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辟天
楔子
“哇——”新生婴儿的哭声。
“宛如,宛如你别着急,孩子在呢,没事,什么事也没有,长得好像老爷……”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床头轻轻地说,“老爷……会喜欢他的……是个……好漂亮的小公子……”
“孩子……孩子让我……抱一抱……”生产过后的女人,睁大眼睛,伸出五指狰狞扭曲地抓向刚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抢走……
“宛如累了。”一个中年人冷肃沉稳的声音,“清虹,你好好安慰她。”中年人负手站在厅堂外。
有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垫了几层干净的软布,递到中年人手上,“师爷,小公子。”
中年人抱着孩子,轻轻逗弄着这个迟来的孩子,那孩子挣动了一阵,“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拼命挣扎。中年人叹息一声,缓缓举起了婴儿。
床上的女子尖叫一声:“姜师爷,宛如求你,宛如可以死,放过……放过我的孩子……”她护子心切,一下从床榻上扑下来,跌坐在地上。
“宛如!”清虹紧紧抱住宛如,像中了蛊一样重复唤着,“宛如,宛如……”
“放开我!”宛如尖叫道,“他不是老爷的孩子,我不要他是老爷的孩子!你们放过他!放过他!”“宛如。”中年人叹息的尾音萦绕在屋里,他没有把孩子摔下地,而是举起孩子,又放下来,孩子暂时不哭了,落进了一个相对温暖的怀抱,那是清虹。中年人肃然“霍”的一声撩开衣裳的下摆,跪在凄厉的女子面前,“宛如,老爷在一个月以前,在白虹坡一役,已经……”他淡淡地道,“战死了。”
宛如骤然抬起头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中年人已经淡淡地接下去:“怕惊了你,所以没对你说。”“老爷……战死……”宛如瞪大眼睛,痴迷一样重复,“不可能的,你骗我,你不要骗我。姜安,我知道你很会骗人……玩手段……可是不要骗我,我保证,”她挣扎着要磕头,“我保证以后不缠着老爷,我保证……老爷再也不会来听我弹琴……姜师爷……”
“宛如,”姜安的语气一如平时,“老爷在一个月前战死,遗体已经葬在落杨山,和天机堡的各位堡主葬在一起。他们是天机堡的光荣。”他撩着衣裳下摆,恭恭敬敬地给宛如磕了一个头,“小公子,是天机堡的延续,天机堡不能败。”姜安眼里既无太多悲哀,也无欣喜,只是抿动了一下嘴角,“天机堡,是江湖第一堡,堡主历来为江湖第一高手,天机堡永不能败,败了,就不能立足。”
宛如紧紧咬着嘴唇,“你……你想说什么……”
“老爷在白虹坡败了,”姜安木无表情,“如果是其他人,败了,还可以重头再起,但是老爷不能败,他是天下第一,”姜安目中陡然射出冷冷的光,“败了,只有死。”
宛如毛骨悚然,慢慢地向后移,颤声说:“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她的后腰撞到了床榻。
姜安木然,“小公子……”他没有看清虹怀里的孩子,而凝视着宛如,“是老爷唯一遗下的孩子,姜安恳请宛如——把小公子——还给天机堡。”
宛如一股寒气从头直冒到底,“你要……抢走我的孩子……”她拼命地摇头,“不……他是我的孩子,不是天机堡的,我只在天机堡扫地弹琴,我不给天机堡生孩子!不,你不能抢走我的孩子!”她呻吟一声,“他是我的……老爷留给我的……”
“姜安代天机堡上下九十五口人,谢过宛如。”姜安充耳不闻,放开撩起的衣裳,轻轻掸了掸灰尘,“老爷如果在世,会感激你的。”
宛如不答,过了好一会儿,惨然道:“如果老爷未死,姜师爷,这个孩子只能陪着我在后院扫地,是不是?”她突然大笑起来,“看来老爷死了,当真是我的福气……福气……”她避开姜安的手,在地上爬着,拖出长长的血痕,伸手向清虹。
清虹尖叫一声,踉跄三步退出了房门,宛如突然运起全身的力气,一头撞上门框,“咚”的一声……
五年之后——
一 辇路夹垂杨
“得儿……”一阵阵马蹄骤响,通向天机堡的道上,人马纷呈,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虽然天机堡主斐处尘在白虹坡一役与白虹人魔同归于尽,但是,天机堡的名声只有跟随着高涨,而没有跌落。三十八岁的斐处尘留下了儿子,也许这孩子也会像天机堡的前几位主人一样,成为一个新的传奇。
天机堡是天下第一,巍然。五十年来,精确点,可以从天机堡第一任主人斐音算起,已经巍然不动六十七年了,尤其近五十年堡内英雄辈出,俱是他们那一个时代的风云。如此天机堡,即使只余孤儿寡妇,也叫人莫敢轻视,何况还有一个姜安在?
