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豫灵池会(1)
去了那位白衣女子的家,才发现她的家好大,有很多很多的仆人和房子,小四小五他们常常在房子里迷路,而且他们也只是住在一个叫做“灵池”的地方,据说是不能出去的。进来了,每天都有母鸡吃,有时候小三也分不出它是公的还是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的。但是却是一直都没看见那位像娘亲的白衣女子。
过了几天,很多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子陆陆续续地进来,有些说也是白衣观音带来的,有些说是个很凶的女人抓来的,还有的说是给个冷冰冰的男人买来的。
孩子有五六十个,本来有这么多同龄的孩子在一起,必定玩游戏会玩得很开心,这里不愁吃喝,不必担心冷暖,但是似乎人人都感觉到了不祥的气氛,每当吃饱了饭,多数的孩子都坐着发呆,眼睛里流露着恐惧的眼神。
“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喂肥了吃掉?”有个孩子说,“我听说有些大人是喜欢吃小孩子肉的。”
“呜呜……呜呜呜……”有很多孩子已经哭了,“我要娘亲,我再也不逃走了……我要娘亲……”
“不会的,她那么像我娘亲,不会要吃我的。”小三心里这么想,突然站起来,“老大,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们去捉蚯蚓。”
一个肤色有点黑的孩子也站起来,“小四小五,我们出去玩,小二,别哭,我们出去捉蚯蚓。”
“好哦。”一群孩子奔了出去。
“灵池”的范围很大,青山绿水,什么都有。五个孩子一转出去,到了一处栀子花丛旁边,叫了一句“好香哦”,刚刚开始要挖蚯蚓,突然小四“咦”了一声:“你们看。”
他指着东南方向,那是一颗梨花树下。
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一身的白衣,手持着一柄竹剑,在练武。
梨花落雪,点点清白。
小男孩竹剑在手,有板有眼地比划着,他年纪太小,使不动长剑,这竹剑劈出去,却依然能使梨花斩风劈浪,遇剑则分。他“刷”的一剑刺出去,就吆喝一声:“上弦!”、“下弦!”、“锦弦!”、“断弦!”……
小小的身子,梨花影里,伏下跃上,劈点跳跃,煞是好看。
“他好看吗?”突然有人在背后问,因为语气温柔,所以也不太吓人。
“好看。”也分不清楚是谁回答的。
“你们想不想像他一样俊俏?”背后的女子露出白衣的一角。
“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五个孩子终于定了神转过头来,瞪着背后的女子,“你不是……”
背后的女子笑得残酷,“我不是你们那观音娘亲,想要她做娘,你们要很努力很努力了……”她突然白袖一抖,笼在袖子里的一瓶什么汁液均匀整齐地泼到了五个孩子脸上,她轻笑一声,“谁叫你们遇上的是观音的……鬼……”
“啊——”惨叫之声四起,很快的,屋子里也传来惨叫声,“我的脸……我的眼睛……”
“娘……娘亲救我……”
花丛中,衣白的女子笑靥如花,“叮”的一声把那瓶子往地上一砸,瓶子爆碎,溅了一地。看了一眼那边梨花树下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紧紧握着竹剑发抖的孩子,她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若早知你要背负这样的罪孽,在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就该要了你的命。”
二 春豫灵池会(2)
十四年后。
天机堡的“天机无极”斐止处斐公子出道江湖已经一年了,就像天机堡的前几任主人一样,斐止处人品卓越,武功高强,几乎一出道,就因为出色的人品武功和出众的家世,隐约成为少年英雄之冠,令多少磨剑少年遗恨,为何与斐止处同生此世?连甚少露面的雁行山光头大师,都打趣:“天机有了斐止处,必定风光几十年。”
斐止处为人冷静稳重,甚少说话,和他意气风发的父亲大为不同,虽然没有到处留情,但芳心倾慕的如花女子也不在少数。
这一年是润七月,二十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要在南枫红叶举行。南枫红叶是个好听的名,其实就是丐帮在香山的总部,这次武林大会丐帮主持,听闻不少人笑话去吃百家饭,睡稻草席,逛乞丐窝,丐帮一怒之下自封了个风雅的名字。
自天机堡去南枫红叶,有相当的路程。
西风萧萧,黄沙漫漫,一人一骑在夕阳里慢慢地走着,马是黑马,黑得精溜发亮,四肢修长,是一匹好马。马上的人一身青衫,单手握僵,放任马在官道上慢慢地走着。
他的身板修长,握僵的手看起来稳定有力,松开了一只手,又显得有些懒散。
“斐公子果然是名门之后,被老夫跟踪了许久,居然有如此耐性,至今丝毫不为所动。”一个影子自背后移来,“二十年前武林大会,得胜的是斐处尘,二十年后武林大会,得胜的,难道就必定是斐止处?”
