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春,报纸上登出了一条引人注目的消息:“快去看,北京西郊动物园正在展出‘四不像’!”动物说明牌上也写着同样的名字。
动物园万头攒动。人流中,有位面庞白净、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挤到栅栏前。“哎呀,假的!假的!这哪里是真正的‘四不像’,分明是驯鹿!”他不禁惊叫起来。他就是曾在东北大学担任过副教授的动物学家谭邦杰。
谭邦杰早年就读于燕京大学,青年时代的谭邦杰一心“科学救国”,他想,人生一世,总应该为国家做点贡献,我这辈子就钻一钻动物学吧!他最爱看的书籍除了国外出版的动物学书籍外,还有《大卫日记》,每每读到“‘四不像’———麇鹿———大卫鹿”的那些段落,心里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麇鹿是哺乳动物,毛淡褐色,雄的有角,角像鹿,尾像驴,蹄像牛,颈像骆驼,但从整个来看哪一种动物都不像。这种动物民间也叫“四不像”,原产我国,商末周初最为丰富,到秦汉时代已变得极为稀少了。有人认为,麋鹿可能在汉朝时就已经灭绝了。但也有人认为,直到明代,甚至清初,在长江以北的苏北地区,还有残余的麋鹿生存,只是已极为稀少。
谭邦杰想起,在清代,北京有位传教的法国神甫阿尔曼·大卫。他既是一位身披黑袍,手捧圣经的神甫,又是一位热衷收集珍稀动植物的学者。1865年的一天,大卫神甫走出西什库教堂,来到了曾作为元、明、清三朝的皇家猎苑南海子。只见这里围墙高筑,九门紧闭。他早就听说里面放养着各种珍禽异兽,每年冬春之际,皇帝都要来此纵鹰犬,捕禽兽。这里有条禁令:“私进者斩。”他只好沿墙转悠,偶然发现墙外不远有个土岗,连忙登高而望,终于瞥见了外国人闻所未闻的“新”的物种,它们三五成群,或觅食,或漫步、或逐奔、或喧闹……”
这天深夜,他按照约定的时辰,摸到了南海子的高墙下,月色朦胧。大卫战战兢兢地从墙外递进10两银子,墙内的守卒接过来,放在手里辨认了好半天,于是递出了一张麋鹿皮和一个麋鹿头骨。大卫借着月光一看,心中暗喜:“哈哈,正是它,正是它!”他又递进去10两银子。守卒又递出了一张麋鹿皮和一个麋鹿头骨。
大卫喜出望外,有这两个头骨,两张鹿皮,他已心满意足了。这些珍宝很快运回法国,被珍藏在巴黎博物馆内。专家们确认这是动物学中从未收录的“新”物种,按照动物学惯例,它被定名为“大卫鹿”。这消息很快传遍欧美,整个动物学界为之轰动。这以后,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先后从中国弄去了30多头活麋鹿。
1894年,北京郊区一场大水冲垮了皇家猎苑的围墙,“四不像”汇入夺路奔逃的人流。逃难饥民眼前一亮,这到嘴的食物岂可放手?谁还在这个时候考虑到它在动物学上的重要价值呢!到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饥民口中余生的几十只“四不像”也全部丧生于战乱。从此,曾世代繁衍于中国大地的“四不像”从它们无比依恋的故土上消失了。
值得庆幸的是,独具慧眼的英国贝福特公爵十一世,保护了“四不像”这一珍稀物种。
1894年至1901年,酷爱动物的贝福特公爵十一世看到豢养在法、德、荷、比四国动物园的几十头“四不像”数量日减,十分担忧,于是不惜重金,买下了世界上仅有的18头“四不像”,放养在草木繁盛的乌邦寺别墅的宽阔的庭院里。但是,18头中竟有绝大部分因年老而丧失了生育能力。他像保护风中残烛那样,精心护养着濒临灭绝的“四不像”。
1896年5月,两头年轻的麋鹿顺利地繁殖下第一胎。老贝福看到了希望,他更加倾心于“四不像”的饲养和管理。10年过去了,“四不像”繁殖了72头,已经小有规模。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因饲料不足,人们也没有心情精心饲养、管理它们,约有半数的“四不像”死于疾病和饥饿。
1940年以后,贝福特十二世继承了爵位和包括255头“四不像”在内的全部家产。第二次大战期间,空袭频繁,乌帮寺随时有被轰炸的可能,于是贝福特设法将世界上惟一的一群“四不像”分散到世界各地。从1944年起,他把自己养的一部分分散到国内外各大动物园,供人观赏,并在世界各地繁殖。
谭邦杰被北京动物园内的这群假“四不像”搅得心绪烦乱。他想,这个著名的“万牲园”,如今只有一群猴子,几只老鹦鹉和一些常见的毫无价值的小鸟……眼前的景象和我们地大物博的祖国,多么不相称啊!
