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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热闹的街道此时只剩急奔躲雨的行人。宁楚真和钱多多下了马车,不等反应过来就被早早迎出来的店小二拉进了客栈。
“哎,大叔、大叔,马车——”
“您放心,赵大叔绕到后院,将马车停好就会过来,姑娘不必担心。”店小二笑容满面。
“你认识大叔?”钱多多奇怪地问,难怪路过好几间客栈他都不停,直直奔这一家来。
“是啊,赵大叔时常拉客人到镇上,有客人也尽量带到这里——他和我们掌柜的是表兄弟咧!”
“哦!”她了然地点头,原来如此啊,原来拉车也可以这样拉客的!
“快点进去吧,衣服都湿了。”宁楚真不等她,就先走进去,“我饿死了,小二,一会儿送一桌最好的小菜来——”
“等他想通了到百花楼再说吧,快到吃饭的时间了,不能再等了!”一个光头大汉拉扯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边走边退,正正撞上扯着脖子喊“牛肉汤来了”的小二身上,小二身子一斜,手一歪,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一点没浪费地全扑到宁楚真身上——
只听得一声抽到快没气的抽气声,“客官……”
“在红花楼做也比别的勾栏院风光些,毕竟是全镇最大的,这掌柜的怎么说也四十来岁了,不比那些客人强到哪里去,为人又小气,定是不肯为你付这八十两银子的,快跟我走吧,他要拿早拿了,谁不知道赵三是全镇最抠门的人!”
光头大汉突然奇怪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安静,顺着她惊慌的视线转头望过去,只见一锦衣华服的少年阴沉着脸站在他身后,漂亮的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几根热乎乎的面条还黏在上面。
“你瞪我做什么?!”光头大汉扯着嗓子喊。
“因为你把他的衣服弄脏了。”钱多多上前,好心地解释。
“不是我!”光头大汉反射性地否认,一把拉过小鼻子小眼睛的店小二,“是他!不关我的事,甭想赖上大爷我!”说完,抓起挣扎的小姑娘就往外走。
“等等,大叔,我看掌柜的正在考虑,您再等等不成吗?”小姑娘哀求。
“等什么等,要拿早拿了!”
“要不……再等等吧。”颤巍巍站在一旁的小老头嗫嚅出声,不知他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自己听,声音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都怪你啊,都休了老婆了,还借钱让她再嫁,抽风吧你!”
“我、我、我……我寻思着好歹过了一回,她又才四十岁……我以为卖了猪就能还上的,谁知它又病死了……他们又说房子闹鬼,没人敢买……”
“所以,现在就别废话了,老天都要你女儿进我们红花楼……”
话说到一半,光头大汉只觉得脖子一凉,刀已经架在上面。
“你、你、你要干什么?”
“赔我衣裳!”宁楚真咬牙。
“可是、可是与我无关,是店小二——”
“如果不是你撞他,他会撞我吗?”他新买的衣服啊,才穿了不到半天!
“那、那要多少钱?”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他自己知道裤子里的腿已经抖成什么样子。
“一百两!”
“一、一百两?”光头大汉大叫,他全部的衣服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钱,“你骗谁啊?怎么可能——”
刀又逼近了,“我骗你?公子我需要骗你那点儿小钱吗?!你知道我挑了多少家店才找到满意的衣裳?就被你这么一撞——还怎么穿?!”
“不过一件衣服,洗洗、洗洗不就得了。”
宁楚真冷笑,“被泼了一身的牛肉汤,你以为这样的衣裳,我还会再穿?”
“可我没那么多钱……”光头大汉上下摸自己的衣裳,眼角瞄着地上的人影,突然之间一个转身,挥拳便冲向宁楚真。可是还没挨到他的衣角,一把破了齿的大刀已经斜着身子向他劈来,下意识地躲避,刀却不知何时改变了方向,快速地朝下方滑过,在离他的命根子仅一根头发的距离时停住了。
光头大汉的脑袋上顿时多了一层汗珠,“好汉饶命。”他发出的声音几乎扭曲。
“赔钱!”