马上人轻轻、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斐止处并没有自称是二十年后武林大会的第一。”他平静地回答,没有回头。
“让老夫来瞧一瞧就知道……”
地上有一个影子,原先只是一个点,倏然成了一大片,“呼”的一声,轻微的劲风,撞向马上人颈后“风池”、“风府”、“天柱”三穴。
马上人陡然提僵,得儿一声,那黑马骤然笔直地奔了出去。马上人低头伏身,紧贴在马背上,三缕劲风破空而过,马上人伏身冲出去的同时,一低身摸起插在他左小腿外侧的匕首,回手射了回去,随即双手抱住马颈,低声喝道:“乌流,走。”
黑马微一发劲,远远驰去,一阵雷鸣骤响的马蹄声,人与马已经远去。
那柄匕首却“霍”的一声倒旋回去,老人三指点出不中,斐止处策马而去,他本已如影随形一跃而起,一掌抓向乌流的马尾,大喝一声:“且慢!”但是匕首冷飕飕打了一圈子,划向他的喉头,似乎早就算好了他一跃而起的反应。老人立掌如刀,“呼”的一记掌刀击在匕首柄部,一口气一松,顿时微微一滞,止处的乌流何等脚程,这么微微一顿,就已经去得远了。老人追之不及,老眉大皱,却听身边“格啦”一声,半棵树倒了下来,轰然尘土枝叶纷飞,砸向他的头顶。老人大吃一惊,连忙护掌后退,他一闪避,那树结结实实地砸在路上,把整条路堵死了一半。
等枝叶落定,烟尘散去,老人眯起眼睛,夕阳下,一个东西在剩余的树杈上闪闪发光,正是被他击飞出去的匕首,“斐止处,你果然够资格争那二十年第一。”老人的脸色似喜似怒,“就算是二十年前斐处尘也没这样对待过老夫!斐止处!老夫若能让你得了这二十年的第一,老夫就不姓楚!”
一匹黑马在逐渐黯淡的阳光下奔行,荒野萧萧,马蹄擦过干草的声音甚至比马蹄声更加清晰刺耳。风过耳畔,带起丝发贴飞,他一直双手抱着马颈,沉默地用怪异的姿势坚持着前进,贴着马身,清晰地感觉着马奔行的行动力,肌肉的绷紧而又松弛,隆起而又拉开,马的喷息和温暖。
温暖……
马上人睁着眼睛,却没有看前方,他抿着唇,默然看着马蹄下不断过去的干草和尘土,似乎可以放任乌流奔去任何地方。
好静,夕阳……如血,却是笼了人背景的一团红血,映得芳芳草草全成了丝丝的黑。还有一只莫名其妙的怪鸟,咿呀一声颠颠地在红血影里飞过,凑不成那诗赋里的孤鹜,只是发人心寒的孤独。
“过了东篱……”马上人喃喃自语,“就是中篱,西篱……”他突然低吒了一声,“乌流,停一停。”
乌流喷出一口热气,小跑了一阵,慢慢停在道路旁的荒草滩上。
草滩边有摊积水,莫是前些日子下雨积的,黑黝黝的底,水面清晰如镜,纤毫毕现。
马上人缓缓支起了身,慢吞吞地从马背上下来,居然整了整衣裳,对着水面照起来。
水面清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眉目清秀,肤色苍白,不像是经常在江湖上暴晒的武林人,倒像个规规矩矩读书的贵家公子,甚至,神态再斯文温柔点,有两份明丽。他显然长得和母亲相似,他的母亲显然是个美人儿。也难怪,据说止处是槐烟槐夫人的孩子,槐烟温柔贤淑,当年美名远扬,止处有这样的俊俏,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年轻人的神态有些厌倦颓丧,和他斯文清秀的脸有些不符,对着水塘照了一阵,他理了理头发,把自己修整成更加端正稳重的贵介公子,居然还拿了巾帕出来擦干净了鞋子,掸掉了衣服上的马鬃。
在他整理的时候,身后数十丈处的树梢微微一动,接着十几丈处的树梢又微微一动,簌簌的几声微响,落下了几片叶子,一个人影,鬼魅般地站在他身后,“有色为令从是。”
整理仪容的人停下手,平静地说:“辟是天名为明声,是为第三识止处。”
他背后的人缓缓靠近了一步,“三止。”
整理仪容的人站起来转过身,反问:“有色为令从是。”
来人回答:“辟天名为空慧行。是名第五识止处。”
三止点了点头,来人是五止。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般的高矮,一般的胖瘦,一般的容貌,一般的声音,若是两个人围着转上几圈,说不准都疑惑,他是谁?是不是我?我又是谁?是不是他?到底我是他还是他是我?或者,我们谁也不是谁?那又为什么我们是一样的?我们是一样的为什么又要分成我们两个?
