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瞿树滋纪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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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怀念我的大哥

瞿树芬

我今年92岁了,家住通州市杨港村。瞿树滋是我的大哥,比我大6岁。他对我这个小妹特别关心,我们手足情深,从小在一起经历很多艰难困苦。他的逝世给我很大打击。我们姊妹8人,有3个兄弟,树滋是大哥,树藩是二哥,小弟树德。树滋参加革命吃了很多苦,多次死里逃生,为了革命作出了很多牺牲和贡献。我们全家都支持树滋工作,尊敬他,信任他,以他为我们的榜样和骄傲。

树滋念书到高中毕业,我母亲是准备他考大学的,连上大学的衣裳都做好了。但因为父亲病故后,家中亏了不少债,经济条件无法供他上大学,树滋只好在家操持家事。有一年发大水,家中房子山墙倒了。大哥和母亲商量,出去找个工作,挣钱贴补家用,后来找了个小学教师工作。当时我弟树德还在念小学,后来也考到南通中学(省立七中)去念书。日本鬼子进城后,树德从南通城回来,他说:“我不做亡国奴,我要打日本鬼子。”把书、衣服等用品都拿回来,说不留给日本鬼子。他的一些进步书籍、报纸等放在我家里。他被害后,我丈夫季信学说是怕戴红帽子,瞒着我将这些东西埋在田里,等到我叫他赶紧挖出来已经烂了。所以后来要征集烈士遗物,一支笔、一本书都没有了。

树德牺牲后,我事先并不知道。树滋到杨港我家里找我,叫我回五里庙娘家,没有说有什么事,到家后才知道是树德出事了。原来农历四月初十那天,小弟树德、二哥树藩,还有树藩内弟朱德昌3人,被国民党反动派抓住,诬蔑他们是“土匪”,把他们活活烧死了。

我和三姐去找树德尸骨,国民党区分部书记陆应均拿着一支盒子枪对我们说:“你弟子派死,这把枪就是他的,他当土匪,本该灭九族满门抄斩的。我照顾你们,才没有抓你们的。”我听了很不服气。我知道树德一直说要搞抗日武装,要像他的同班同学那样拉队伍打鬼子,根本不可能做杀人抢劫的土匪。

到了8月,摘棉花的季节。一个下雨天的晚上,我和母亲都在家里,从顾家高桥来了一帮敌人,进门就抓树滋打。当时赵仰霞也在我家,树滋说:“这是我朋友,你们不要打他,有什么事找我。”这伙反动派把树滋打倒在地,要他答应不为树德报仇,但树滋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敌人见树滋不答应,下手更狠毒,眼看树滋要被他们打死,我母亲见状不妙,赶紧伏在大哥身上。但这帮坏人继续毒打,我母亲的头肿得都变了形。我母亲说:“你们不要打了,要钱给你们拿钱吧。”这帮坏人的头头说:“好吧,拿钱来我们就不打了。”我以前有些首饰埋藏在家里,母亲叫我挖出来,给了这些人,他们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威胁说:“要是你们想报仇,下次来一定把你们打死!”树滋的腿膝盖以下都打伤了,不能走路,在家养了好久。我看到母亲和树滋浑身是伤,想想树德死后家里出的这些事,心里非常难过,守着母亲在家里哭。第二天袁文礼来看望树滋,见我眼泪汪汪的就问我:“是不是首饰被抢去了,有些舍不得?”我说:“不是舍不得这些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是为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心里难过。”树滋说:“不要哭,哭没有用的。我们一定要照树德的血路而行!”我擦着眼泪说:“好的,我不哭。我听你的,一定要为树德报仇,只要是我能做的,我一定去做。”

树滋养好伤后,出去搞抗日活动。有一天回来问母亲说:“当抗日政府的区长好不好?”母亲说:“好!”树滋说:“当这个区长是没有钱的,还要自己筹经费。”母亲是个深明大义的人,她亲自去三姑娘瞿树芳家借了400元,交给树滋做革命经费。从此树滋走上了革命道路,我们全家亲人也支持树滋干革命,尽管吃尽了苦头,亲属中没有一个退缩的。

抗日战争时,有一天鬼子乘汽艇从金沙来,把母亲和母亲的弟弟,还有帮工张贵林一起抓走,关在金沙据点里,威胁母亲把树滋叫回来,不许抗日。鬼子还派了4个伪军日夜看守她,母亲在据点受了很多苦,生病泻肚子,但就是不屈服。看守母亲的伪军惧怕新四军,私下里对母亲说,新四军来了请老人家帮我们说说好话,我们是照顾你老的。关了40多天后,鬼子只好把母亲等3人放回来了。

有一次,鬼子到我们家抓人,逼迫五里庙的长生和尚走在前面,母亲看了误以为是长生和尚为鬼子带路。母亲把这个情况反映给树滋,要求把长生和尚当汉奸惩治。树滋耐心地劝说母亲,不要上鬼子的当:“我们家住在大路边,谁不知道我家住在这里?还用得着长生和尚带路?这是鬼子挑拨让我们中国人自己打自己。”母亲听了顿时恍然大悟,消了气。