“好好,我赔、我赔!”光头大汉再不逞强,乖乖地掏出才从赌场赢来的一百两银子,“我……这是我这个月的生活费,还要给我八十岁的老娘寄回一半——”
“你拿我们宁少侠当傻瓜,八十岁的老娘,你今年才多大,不到三十岁吧?”钱多多笑嘻嘻地上前,唔,还有一股牛肉味呢……一会儿就要这个菜吧,味道蛮不错的。
“他二十三。”客栈里不知谁冒出这么一句。
“咦,那你蛮显老的嘛。”钱多多咧嘴,“骗人也找个好借口——以后要说六十岁的老娘,体弱多病的媳妇,还有六七个嗷嗷待哺的小孩,知道吗?”她顺手拿起沉锭锭的银子,在手里掂了掂。
光头大汉恨得咬牙,瞪着她,没敢再说话。
“你还不走?等着挨劈呀?”钱多多笑道,眼看着光头大汉不管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宁楚真捡起地上的刀壳,将刀插进去,好好捧在怀里。走到钱多多面前,将银子拿过来,扔到可怜兮兮望着他的小姑娘手里。
“……谢谢大侠!”小姑娘破涕为笑,眼中冒出爱慕的光。
“不必客气。”宁楚真摆手,一副坦然平静的模样。
哈哈,当大侠的感觉还真爽!
“谢谢、谢谢这位公子。”老人感激涕零,声音还是那么小,幸亏钱多多离得近才听到。
“他再来,你们就把这钱给他算是还债。”她走到小姑娘身边,淡淡一笑,“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钱,就要有一个聪明的脑袋……以后,不要随便相信别人,没有利益的事,很少人会做的。”
显然那个掌柜的就是其中一个。
“小二!”宁楚真望向已经吓瘫坐到地上的店小二,“快点儿给我把菜送上去,我饿了!”
“是、是是。”
“宁楚真。”走上楼梯,钱多多用手肘顶他,“你那招好厉害哟,吓得那个光头屁滚尿流!”
其实他蛮好的,古道热肠,见到别人有困难就会尽全力去帮,又不求别人的回报,真的做到了锄强扶弱——虽然那一百两让她多少有些心疼,不过,反正不是花她的钱。
宁楚真侧头看她,脑袋仍在想她刚刚的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乡下丫头会说的话呢。
“哪招啊?”他问。
“你一共用了几招啊!”钱多多白他一眼,虽然这人有很多优点,可就是有时候太笨,“就那突然转了方向,横在……那里那招啊,你还说不会用刀呢,我看你倒用得不错。”
“……”
“怎么了,想说什么?”他看起来欲言又止。
“那招是手滑了,原本真的是斜着劈过去的,可是……刀太重了。”是不是像师父说的,他不太适合用刀呢?不过,话说回来,师父好像也没说什么适合他。
这回换成钱多多无言。
“看来我还是没习惯它的重量,以后要多多练习了。”他喃喃道,“还是一只手握吧,我好像没听师父说,可以两手握刀跟人打的招式。”
当大侠的感觉……真好。
云影幢幢,遮住天上眉弯的新月,阴凉的风骤起,围绕在身边久久不散。
他不该和朋友打赌在山上过夜的,就算被说胆小认了也就罢了,只是现在明白得似乎太晚了,他似乎……呃,迷路了。
兜兜转转,渐渐习惯了黑夜的眼清澈透明,才准备坐在乱石上歇歇脚,一声尖厉的压抑着痛苦的叫声顺耳飘来,在空旷的夜里是那般的凄惨。
“我在做梦。”他自我安慰,“我在做梦、做梦……”
声音戛然而止,眼前模糊的形象是散乱着长发的人影,比他稍微矮上半个头,但凌厉的气势明显高过他不止百倍。他很想停止抖得像筛子似的身体,只是看不清来人面目的事实令他的心跳完全不受思想控制。
一步一步,人影距离他越来越近,他的身体反而像是被定住一般无法挪动。
“是不是闭上眼睛比较好呢?”
他在想,可是完全不给他想出头绪的时间,人影已极迅速地,仿佛闪电一般扑了上来——
尖利的牙齿硬生生地插进颈项,他几乎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迅速而规律地流向另一个人的口中,像被吸尽了灵魂,没有想象中痛苦,只是身体渐渐地无力,软绵绵地几乎倒在地上。
不知别人知道他是被个疯子咬死的会不会笑他?
