈,一个星期没吃东西。今天三角墙学校的两个学生发现它死在海滨,就在他主人丧命的同一个地方。”
“在同一个地方,”这几个字给我印象很深,我朦胧地意识到这个情况很重要。虽然那狗死了是出乎狗的忠实的本性,但是死“在同一个地方”?
为什么这片人迹罕至的海滨竟会对狗造成生命危险呢?难道它也死于某种复仇性质的宿怨吗?难道……这个感觉还不明显,然而我有了一种想法。几分钟后,我到了三角墙学校,在斯坦赫斯特的书房里找到了他。应我的要求,他召来了苏伯利和伯兰特——那两位发现狗的学生。
“是的,那狗就躺在湖边,”其中一个学生说道,“它一定是顺着它主人的踪迹去的。”
在大厅的一块垫子上,我看到了那条忠实的小狗,是一条阿尔戴尔猎犬。
它的身体已经僵硬,眼珠凸出,四肢扭曲,处处显示出痛苦。
从学校出来后,我朝咸水湖走去。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湖面上倒映出峭壁的阴影,湖水闪着微光,像铺上了一层铅粉。这个地方除了几只海鸟在空中盘旋鸣叫,再没有一丝生气。在逐渐减弱的光线下,我依稀看到了小狗的足迹,就在它主人放毛巾的那块石头附近的沙地上,周围的阴影越来越浓了,我站在湖边久久地沉思着。每个人都经历过噩梦,在梦中你感觉到了你要寻找的东西,而且分明知道它确实存在,然而你总是抓不住它。这就是我那天独自站在那个湖边苦思冥想时的感受。最后,我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家。
一登上小路的顶端,我就想起来了,像闪电似的,我记起了那个我急于抓住却没能抓住的东西。读者们一定还记得——否则华生的记录就枉费心血了——我掌握大量生僻的知识,它们杂乱无章地储存在我脑袋里,然而在我工作中它们却大有用途。我的脑袋就像一间储藏室,里面塞满了形形色色的包裹,它们十分庞杂,以至我自己都不太清楚它们是些什么。我知道,我脑子里有一样东西也许能够解释这件案子。这个想法虽然还不太明显,但我至少懂得该怎么进一步弄清楚它。它确实离奇突兀、令人难以置信,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非得做一个实验来验证它不可。
我的房顶上有一个小阁楼,里面堆满了书籍。回家后,我一头钻进小阁楼,一直寻找了一个小时。最后我捧着一本褐色封皮上嵌着银字的书走了出来。我迫不及待地翻到了模糊记得的那一章。那个想法确实不大可能,然而除非我确认如此,否则我不会放弃它的。那天夜里我很晚才睡觉,心里急切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实验。
烦人的是,第二天的工作被打断了。我喝完早茶,正准备去海滨,萨色克斯警察局的巴德尔警官来了。他沉稳、结实、行动迟缓,有着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他现在满腹心事地对我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您办案经验丰富。今天我来拜访您,是非正式的,因此我也就不多说客套话了。麦菲逊一案确实把我难住了。您说,我究竟该不该下逮捕令呢?”
“你是指莫多克先生吗?”
“是的,先生。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这个偏僻的地方有一个优点:我们可以把嫌疑对象缩小到一个很窄的范围。如果不是他干的,还会有谁呢?”
“指控他你有什么证据?”
他的思路跟我原来的想法相同。莫多克怪僻的性格和神秘性萦绕在他的心头:莫多克突然发作时狂暴的脾气——这可以从小狗事件看出来;他曾与麦菲逊吵过架;他可能憎恨过麦菲逊对贝勒密小姐的追求。警官掌握的这些情况与我了解到的差不多,也没有提供什么新的发现,不过他获悉到:莫多克似乎正潜心离去。
“我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于他不利的证据,如果还让他溜了,我该怎么办呢?”这位强壮粗笨的警察一筹莫展。
“仔细推敲一下你推理中的主要漏洞吧,”我说道,“出事的那天早晨,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因为那段时间他一直和学生们待在一起。我们看到麦菲逊后没几分钟,他就从后面赶来了。还有,他单独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一个与他一般强壮的人下此毒手。再有,还不知道造成那些伤痕的工具是什么呢。”
“如果不是软鞭子类的工具,还会是什么呢?”