“公子的天机无极手,练到多少式了?”马道上,几骑并行,有一人的马并非最前,却隐然是众人之冠。五年,姜安的容颜未改,依然是稳然正肃的面孔,鬓边的白发,却多了不少。
“第十六式,璇玑。”姜安身边一位略施脂粉的女子回答,她本来容颜甚美,眉间颇有凌厉之色,只可惜目带愁容,不免多了许多黯然伤神之感。
姜安眉心微微一蹙,“太慢了。”
有一骑落后他们两个半个马身,赶了上来,“师爷,止处年纪还小,咱们不能操之过急,慢慢来,等他再长大一点,也许就会好起来了。”那是位风姿绰约的白衣女子,年纪比前一位略略大一些,不及她俏丽,却比她宛然有贵气。这两位都是斐处尘的夫人,前面那位是当年和斐处尘仗剑江湖,纵横天下的“照水剑”袁映,而那位白衣女子却是斐处尘的原配妻子,原是官宦之后,隐去姓氏,就叫做槐烟。斐处尘本自风流,若不是早早死去,不知道要惹多少风流债,袁映和槐烟原有心结,但人既已死,共同调养止处这个孩子,却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止处的根骨不好,再怎么教,也不可能成为一流高手。”袁映脸色有点鄙夷,“他没有处尘的天赋,性子又软弱,言大夫说了他禀赋不好,和她……她一模一样,师爷你想要他成为天下第一高手,除非你有办法找到绝世灵药或者绝代高手给他改变根骨,否则,逼死他,也是个二流角色。”她的眸色冷冷的,微略掠了一下鬓边的头发,“天机堡出身,这样的武功,不如不练,这样的孩子,不如不生。”
“姜师爷总会有办法的。”槐烟安静的声音在后响起,“止处年纪还小,妹子莫逼急了他,他又被你吓坏了跑上我那里哭,我可真拿这孩子没辙。”她微微摇头,“这孩子没风骨,越是逼急,越不出勇气,只有越逼胆子越小,越软弱而已。”
“那还不是她的功劳?”袁映冷哼了一声,“我就不信师爷会有什么办法,把这又没种又没胆的孩子,变成绝世高手。天机堡多少家传武学,到了这孩子手上,全部变了和钓鱼的竿子、扫地的扫帚一样,比划出去全没谱。若是我生的孩子……”
姜安似乎没在听,他突然勒住了马,往路边看去。
这是通向天机堡的马道,到此,已经转入了一条略小的草径。草径边有个水塘,水塘边一棵老柳,丝丝绦绦,颇有满头风韵舞婆娑的味道,老来风骚。几个孩子在树下玩耍,打着水瓢儿。
几个小乞丐。
袁映随着姜安的目光看过去,也跟着定住了目光,一群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倒吊在树上,晃啊晃的,剩下的四个蹲在岸边打水瓢,“哗”的一声笑,四块石片出手,居然其中有一片“噗噗噗”飘出去了十丈之远。
天机堡的人群都跟着姜安停下来,沉默了一阵子,姜安缓缓地开口:“大夫人,你觉得如何?”
