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需——乾下、坎上,隐忍待机之象
占得需卦,大抵上均处于不利的情况中。有时对象为结过婚的人,或是嫁人为妾,均是不好的。
1
手机铃声在深夜骤然响起,绿色荧光频闪。南刚刚脱了衣裤钻进被窝,她在黑暗里闭目等了一会儿。铃声不屈不挠,她皱了皱眉,伸出手。深夜的呼唤,来自城市另一端的玉米。
“不管不管,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呀。”
“不行,我等不到明天了。你就过来吧,好不好?”
“算了算了,还是我过来接你吧。你家地址是?”
……
拗不过玉米的坚持,南只好起身穿衣。
站在路口等了一小会儿,她就看见一辆出租车冲着她开始减速。玉米打开门,招手唤她过去。她弯下腰,玉米一把拽住她胳膊,“去我家吧,你不陪我,我要憋死啦。”这一晚的玉米,蓬散了头,身上一套花布睡衣,手舞足蹈的小熊咧开嘴傻笑。南一声不吭,坐了进去。
玉米住在这个城市西南角,一条河沿着她二楼的窗。
她跟在玉米身后进屋,屋子里寂静无声。
“我来要紧吗?那么晚了,你老公不介意吗?”说这话时,南已经跟着玉米穿过昏暗的走道。
“没事的,他应该已经先睡了。我们卧房在隔壁。”玉米说着推开客厅门。
突如其来的橙色灯光一下扑出来,把两个人定在了门边。穿着睡衣的小邢端坐在沙发里,眼神停在面前的电视机屏幕上。怎么有些怪怪的?南只觉得浑身血液突然“咯噔”一下,静止不动了。
“你怎么回事?看默片?”玉米大步走上前,从他手里拿过遥控器按了按。
南忍不住抖了抖,血液仿佛打个突,重新找到了方向,开始在四肢里继续上下奔流。
小邢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漠无表情地盯了南一眼,转到了玉米身上。他挪了挪屁股,似乎要从沙发里站起来,但他只是晃了晃上半身。
“我让你们。我去隔壁。”他再次努力晃动上半身,这次他成功了。
玉米轻轻地哼了一声,南清楚地听见了,她抬起头,小邢正和玉米擦肩而过。她从他们俩面前穿过,径直走到阳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黑夜。上路风声、中路车声、下路水声,从不同方向一次次撞向她。她能感到空气中无声的律动,细耳倾听,四下里仍是一片静谧。她睁大眼睛,黑黑的河面,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分明看见了青天白日下,她和西坐在公园河边,静静看着水缕缕地转圈。无声的声音此刻逼近她,仿佛一种召唤。
玉米推开门,走到她身后。她们并排站着。
“你知道吗?每次看他那样,我都想发作。他就像这条死河。我真想把电视机砸了,”她指了指她们脚下无声流动的河,“就算是一潭死水,总该砸出个什么声响吧。”
玉米说着转了个身,背抵住栏杆。她的手肘弯着,松松架在水泥面上。
“你看过一部片子吗?朱丽叶·比诺什演的,《爱情重伤》,念大学那会看的。当时看得我直反胃,我想,朱丽叶·比诺什怎么拍出这种烂片来?那时我已经看过她演的《新桥恋人》了,那么纯情的她在那部片子里却是从头到尾地要。她像一头动物一样疯狂做爱,和她未婚夫的父亲。”
有一刻,玉米一声不吭。南有些诧异,她抬起头,却看见玉米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最后,她的未婚夫打开了房门。他看见他们脱得精光,纠缠在一起。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一直往后退。腰部撞在栏杆上,就这么翻出去,飞过好几层楼,一直砸到地面上。血从他的脑后洇开。那时我看了,很难受,那么好的男友,她为什么非要残酷地伤害他?可现在,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多想也这么做。”
玉米打开胳膊,她的头往后仰,长发散了,借着风力在栏杆下舞动。南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在夜色里活蹦乱跳的东西,她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厌恶。然后她发现,那并不是厌恶,而是更深处的恐惧。她缩了缩身子。
“不说了,风大,进屋去吧。”玉米直起身子,黑发乖乖跟在她身后。她关上厅门,并且仔细地落了锁。她们肩并肩坐进沙发,玉米舒服得往下滑了滑,她的头靠向南的肩膀。在明亮的灯光下,南看清了,染成棕红的头发干枯得开了岔。她想起念小学时,有一年四川剑竹开花,大熊猫快饿死了,老师发动班上所有小朋友捐款,她砸碎了自己的小肥猪储蓄罐。她任玉米的头歪过来,并且坐直了一些,好让她的头在自己的肩胛骨里找到更妥帖的位置。
“我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你也认识的。”
“谁?”南疑惑了。她和玉米的生活,交集并不多。