树滋刚开始当区长时,是很困难的,仅搞区队武装就失败了3次。他总结经验教训,搞好抗日武装必须依靠穷苦百姓,不搞好武装,寸步难行,更不要谈打鬼子和伪军了。有一次,他遇到我,叫我通知以前他当小学教师时教过的那些穷人家的学生来参加区队。我很担心,在这危难时他们会来吗?他充满信心地对我说:“只要你去通知他们,说是我叫他们来打鬼子的,他们一定会来。”果然,这些穷人家的孩子参加区队后,经过训练学习,很快成为骨干,区队越来越壮大了。为什么这些穷学生会听树滋的话?因为树滋在当小学教师时,经常自己出钱买书、买笔给缴不起学费的学生用,有时连学费也不要了。他还自己出钱买了些常用的药放在家里,乡邻中有谁生了病,他就叫人家来拿药。在学校里还向学生宣传抗日救国道理,教大家唱《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等歌曲。这些学生和乡邻都很敬重他。所以他当区长后动员这些学生参加区队,他们都是二话不说就来了。

1944年3月,袁世晃被敌抓去后,其父袁文礼找树滋筹款救人。树滋动员母亲卖田。母亲问他救人要多少钱,树滋说:“大约有2 400步田的钱。”母亲就把自家的田卖了2 400步,把钱交给袁文礼,拿去营救袁世晃。结果钱花了,没有救成功,敌人还是把袁世晃杀害了,只赎回了烈士的尸首。

1943年,日本鬼子放火,烧了老家里的七八间房子,母亲没有要抗日政府的救济款,而是自己想法子搭了间草房子暂住,请人带话给树滋,不要担心,她能照顾好自己。解放战争中,还乡团又放火烧了家里3间草房。有一次,还乡团下乡从母亲家门前路上经过,还得意忘形地对母亲说:“今后这条路不许你走了,该我们走了。”1947年农历七月初六,还乡团残忍地用“扎粽子”的手段杀害了我68岁的母亲。敌人以此妄图迫使树滋动摇投降,但是他们打错了算盘,树滋干革命的决心更大,斗争更坚决。解放后,人民政府公审还乡团头子陆震亚时,我质问他是谁杀害了我母亲?陆承认是他部下杀的,但推脱不是他亲自去的。“文化大革命”中,竟然还有人颠倒黑白,说我母亲不是被反动派还乡团杀害的,这是对我母亲最大的污辱。我母亲是伟大的,她的两个儿子为革命献身,还继续支持大儿子参加抗日斗争,为营救被捕的革命战士,她卖田卖地都在所不惜。她自己还带领新四军干部到敌人据点里去收集情报。她不幸惨遭国民党反动派的杀害,连还乡团头子陆震亚都供认不讳。说我母亲不是被还乡团杀害的,不知用意何在?!

树滋在革命战争中多次遇到性命危险,几次都以为他没命了,但他都奇迹般地脱险了。有一年冬天,我看他没有棉裤穿,给他做了条新棉裤。没过几天,再遇到他时,他却没有穿这条棉裤,原来树滋在躲避敌人追捕,过河时丢掉了。

记得抗日战争期间,有一次县委领导召集金沙区干部在八总开会,伪军从金余、东社、金沙四面包围上来,当时情况很紧急。树滋先送县里首长过运盐河南,是请放鱼鸦的瞿连恩用船送过去的。文书把文件交给我三姐藏起来。这时从金沙来的敌人,离树滋仅5间房子那么远,眼看敌人开枪树滋就很危险了。母亲看到树滋跑在最后,她没有向树滋那边跑,而是机智地向西迎着敌人跑过去,在小桥上伸开双臂拦住和平军(伪军),用自己的身子堵在敌人枪口上,喊着:“不能开枪,他们是好老百姓啊!”就这么一耽搁,树滋就利用这一瞬间跑向北边,借助高墩掩护,躲开了敌人的视线。当敌人推开母亲,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快要过阴历年前,在三总店庄家园,树滋遇到敌人追捕。他命令通信员杨金城带着枪先跑,他躲到路南边庄老太家,躲在床下,用双手抓住木档将身子悬起来,平贴在床板下面。鬼子没有想到有人敢躲藏在路边单独一家房子里,进房子后用刺刀向床后刺了几下,见没有动静就走了。这次如果不是庄老太沉着掩护,树滋也就没命了。杨金城回到区队驻地,哭着说:“不好了,这次首长没命了。”没过多久,树滋却神奇地回来了,大家才松了口气。