意识越来越薄弱,直到冒着鲜红的血的手腕粗暴地插进他的口中,恶心感不断在心头奔涌,可是嘴唇却已不听话地狠命吸起来,就像方才那个疯子一般……
腿终于听话了,他没命似的撒腿就跑,将身后的人影越抛越远。
似乎有声音从后面传来,他没有停,只是跑得更快。
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他总觉得那个人影在他身后,无论怎样跑也甩不掉,怎样,都是无能为力。
“混蛋、疯子,不要追我……”他一直跑,一直躲……
“砰!”
一声巨响,他的心几乎跳出胸膛——
猛然起身,一身的冷汗已然浸湿内衣。他死死地盯着猛然被推开的房门,微弱的烛光闪动,映着黑夜中显得无比苍白的钱多多的脸。她仍是白天的一身青色短衫,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横在身前,笑起来像新月似的眸子此时奇怪地看向他的方向。
“你做噩梦啦?”她看他,表情好可怕呢,不像平日傻乎乎的宁楚真。
他调匀呼吸,举手擦擦汗。
“你怎么大半夜突然跑进来……对啊,现在是大半夜,你干吗这么晚跑进我房间?”
钱多多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有事情我才过来呀!”不然他以为是什么,这个笨蛋,如果是夜袭的话,谁还会点着蜡烛?
她将蜡烛放在桌上固定好,坐下。
“刚才我听到好大的马蹄声,然后我推开窗——”
“你半夜不睡觉,趴在窗上看风景?”宁楚真懒懒地挪身,靠到床头,半边的身子隐在黑暗中。他发现,她越来越不尊重他了……竟然给他白眼,就连他最爱听的少侠也不叫了……
“你听我说啊——然后我推开窗子一看,就是抓我的那些人——那些要抓我做第十二房小妾的那帮人——他们追来了!”钱多多惊疑未定,抓起瓷壶倒了杯茶,举手一饮而尽,“我看他们似乎在隔壁那间客栈住了下来,大概歇过了今晚,明天就开始全镇搜查我们了!”
我们?是她吧!
她究竟惹上了什么人啊?
宁楚真探过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钱多多。鹅蛋脸,水晶般漂亮的大眼睛,笑起来像是弯弯的新月,很是可爱,只是眉毛略浓了些,稍微破坏了整体的柔弱感,夹杂着淡淡的英气,鼻子小巧却挺直,微微干涩的嘴唇虽然形状很好看,可也不是时下流行的樱桃小口。
是很漂亮明朗,但……称不上什么绝世美人吧。
“你干什么这么看我?”钱多多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发毛,胸口怦怦直跳,不自觉地拉紧了衣领。
“我真的不觉得,呃,你美到令人魂牵梦萦,天涯海角也要得到你的样子。”宁楚真直言不讳。
换句话说,他明显在怀疑那人的审美眼光。
“我哪里知道他为什么紧追不放!”钱多多咬牙切齿地松开抓着衣领的右手,这个家伙竟然嫌弃她长得不够美,不够美人的标准——好吧,她承认自己编的那个谎是有点离谱,可是,情急之下,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强抢民女的理由嘛。
只是,星月门果然小气成性,竟然丢了一颗珠子也穷追不舍。铁公鸡——难怪短短几年就在江湖蹿起来,实在是理财能力超强的关系吧。
“也许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她有点不服气地小声道。
半晌他才说:“也许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
他的意思是,她是萝卜还是青菜呢?!
钱多多以极大的毅力压下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抓着茶杯,举到唇边才发现一滴茶也没有,深呼吸三次,悻悻地扔到桌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钱多多没好气地问。
“大半夜因为这事儿跑来我房间,不会只是告诉我这件事吧,还是——”宁楚真一惊,凤眸睁得老大,“你不会是要我现在去杀了他们吧?告诉你,我可从来没杀过人。”
钱多多翻个白眼,“我怕你手又滑了,伤了你自己呢!”