“你别管。反正他很成熟,他让我想起我的初恋男友。你知道吗?我爱上他以后才发现,我从来都没忘记过我的初恋。我一直都想要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
一个一个男人,排着队伍从南的脑海里走过。一个人影开始清晰。难道是那个一夜情男人?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她在无意中透露过?她的心突然就抽紧了。那个湿漉漉的夜晚再一次裹紧她,她发现自己就像一块受了潮的饼干,从他身上流下的汗水,早就无声无息地渗进她的身体。现在时候到了,它们再一次泛上表皮,提醒她,曾经有一个夜晚,她被它们彻底浸泡过。她将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无声地握成了拳。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他的存在?有一次,我出去做市场调查,大热天,晒了一头汗回来,刚坐下,他走到我身边,让我小心着凉。你知道的,我们办公室空调永远开成两个极端。夏天冻死,冬天热死。”
难道他和她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南的手松开了,握了一手的汗像急不可待的鸟儿,扑扑翅膀就飞走了。她像玉米一样,塌了塌肩膀,舒舒服服地将头搁在了沙发靠背上,随手拖过一旁的一只绒毛小熊,抱进了怀里。
“你知道吗?我老公他从来都不懂得关心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玉米停顿了几秒钟,她歪过头看了看南,“你要保证,绝不和外人说起。”
南笑了笑,“爱说不说,随你。我呀,反正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出了你家门,我就当不认识你,行了吧?”玉米笑了,她亲亲热热地捶了南一下。
“你是我好朋友,我还不放心你?老实说,我倒真是不担心你四处乱说,你口风挺紧的,这我知道。你自己的那些私事,还不都捂得严严实实的?”
南想冲着玉米笑一笑,她努力扯动脸上肌肉,不过玉米并不看她,她自顾自往下说。
“这个性格不好,你知不知道?我是你朋友无所谓,可要是做你的另一半,会很累的,他什么都得靠猜。这要猜到什么时候?他要是爱你,他还有兴趣猜你,哪天他不想了,他就甩手离开了……”
难道西也这么认为她么?迅速钻上另一个女人的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的头嗡嗡直响,无数的蝇子飞进飞出。这时,玉米清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了,就像一滴超强去污能力的洗洁精滴进一个漂满油星的汤碗,那些细细碎碎的小声音迅速往后退,留出了足够的空白。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应该呢?一个有老公的女人,满脑子想的却是和别人的老公上床!可我就是不想再跟个小孩子玩了!你知道吗?小邢他骗了我!他什么事情不好骗骗我这个。直到我们登记结婚那天,他瞒不下去了他才告诉我,他竟然比我小!你想象不出的,我当时胸闷得,简直……我知道自己是有点小孩子脾气的,所以我需要找个能懂我宠我让着我的男人。可他……从小我外婆就告诉我,女人一定要找个比自己大一截的男人,这样才能知冷知热。我真后悔,没事先拿过他身份证看看!”
“你就一点都不爱他吗?”南突如其来的打断让紧急刹车的玉米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吞咽的表情。“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南不知道,自己这样发着狠,到底是恨着玉米呢,还是在恨着自己?
但是玉米在那一刻正了脸色,她把头从南的肩膀上挪开了,坐直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瞅住南,“我嫁给小邢的时候,确实不是处女。我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我初恋的男朋友。但是直到今天,我都认为,他值得。和小邢在一起半年多,他不是没提出过进一步的要求,但我全都拒绝了。因为当时我认为我心死了,我已经认定他可以做我的丈夫,所以我把自己守得牢牢的,我不想他觉得我随便,看轻我。领完结婚证我都没答应他,直到我们摆完酒席住进新房,我才把自己给了他。”
南听得有些目瞪口呆,在她看来,处女膜破了,就是破了。男人们难道不是只看结果的吗?但是玉米骄傲的表情又在说明什么呢?
“我不是不爱小邢,我只是不够爱他。我们在一起,不是没有过开心的时候,但是就像过家家一样,笑过,闹过,就像做一场梦,我无法把它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后来爱上我们老板以后,我更加确定这一点了。”
她们的老板?那是一个壮硕的、却其貌不扬的男人,衣着相当随便。虽然南不得不承认,他管理起公司来很有一套,但就凭他那样普通的长相,漂亮的玉米竟会爱上他?