树滋原来有一个通信员,叫袁二。有一年收麦季节,在滥港桥附近,遭遇日本鬼子。在趟水过边界沟河时,树滋脚抽筋陷在河里跑不动了。眼看敌人追得越来越近,袁二要背树滋走,但树滋命令袁二:“这样两个人都跑不掉,不能两个人都死在这里,跑掉一个是一个,多一个人打鬼子。你赶紧跑,不要管我了。”袁二只好赶紧爬上河岸,先跑了。鬼子追到河边,只注意到远处正在跑的袁二,向他打了一阵排枪,袁二不幸中弹牺牲。树滋乘敌人换了子弹没有注意他,迅速上岸隐入麦田,侥幸脱险。

那时,新四军部队都是住宿在老百姓家里,走之前必须替老百姓家里打扫干净。有一次,部队转移后,树滋到部队驻地老百姓各家去检查有没有违反群众纪律,走得迟了些,不料碰到鬼子来了。敌人乘船过河时发现了树滋,但枪弹放在岸边,当鬼子划船返回岸边取枪弹时,树滋混在一群做生意的挑夫之中跑掉了。鬼子拿着枪弹,乘船过河上岸,就再也找不到树滋踪影了。

所以多少年之后,树滋都牢记人民群众的救命之恩,即使他自己受到冤屈,也从不后悔、从不抱怨。他多次和我说过,他是革命战争的幸存者,比起那些牺牲的烈士,他已经很幸运了,个人的名利地位不值得计较。所以他心胸开朗,没有私心,一心一意干革命工作。这种精神也体现在对待家庭享受烈属待遇事情上。

1940年树德弟搞武装抗日时和树藩、朱德昌一起牺牲,当时村里对他们都分过烈属田。母亲被还乡团杀害后,家里没有人享受烈属待遇了。解放后,我曾对树滋说过要办烈士证,但树滋说:“家里老人都不在了,没有人享受烈士待遇,不必办烈属证了,无名烈士也是英雄!” “文革”中造反派攻击说树德是“土匪”,把国民党反动派陆应均说的话到处传播,完全颠倒黑白。为了避免人们忘记这段历史,教育后代,1978年树滋才查证补办了烈士证明。可惜当时树德带回来的那些抗日进步书籍、写的抗日文章没有保存下来,都埋在田里烂了。我还记得,为了查找登载树德烈士情况的《江海导报》,年近七旬的树滋到南通档案馆和南京图书馆查阅大量过去的报纸,夏天满头大汗,汗水湿透衬衫的情景,真叫人心痛。

“文革”中,造反派到处揪斗老干部,还派人到老家来调查树滋所谓的“历史问题”。我很担心树滋受不了,就到南京去看他。树滋叫我放心,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他叫女儿瞿白陪我去中山陵游玩,散散心。我哪有心思去玩呢。在去中山陵的路上,我叫瞿白陪我去树滋办公的地方“总统府”看看“大字报”,看了之后我反而放心了。为什么呢?因为“大字报”上写的不是事实,所以我反而不担心了。例如“大字报”上写树滋“杀害余关扣夫妇和张伯淦3个共产党员”,完全是栽赃陷害。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的事。那天瞿××带队和特务队的人一起去抓余关扣夫妇,从我老家门口经过,我和树滋都在家里,这事根本与树滋无关。张百淦打入敌人内部,担任伪职务作为掩护,张的儿子都知道他父亲不是树滋抓的。看了“大字报”后,我对树滋说:“哥哥,你要坚定,不管人家怎样揪你,你不要承认,他们是造谣。”树滋说:“我懂。我会正确对待运动,相信党的领导。”树滋心胸开朗,没有被整垮。他能这么长寿,与他的精神有很大关系。我们全家人都支持树滋干革命。我记得的还有几件事。土改时,上级规定土地分给谁,地里长的作物就归谁。那时我们家里也有土地要分给贫雇农。母亲说,支持政府把土地分给农民,但地里的东西是我种的,我喜欢吃鲜玉米,掰几个玉米吃吃总可以吧。树滋那时已是县里领导,他对母亲说:“不能动,这是胜利果实,一颗也不能动,你掰了玉米我就不好做别人的工作了。”我也帮树滋开导母亲:“你说是儿子好,还是吃几棵鲜玉米要紧?”

“当然是儿子好,儿子要紧。”“如果是儿子好,你就要听儿子的话,支持他干革命工作。”这样母亲高高兴兴地支持土改,在土改运动中起了带头作用。解放后,遇到灾荒,农村缺粮时,国家拨救济粮分给困难农民。我家原来在杨港街上的房子被鬼子放火烧了,住在杨港北边乡下种田,家境也很困难。国家拨下来的救济粮有限,有时不够分的,我去找树滋反映。他对我说:“来了救济粮,先让其他人家分,哪怕自己家没有粮饿肚子。”我照他说的这么做,先人后己,不让群众有意见,支持他做好工作。

树滋大哥就是这样革命了一辈子,实践了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照树德的血路而行”,像烈士们那样,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了人民群众,从来没有利用当干部的权势为个人、为亲属谋取利益。他教育我们和后代,要靠自己努力学习,努力工作,他的高尚品德和宽广胸怀是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永远怀念我的大哥瞿树滋!

2008年4月12日于通州杨港村

(作者为瞿树滋同志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