“你有没有查看过那些伤痕?”
“我看过了,医生也看过了。”
“我用放大镜仔细查看过。那些伤痕不同一般。”
“有什么不同,福尔摩斯先生?”
我从桌上拿起一张放大的照片,“这就是我处理这类案子采用的方法。”
我解释说。
“您做事真细致,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不这样,我就当不了侦探。现在我们一起观察这道横跨右肩的伤痕。你看出它有什么异常吗?”
“我看不出来。”
“很明显,这条伤痕各处深浅不一,并且散布着一些渗血点。另外一条伤痕也有类似特征。这意味着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您说呢?”
“也许我能解释,也许我不能。过一会儿也许我能提供更明确的答案。
如果确定了造成这道伤痕的东西,我们就不难找到凶手了。”
“这些渗血点就像把一个烧红的线网放到背上时网格的交叉点。”警察说道,“当然,这是个荒谬的想法。”
“这是个绝妙的比喻。或许我们可以说那像一种带硬结的九条鞭?”
“我想您猜得很对,福尔摩斯先生。”
“还有可能是其它完全不同的致伤原因,巴德尔先生。但是你提出逮捕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再说,还有死者临死前说的——‘狮鬃毛’。”
“我曾怀疑过第一个字的发音是‘伊恩’——”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第二个字的发音不像是‘莫多克’,它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我敢肯定那是‘狮鬃毛’。”
“您还有没有别的设想,福尔摩斯先生?”
“可能有。不过我现在不想谈,除非已经有确凿的证据。”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一个小时后吧,也许不要一小时。”
警官摸着下巴,怀疑地望着我。
“我真想知道您脑子里的想法,福尔摩斯先生,您是怀疑那些渔船吗?”
“不是。那些船离得太远了。”
“是不是贝勒密和他那大个子儿子?他们对麦菲逊可不怎么地。会不会是他们干的?”
“不可能。你别问了。除非我打算告诉你,否则你是套不出我的话的。”
我笑着说,“警官先生,现在我俩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如果你中午到我这里来——”
讲到这里我们被一阵喧哗声打断了,这样开始了本案的终结。
先是呼的一声外屋的门被撞开了,接着走道里响起了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伊恩·莫多克摇摇晃晃地冲进了房间。他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他用瘦削的手扶住桌子勉强站直起身子,“白兰地,白兰地!”他喘息着说,接着呻吟着倒在了沙发上。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随后进来了斯坦赫斯特。他没戴帽子,喘着粗气,和莫多克一样衣衫不整。
“快拿白兰地来,”他跟着喊道,“他只剩一口气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这儿来了,他在路上昏过去两次。”
半杯白兰地喝下去后出现了奇妙的转机。他一只手撑着坐了起来,甩掉上衣,喊道:“求求你们,拿油、拿吗啡来!什么都行,我受不了啦。”
一见他的伤势,警官和我都惊叫起来。莫多克赤裸的肩膀上交叉布满了红肿的网状伤痕与麦菲逊身上的伤痕一模一样。
看来这种疼痛不比寻常,而且不是局部疼痛。受伤者不时呼吸中断,脸色随之转青。他用手抓住胸口大口地喘气,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来。
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白兰地一次次使他重新苏醒过来。用浸过菜油的棉球涂过伤口后,疼痛似乎减轻了。最后他的头沉重地倒在了沙发上。生命在消耗殆尽之后自然到睡眠里去寻找能量。现在,他处于一种昏睡状态,但这至少缓解了痛苦。
暂时还不能问他问题。他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斯坦赫斯特就转向我,“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
“你在哪里发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