1951年,谭邦杰被调到北京西郊动物园,当上了动物园主任。他走马上任,组织人力,四处考察,搜集各种珍稀动物。那年,他们从广西运回了整整一车皮珍禽异兽,其中还有极为稀少的新种白头叶猴。他曾数次率队出国,交换动物,互通有无。他受外贸部委托,在黑龙江、山东勘测规划了我国第一批毛皮兽饲养场的场址,并为他们培训了专业人才,他又亲自编写、翻译了《野兽生活史》、《哺乳类动物图鉴》、《动物园工作手册》、《太平洋区的哺乳动物》、《我们的长鼻子朋友》等书,报刊上也经常刊登他撰写的有关动物科普的文章。他对保护、繁殖、发现我国的动物立下了汗马功劳,对普及动物的知识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动物园的起死回生,有他日日夜夜凝聚的心血!
然而他常常感到遗憾,动物园里缺少真正的“四不像”———国宝麋鹿。
1952年春,他收到一封电报,说是在内蒙阿尔山捕到了一只“四不像”。谭邦杰心想,可能又是假的吧,不管如何,他还是派人火速将它运回,一看,果然又是假的。这是一只驼鹿。
误会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名称。在我国,有四种动物都被老百姓称作“四不像”,除麋鹿外,还有大兴安岭鄂温克人蓄养的驯鹿,大兴安岭南部的驼鹿,安徽黄山一带产的苏门羚。老百姓总是习惯于把形状怪异的动物叫做“四不像”。
什么时候中国才能拥有真正的“四不像”呢?谭邦杰望眼欲穿!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1956年,伦敦动物学会送给中国动物学会4头麇鹿,交接仪式在北京动物园举行。许多中国人,第一次看见了祖国的国宝———比大熊猫更为稀少难得的麋鹿。谭邦杰也目睹了这激动人心的一幕。“海外游子”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坎坷曲折,终于回来了。谭邦杰的眼圈红了,他哭了!
伦敦动物学会送给我国的4头麋鹿,本想让它们重建种群,然而到了17年后的1973年,只剩下了一只丧失生育能力的老母鹿和一只1958年生的公鹿,而且是一瘸一瞎。重建种群的希望成为泡影。于是伦敦学会在1973年又派人送来两对。在这以后的几年间,生了7胎,竟有两胎难产。
谭邦杰的命运并不比“四不像”的命运好多少。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把整个心扑在事业上的人,他热情、真挚、直率,也无妨人之心。有一次,他无意中说了这么一句话:“苏联的动物园不如西方的,甚至连东欧那些小国的动物园也比不上。”谁也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就这么一句话,他在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被戴上帽子。从1958年到1978年,他接受了20年劳改!而当他被宣布戴上右派分子帽子时,还正雄心勃勃,想为保护祖国的珍稀动物事业作出更大的贡献呢!
他被押送到了西山当羊倌。谭邦杰吃的是砖头一般硬的窝窝头,住的是山上多年失修的小庙。夏天,日晒雨淋;冬天,飞沙走石。在那与世几乎隔绝的地方,他想念在家中艰难度日的妻子和4个孩子,他更常常想见英国的乌邦寺和北京的动物园,想念着在北京动物园的“归侨”———“四不像”。
“难道我就这样了此一生吗?”他常常想。
“难道我再不能去亲手喂养好那些‘四不像’了吗?”有时,他一边赶着羊,一边沉浸在幻想中,要是“四不像”也有这么一大群该多好啊!
他时时在担忧,现在的动物园环境,饲养方法,逐偶方法,都不足以保证旧事不再重演。
他觉得,作为一名动物学家,有责任向社会大声疾呼。可是,他没有想到,他作为一个“右派”,是没有这种呼吁的权利的。1957年,他仅仅因为说了一句真话,就被打成右派,而在文革中,连半句真话也是不准说的。可悲的年代!可悲的境遇!正直的人总是十分天真的。
1978年,谭邦杰终于被调回到阔别多年的北京动物园。谭邦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在晚年促成三件事;寻找多年不见的新疆野马;呼吁保护仅剩几十只濒临灭绝的华南虎;让“四不像”回归,重建种群。
1989年,他在《光明日报》,《大自然》杂志,连续发表文章,呼吁社会各界都来关心和支持“四不像”回归的倡议。他说:“麇鹿对中国来说,作为一个‘天然纪念物’,它有着特殊的、非其他任何动物所可比拟的价值。为了满足老一辈人对往事的缅怀之情,对年轻一代进行爱国主义教育,配合旅游事业,让外宾、华侨、港澳同胞在‘四不像’的故乡见到它们,重建麋鹿群确实是件有意义的工作。真的,像麋鹿这样富有传奇色彩和动人身世的动物,世界上能有几种呢?”