槐烟瞧了那几个孩子一眼,“我不懂武功,但看这几个孩子眉目清明,不若止处懦弱。”她纤指遥遥一点,“那个孩子,眉目灵秀,应是可造之才。”
“夫人眼光了得,老爷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夸赞夫人的眼光。”姜安淡淡地道,“那孩子和公子年纪相仿,又是乞丐,看来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槐烟淡淡一笑。
袁映却听得不解,“大姐,你和师爷……”
槐烟打断她,微微勒马,让马走上一个适当的位置,可以远远地看见那边的柳树。她白衣委马,眉发安然,“有一种人,叫做替身。”她淡雅的脸庞在夕阳下笼着一层光晕,望之如静海观音,却听她说,“止处是成不了大器的,为了天机堡,他不能没有替身。”换了一口气,槐烟淡淡地说,“妹子武功了得,这些孩子能让你驻足凝视,可见确有几人骨骼不凡,是练武奇才,若是毁了容貌好好调教,止处要重振处尘的威名,也不是断没可能的事。”
袁映这下明白,轻轻哼了一声:“一副白衣观音的模样,大姐,你狠起来,与姜师爷不承多让。为了处尘,你真什么都敢做,连这造孽的事……”她突然笑了起来,“都定得下心说得出口,妹子真是小觑了大姐。”
“若造这一次孽可以换天机堡三十年太平,可保处尘威名,就是下地狱做阎罗,大姐我也认了。”槐烟淡淡地道,“处尘的威名事业在我手上,我是他的未亡人,我在一日,就要天机堡稳一日,兴旺一日。”
“为了处尘,杀人放火,你也做吗?”袁映斜觑着槐烟的手,那一双刺绣写字填词画画的手,纤柔如旧,十指纤纤,人到中年,一双柔荑不亚于少女,或者更有了尊贵和安稳的味道。
“做。”槐烟淡淡地回答,回过头来,“师爷,自处尘死去之后,有多少人向天机堡挑衅?多少人寻仇?多少人诋毁辱骂?”她微微提动了马,马缓缓地前行了几步。
“挑衅的三百九十一人,寻仇的七十三人,辱骂诋毁老爷名声的,不可计数。”姜安回答,“天机堡号称第一,龙头已失,这些事在所难免。”他缓缓地道,“至少天机堡证明了,即使没有老爷,天机堡依然不可轻侮,这两年来,这些事情已渐渐少了。”
但是,如果止处不争气的话,这多少人仇恨、不屑、嫉妒、憎恨的天机堡,也许很快就会像很多年前的许多世家一样,星亮之后,快速湮灭消亡。姜安忠于老爷,槐烟深爱夫君,他们不允许,绝不允许。袁映望着槐烟和姜安的侧脸,居然有些迷惑,这两人的神态很相似。居然和很久很久以前,被她和处尘击败的某些大魔头的表情很相似。曾经认识的那个贤淑温柔的女子,只懂得一边沉默不会说话的槐烟,和当年意气飞扬向处尘挑战的姜安姜公子,都是她十八岁那年的梦。
一边,槐烟的白马缓缓地前行,脱离了天机堡的人群,走向水塘边。
五个小乞丐嘻嘻哈哈地玩耍,“小四,我和小五昨天去李员外家偷鸡,碰到了李员外家的母鸡下蛋,我蹲在旁边等那母鸡下蛋,结果大黄狗出来了,吓得我跑了,连鸡蛋都没摸到一个。”
“笨死了,如果我去,我一定先把老母鸡抓回来,让它在这里下蛋,多下几个。”
有个小孩子没说话,一个人闭着眼睛坐在一边,突然间手一提,一条草鱼被他用柳枝设下的圈套套住了,“泼啦”地被他提了起来,“大母鸡已经抓不到了,等到我们长大,直接上馆子吃大师傅做好的鸡。”
“哇,小三你真厉害,今天又有鱼吃了。”小乞丐一群围了过来,“以后你去吃馆子,带不带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们是兄弟。”小三坚定地说,把草鱼放入了小四的箩筐。
“嗒、嗒”两声,一匹白马停在了他们身边,马上的女子乌发如云,白衣如雪,一缕头发略略零散了下来,她伸出明玉般的手,轻轻挽好,对着小乞丐们微微一笑,“我请你们吃馆子,好不好?”
小乞丐们防备地看了她一阵子,招招手聚集起来,议论。
“她是谁?观世音菩萨?”
“我说她是女狐狸精,怎么突然间冒出来了?女狐狸精长得漂亮都是骗人的。”
“她像很久以前寺庙里拜的仙女。”
“笨蛋,寺庙里不拜仙女的,和尚怎么会拜仙女?可能尼姑们拜吧……”
议论纷纷,有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你长得好像我娘。”
槐烟嫣然一笑,无限温柔,“是吗?”
盯着槐烟看的是小三,他点了点头,补了一句:“我娘死掉的时候就是像你这么漂亮的。”
这孩子,看来不是一出生就做乞丐的命。槐烟凝视了他一阵,他长得眉清目秀,一股子灵气。看了几眼,槐烟微微从马上鞠下身,伸出了一只手,“你想要我做你的娘吗?”她柔声道,言语温暖,亲切得如一池春水。
小三有点犹豫,槐烟轻轻地御马向前走了一步,马背上的观世音和母亲混合的女人,握住了他的手,对着他微笑,“你和我走吧。”
小三那一年五岁半,对着如此炫目的白衣女子,他迷惑了,但是他毕竟聪明,反问了一句:“你要把我和我的兄弟一起带去吃馆子,是不是?”
槐烟的微笑更深了,声音像天空飘过的飞天的伦音:“我家里的母鸡,比馆子里的好吃,跟我走吧。”
袁映远远地看着,嘴边的冷笑,也渐渐地沦落成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