让他去杀人?她还真没把握咧。
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实在有些怀疑他究竟是个身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还是真的是个除了轻功,什么都是半瓶子的臭小子——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捧着刀狂擦的时候忽然失手将刀砸到自己的脚面上,她想,她会多相信一些他的实力。
也许,他师父告诉他不要摆弄刀剑是个正确的决定。
“宁楚真!”她凑到床边坐下,“我们明天一早,天一亮就启程……逃命,我过来叫你哦,不要睡得太死。”
不是她爱说,他一点警觉性都没有,睡着觉就不管不顾,雷打不醒——这,似乎不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人的作风吧?就是她这个半吊子江湖人,也知道夜晚是最需要保持头脑清醒的时刻,连睡觉都要睁一眼闭一眼,当自己是猫头鹰!
呃,可能星月门也知道这个道理,躲了大半个月,每晚提心吊胆生怕马失前蹄被逮住,却恰恰相反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在酒楼将她擒获……
唉,惨痛的血泪史,真的不想记起啊!
宁楚真看她坐得这么近,脑中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白天在车上吸吮她手指那尴尬的一幕。尴尬,的确尴尬,就连现在他都感觉脸颊发热,嘴唇发干,心跳加速呢。看来,真的是很尴尬啊。
“喂,跟你说话有没有听到啊……躲我干吗?”钱多多追着看他的脸,“你脸怎么红了?”
话才说完,再见他躲避的尴尬眼神,她似乎恍然地“啊”了一声,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份暧昧的气息。这样的深夜,也许真的不该来找他……可是,性命更重要吧?
所以,来找他也没错!
宁楚真无措地舔舔嘴唇,“那为什么不现在就逃,一定要等到早上呢?”反正现在已经被她吵醒,不如直接跑路,省得一会儿睡得正香再被她吵醒。
“哼,笨蛋。”钱多多撇唇,“现在三更半夜的,有一点声音都会无限扩大!等到明天一早,小贩们摆上小摊,我们再走!”她果然聪明,要了间靠街道的房间,所有的风吹草动都没逃过她的眼睛,就连街对门那家夫妻吵了将近一个时辰,她都听得一句不漏啊!
冰雪聪明,这句成语一定是为她而存在的!
宁楚真仰视着她,这丫头真的是越来越不尊重他了,居然当面就叫他笨蛋!不知当初,大侠长大侠短求他帮忙的那个人是谁咧!
那个时候的她,多么的可爱啊!
可是现在,那圆溜溜的眼睛又在转个不停呢,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宁楚真。”
“嗯?”他懒洋洋地答。
“你可不能扔下我先跑哦,你要是先跑了,我就死定了,你就间接杀了一个人啊!”
“杀人?他们也不过是抢你回去做少奶奶,你说得太夸张了吧……没准那样的日子很好过呢,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喂,你真的不能丢下我啊!”钱多多急了,“丢下我,我真的死定了!你可不要偏偏在这个时候不讲良心啊,好歹我们也一起走了这么长时间,同甘共苦过啊——还有,你已经喝了我的血了,算是歃血为盟了!我们也算是好兄妹了,你可不能丢下我啊!”
天知道,被星月门那些人抓回去会有什么下场,没准扒层皮还是轻的!
“……歃血为盟?”他,怎么不记得?
“喏!”她举起几乎看不到伤痕的食指,“这样就算了。”
蓦地,山上那一抹人影几乎毫无防备地冲进大脑。
那夜,星光那么微弱,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只是散发着淡淡桂花香的发丝拂过面颊,与体内奔涌着流出的血液之间的节奏,竟是那般的和谐美妙。
那是……一场梦吧?
是梦……吧?
“宁楚真?”
钱多多小心翼翼地推他一下,他回过神,淡淡地一笑。
“我怎么觉得你心事重重的?”她奇怪地问。
似乎习惯了他大咧咧,口无遮拦那一面,这忽然出现的沉静,反而让她有些陌生。
“吸了血就算兄妹,那我和他岂不也算是兄弟了?”他想到她的话,喃喃道。当然,前提是,那不是一场梦的话。
唉,真的希望是一场梦……希望那个人没有什么传染病才好。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什么兄妹、兄弟的?”
宁楚真“嘿嘿”一笑,“没什么。可是,人家结拜不都是把两个人的血滴在酒里,然后跪在一起对天发誓什么的吗?”