玉米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到后来,南几乎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梦呓。
她说她写了邮件告诉他,她爱他。信里她这样对他说:我已经结婚了,我知道你也结婚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她告诉南,她甚至做好了被炒鱿鱼的准备。但是她们的老板,在看了她鼓足勇气的邮件后不置一词,继续保持着沉默。
几天后,当她从办公室秘书嘴里得知,公司比稿成功,赢下了一单远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医药业务,老板将在三天后的下午动身时,一个她现在想起来仍然大胆得令她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的念头即刻产生了。
2
那些日子玉米辗转反侧,她一次次推开小邢从她大腿根慢慢爬到胸部的手,后来索性侧了身子,留一个脊背给他。她一直习惯仰卧,因为据说侧睡容易滋生皱纹。但她忍耐住自己对皱纹的担忧,她均匀呼吸,假装熟睡。直到她听见一旁的小邢从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叹息,他翻过身去。夫妇俩背对着背。她想起《约翰·克里斯朵夫》里的一个场景,年轻的克里斯朵夫与同样年轻的家庭女教师隔着两辆相反方向、即将开动的火车车窗,大胆地、久久地互相凝视。这里,傅雷的翻译准确而有力。“咫尺,天涯。”
她尽量提起一口气,悄悄转过身,把自己放平在床垫上。当年他们买下的是宜家里最贵的一种。负责销售的男孩殷殷向他们介绍,说这床垫的特别之处在于弹簧独立设计。“也就是说,他翻一个身,但却影响不到你……”她发现大脑是在故意绕着远路,它知道她要想些什么!
是的,她要好好想想。秘书小姐在洗手间里告诉她那些后,她就决定,要和她的老板一起去!因为是公务出差,他的妻子将不可能随行。想到那个表情温柔眼神却时刻戒备着的女人只能呆在家里,为他们那个宝贝儿子洗洗烧烧,玉米忍不住微笑了。她进而想到,她还有一个星期的调休。她可以事先编出一个理由向公司请假,然后提前飞赴那里,等待她爱着的那个男人。她相信,在那个对他们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他将和她一样,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转过一个街角后是不是就会撞上一个面熟陌生的邻居。她的一个表姐在她婚后不久曾经郑重地警告过她,说结了婚的人要是再偷情,势必落得一个人尽皆知的下场。她举了一个例子:她的一位女朋友结婚不久,和另一个男人坐在酒吧里,两只台面上的手刚刚战战兢兢地握在一起,一抬头便看见自己公司的同事瞪大了眼睛,从他们身边经过。那年表姐三十二岁,结了婚又离婚,玉米很怀疑她是在说她自己的故事。
她会不会重蹈覆辙?
她并不想离婚。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外婆就告诉过她,一个离婚再结婚的女人,死后要么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让她进祖坟,那就只能做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人世上飘得再疲再累都没个地方歇歇脚。要么几个男人都抢着要她,阎罗王就会叫小鬼抬过锯子来,她跟过几个男人,就把她平均锯成几块,一家一份。
她记得自己当时别过身去,皱起眉来嗔外婆,侬讲介吓人格事体做啥啦?
想到这里她突然打了个抖,下意识地往小邢身边靠了靠。
小邢的身体热呼呼的,薄薄的夏被已经滑到了大腿上。趁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稀薄月光,她看清了他肥硕的啤酒肚。
结婚第一年,小邢依旧保持了婚前的中等身材,不高,也不胖。撑在她上面时,腹肌绷得像一块板。后来他爱上了喝啤酒,有时星期六星期天的下午,玉米从娘家回来,推开客厅门,一眼瞅见他歪在沙发里跷了脚看球赛,精致的玻璃茶几上一杯啤酒一碟椒盐花生米,手底下的东西就加重了分量。这里“咚”一声,那里“梆”一下,惊得小邢一双手没处搁。脚并拢了,人坐正了,看上去收敛许多。只是他那从不晓得锻炼的身体,就像浦出来的啤酒沫,覆水难收。
玉米在月光底下冷冷看着那堆赘肉,厌恶地掉开头去。
她爱的那个男人早就过了而立之年,身材却一点也没走样。夏天穿一件合身T恤,掖在裤腰里,小腹那块照样平平坦坦,就像他看着她时的坦然表情。她几乎有些嫉妒起那个名正言顺夜夜睡在他身边的女人了。
只要他愿意,只要她敢,她也可以像那个女人一样,纤细的手指抚过他八块腹肌。开着空调的房间,空气有些干燥,她觉得嘴唇绷紧了,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但她立刻想到,这只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法,嘴唇会开裂。她坐起身,想去拿梳妆台上的大瓶“依云”矿泉水喷雾,扭头却看见丈夫小邢放在她手边小柜上的伯爵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