谭邦杰,这个著名动物学家的呼吁,在国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总部设在瑞士的国际自然与自然资源保护联盟特意将“四不像”问题列入议程中。当今的乌邦寺主人塔维斯托克侯爵立即回了信:“对我和我们家族来说,能与中国合作,让麋鹿重返故园,的确是件极为令人振奋的事,也正如您所说,是件到处引起广泛兴趣的事。”“麋鹿还乡一事,对我们家族来说,具有特别重要的历史意义。你一定知道,是我的曾祖父挽救了麋鹿的灭亡命运。”
原来,塔维斯托克侯爵是贝福特公爵十一世的曾孙。他的父亲,贝福特公爵十三世,因年事已高,几年前,将包括600余头麋鹿在内的全部家业传给了长子塔维斯托克侯爵。由于祖孙四代的不懈努力,才使当年危在旦夕的“四不像”繁衍至今。现在全世界共有1100多头麋鹿,外国有些著作在评论物种保护问题时,曾一再以贝福特祖孙保护麇鹿作为突出的典范。
谭邦杰在给侯爵的信中强调:“120年前,大卫神甫为科学界发现麋鹿而被载入史册,同样的,历史也将不会忘记那些人(包括阁下和我们),在经过120年的漫长岁月,又致力于把这些著名动物送到它的南海子老家……”
1984年3月,博伊德夫人受侯爵的委派来到了北京。她是英国牛津大学的动物学博士。她的毕业论文就是以麇鹿为题的。为了研究“四不像”,她几乎跑遍了世界上所有饲养这种动物的地方。先是在乌邦寺,她就整整呆了3年。她被公认为当今世界上研究麋鹿生态最著名的权威。她一到中国,就拟议中的种群的场址进行考察。
中国专家也在忙碌着。而最不知疲倦的,要算谭邦杰了。他又是古稀之人了,可是,他每日骑着自行车满城飞,20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舒畅。经过中外专家的全面研究比较,终于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南海子是最为理想的场点。1984年8月底,中外专家和博伊德夫人共同拟定了一个《麇鹿重新引入中国的可行性报告》。第一批归国的麋鹿一共有20头。
1984年10月11日,在京郊的南苑农场,昔日的皇家猎苑南海子,召开了一个有几十位中外专家参加的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学术会议。
“诸位,我说两句。”发言的是位华发稀疏、精神矍铄的老人。他就是麋鹿回归的主要倡导者、如今北京动物园的技术顾问、著名动物学家谭邦杰。他激动得手有些抖,眼圈也红了。“整整120年了!我们不会忘记,麋鹿失散的年代是在火烧圆明园之后,那时,祖国正处在最衰落最黑暗的时期;而今,它们即将回归,举国上下正蓬蓬勃勃地建设四化。120年来,这种动物的命运竟如此紧密地和我们祖国的盛衰变化联系在一起,怎不令人感慨万分!”
饱经沧桑的南海子绽开了妩媚的笑脸。一湖明澈、深邃的秋水,草滩成片,芦苇茂密,远处,柳林掩肤,万树婆娑,衬托着悠远的蓝天、白云,一群“四不像”在湖边悠然漫步……
点评
1986年8月从英国乌邦寺迎归了20头年轻的麋鹿,放养在清代曾豢养廉鹿的南海子,并建立了一个麋鹿生态研究中心及麋鹿苑;1987年8月,英国伦敦动物园又无偿提供了39头麋鹿,经技术人员的精心护养和科学管理,已在碧峰峡安家。至今,这两处的麋鹿都生长良好,并且繁殖了后代。为此,我国重新把麋鹿列为一级保护动物。
国宝的回归要感谢国际友人的无私保护和慷慨赠送,但故事中主人公的作用也不可磨灭!一生都在为寻找“四不像”麋鹿而努力,起伏的命运并没有消磨他的决心和意志,可敬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