“反正是互喝血嘛,放不放酒道理都一样啦。”
说着,钱多多抓起他的手,狠狠地一口咬下去——颇有种让人怀疑是不是在报刚才说她不是美女之仇。
“喂喂喂,你干什么啊?”
推开她的头,宁楚真狼狈地看着她,她笑脸如花,唇的中央染着血迹。
“现在我们是兄妹了,发誓永远不许抛弃我——好了,血也喝了,誓也发了,我走了啊!”她笑容满面地挥手离开,不等他反应过来,头又从门缝钻进来。“兄长啊,不要睡得太死哦,走时我来叫你,你安眠吧。”
“……”
完全没有讲话的权利,便被耍得团团转,看来,娘说他是假聪明这点,也是说对了。
不过,她也实在是太狡猾了,什么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他瞪着紧闭的房门,直到瞪得眼睛发疼,这才收回视线。举起被狠狠咬了一口的手指,他的眼珠子几乎没掉下来——
怎么……别说血迹没有,就是一点些微的齿痕都没有!
他明明看到她唇上那艳丽的血点,明明有的……
他再看,几乎将没被咬的那只手也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结果仍是一样。
是他看错了?
钱多多含笑望着他的一幕浮现在脑海,那抹血渍……陡然,画面变了,车厢内那暧昧的一幕,鲜血滑过他的喉咙,是从未有过的甜美滋润,似乎整个人都舒畅了……
原来不是很厌恶血的吗,他这是怎么了?
自从上了一次山,似乎有些东西变了,他目前只知道这些。
早早被钱多多拉起来逃命,赶了将近一天的路,夕阳西下,染红了半天的云彩,宁楚真终于有机会坐倒在草地上,轻松地呼吸。
虽然前些天也是在逃,可是到了真正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才终于有了紧张的感觉。或许这就是一直以来他想要追求的闯荡江湖的刺激感觉吧,非但没有抱头鼠窜的尴尬,反而颇有些兴奋。想想,这次的离家玩乐似乎是对了呢,至少,让他感受到了江湖,粗犷而豪气十足,没有师父口中的无稽嬉笑、父亲口中的深沉污蔑……他很快乐,至少,目前很快乐。
夕阳斜照,汩汩流动的水被染上了橘色,泛着晶莹的光,钱多多将脚插进水里,嘴角浅浅勾起笑,享受着寂静却温馨的一幕。落日的余晖散落在她身上,全身像是蒙上一层暖暖的光晕,眉梢眼角都让人感觉出属于夕阳的温柔。
那个她口中要她做十二房小妾的男人,是不是也看到了夕阳下惬意自得的她,便兴起了独占她的念头呢?
宁楚真望着她,若有所思。
“将脚泡在小河里好舒服呢,宁楚真,你不试一试吗?”钱多多侧回首看他,嘴角浅浅地勾起漂亮的弧度。
奇怪,平时并没有发现她有多美,可是为什么现在看上去,竟有种魅人之感……是因为夕阳的关系吗?他竟觉得有些耀眼。那张原本白嫩的脸蛋仿佛盖上了一层金沙,一双清澈的眸子却是亮得吓人,此时正含笑望着他,他的心偷偷地跳了两下,似乎理解了她口中那个男人如此追踪她,也并不是全然没有理由。
钱多多眼见着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脸上顿时觉得火辣辣的,慌乱地回过头,无比虔诚地看着眼前缓缓流动的河水。
一时间,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流水的声音。
清清干涩的喉咙,“那个……我们真的要去扬州吗?”宁楚真问。
“扬州?”钱多多顺手抓过他擦刀的手绢把脚擦干,“我们是去洛阳啊,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可是,早上从客栈出来,你不是对小二说要去扬州?”他还在想,她是不是喜欢上了那个银白的手链,不想去洛阳拿下去了呢。
钱多多慢悠悠地穿好鞋袜,铐在手上的银链互相摩擦形成悦耳的声音,她走到他身边坐下,笑意盈盈,“这样讲当然是要甩开星月门的人呀。他们准会挨家客栈搜查,难保不会有人供出我们。我呢,就经他们的嘴,将星月门的人引开!”
“你的心思还挺多。”
“那是当然啊,要不然,在江湖上混这么久,早就被吃了。”在这样一个纷乱复杂的大环境,如果不动脑子保护自己,那么,脑袋可能就不保,这可是她从小得来的教训。
“你在江湖上混很久吗?”难道她真的不是乡下跑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丫头?
“久到有我头发那么长了。”钱多多嬉笑,可是没有人能看出这嬉笑背后所有的辛酸,“你是好命投到了好人家,可是又有几个人能过上像你这样不愁吃不愁喝的生活啊?你啊,大少爷——”
“你又知道我是大少爷了?!”宁楚真冷哼,听到由她口中说出略显讽刺的话,心里颇不舒服。
“就冲你这刁嘴也看得出不是小家小户了,还有啊,衣服都那么贵,吓得人舌头都要掉下来了。”
宁楚真忍不住笑了,“又没看到你舌头掉下来!”
“那是因为我咽到肚子里,又长出来了。”
“……说得可真恶心。”
钱多多挑眉,咧嘴一笑,并不言语。
太阳又向下沉了,天空染上了暗色,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几绺飞扬的青丝横在眼前,宁楚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凤眸微含笑意。
“多多,你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呢?”
很奇怪,他突然想知道她在没遇到他之前的生活,迫切地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那你呢,以前是怎样过的?”钱多多反问。
宁楚真认真地想她的问题,“每天都差不多,上学堂啦,和同学朋友们想点子找乐子,看看哪家的东西好吃、哪里好玩,再来就是听听师父讲以前江湖上的事……”能想到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简而言之,就是吃喝玩乐。
“你还真幸福。”钱多多干笑,跟她想得差不多。
“我呢,其实也跟你差不多,只不过不用想着读书,就只是找乐子,看看哪家的东西好吃、哪家的东西好玩——当然,就只是看看而已……我记得小时候,胡同口有家烧饼卖得很好吃,馋了我一夏天,想想都流口水——”
“饶饼?那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她竟会喜欢这种东西?
钱多多撇嘴,“你知道什么啊——你都不知道后来我终于买下来是什么感觉,简直美死了,捧了大半天也不敢咬下第一口。那家的烧饼,真的是很好吃啊!”说着,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好像光是说说也已经沾上了烧饼的香味,“都怪你,一说起烧饼,我又馋了!”
“……”是她自己提的好不好。
“天快黑了,我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住宿的地方才好。”钱多多忽然说。
“再坐会儿吧,这儿景色挺美的。”
“去过那么多好玩的地方的你,竟然也会觉得这种小河流水美吗?”
宁楚真瞥她一眼,淡淡一笑,“其实,闯荡江湖比我想象中的好玩多了——或许是因为认识了你吧。”
“你是没见过可怕丑恶的一面。”钱多多不以为然。
“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似的。”
“至少比你了解吧。宁楚真,江湖其实一点儿也不好玩。”
紧接着,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如果不是身边只有她一人,他会以为这声叹息是多么沧桑的老人发出的,无奈中又隐隐透着嘲讽。就像是……他那只教了自己几招拳脚功夫的师父。
“你说话像个老太太。”宁楚真喃喃道。
“我会变成老太太。”钱多多说,“不过,那可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会有多久?”
“我觉得会很久很久……”
突然,他很想看她很久很久以后,已经是老太太的样子。
又静了下来,这种寂静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即将形成完美圆形的月亮升上夜空。除了汩汩的水声,又多了零星的鸟叫声,间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钱多多偷偷地转头,那只男性的手在月光下白皙光滑,纤长的手指微动,向她伸近了些,似乎想要握上她的手。
“我想,”他轻咳一声,“就算你很老很老了,也会是个可爱的老太太……”
“嗄!”
眼看着手就要握上了,忽然一声乌鸦叫吓得他立刻又缩回手。
“这该死的乌鸦!”宁楚真诅咒。早不叫晚不叫,偏偏这个时候叫!
再也忍不住,钱多多放声大笑,开始还顾及形象憋着,后来眼见着他一脸懊恼的神情,便再也控制不了地笑趴在了地上。
这个误打误撞来的大侠,未免太可爱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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