“你受了伤,中篱伏击,师爷让我去。”五止的声调和三止一模一样,唯一稍微不同的,五止的声音微略冷漠清亮些,三止的声音慵懒低沉些,若不是两个人都开口,无法分辨这居然是两个人的声音。
“我去,他们知道我受了伤。”
五止沉默,沉默了一阵,才说:“危险。”
三止笑了,“七止不灭,公子不死。”
五止又沉默了一阵子,倏然已经在他来的时候借力的菩提树下,“你去。”
三止敛起了眼神,沉定下气质,原本有些慵懒,却似乎刹那间成了高贵公子,走到乌流身边,顿了一顿,一提僵,乌流拔蹄而去,他不回头。
五止看着他走,扯起一块蒙面巾蒙住了脸,一股风带着夕阳最后的暖意吹来,蒙面巾风里飘荡,他动了动嘴唇说了两个字,却听不清楚,一眨眼间,他似来时一般,鬼魅般地消失。
四野空旷,夜风弥起,一阵阵尘土和热气四散,夜了。
一年前斐止处出道时,曾经做了两件震动江湖的大事,正是这两件事让他声名雀起。一件是在九道池大战九道真人,一件是将江湖上人人憎恨的“错刀”欧阳锉斩为九段。九道真人性喜炼丹,为炼丹之术害死了不少人。而欧阳锉可就了不得,他有杀人的癖好,杀人之法越新鲜他越喜欢,他曾经把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关在只能屈不能站,非常窄不能坐的小笼子里,看她不能站不能坐,半屈膝,慢慢凄厉哀号而死,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或者绑住人的四肢,叫人拿了大锯慢慢地把人锯成四块,他就坐着听人的惨叫,看人痛苦恐惧的神情。这等残酷的手段,早已经激起大多数江湖人的愤慨,只是有胆子触这魔头霉头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据说八年之前有个少年英雄上山挑战,被他抓住灌了一肚子尸体蜡化的尸油,活活吓死。
但是斐止处上去了,虽然重伤而归,却是大败欧阳锉,一把火烧了他的杀人刑馆,连带着以前的受害者和欧阳锉本人都烧成了骨灰,连下地狱都亲亲密密,永不分离。
此战之后,斐止处只休息了一个月,就又北上长白,大冬天摘了东风里的“第一颗”,第一颗新鲜的包心白菜,送去给江南的彭老爷子祝寿,让老人家乐呵呵合不拢嘴,直夸小子有心,气倒了一干送百两金千两银的英雄少年。
也就在这个时候,天机堡十多年来训练的“七止”,只剩下了五止。
二 春豫灵池会(3)
乌流的马步奔跑得精细而稳定,三止单手握僵,他知道金银五妖用鹰隼追踪,他和五止在空旷之处一聚即散,五止轻功最佳,甚少留下痕迹,但是他仍然很小心。
很快就要奔过中篱,再过去,就要进入镇区,那就是半路上数度伏击他不成的金银五妖的老巢所在。
很远的地方似乎有流星升起,他的嘴角微略抿了一下。中篱镇很静,居然悄然无声,那些屋瓦殿檐似乎都是些虚伪假的东西,虽然在这里,却又不是充作它们平时的作用。他勒住马,乌流轻嘶了两声,停了下来,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城镇,学着京城对着大街左右两边对称建的房子,一溜过去约莫有四五十栋,街边一口井,井上吊着两个水桶。此时夜已黑了,这一屋子的影子定在地上不动,只把地上光亮的部分掩去了八分。
“出来。”斐止处简单的两个字。
寂静的城镇寂静,似乎斐止处面对的不是这个城镇里的人,而是这个城镇本身。
城镇的窗户里微微闪烁着蓝光,点点烁烁,是箭头,而且是不计其数的箭头,随着斐止处一开口,“霍霍”射了出来,“夺夺夺”在斐止处面前射成一段密密麻麻三丈长三丈宽的箭簇阵,这箭阵一射,除非斐止处的马能够一跃三丈,否则寸步难行。
一个女子缓步从中篱镇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容颜皎白,不算美,但也干净清秀,在这箭阵之后一站,颇不应景,“斐止处,今夜你别想出我东篱山方圆五十里地。”来人正是珍珠,一身黄衣,外披珍珠褂,珠光闪烁。
斐止处淡然不动。
珍珠斜着眼睛看他,她的容颜不算美,但是神态妍丽。此人在四妖的信中说已经受伤,但此刻丝毫看不出来,一身青衣干干净净,俊俏得有些似女子,却又有一股端正的书卷气,适才的箭阵射在地上已经是示警,若是那数百箭都向他射来,这俏郎君还不成了刺猬一只?但是他神情安然,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
“金银五妖在公子眼里自然算不上狠角色,”珍珠嫣然一笑,“连武丑在公子手下都走不过一招,区区金银五妖,即使一拥而上,也不是公子五十合之敌。”她衣裙微摆,退后了几步,“但是如木牍含兄弟,或许就有资格和身份和斐公子动一动手。”
如木、牍含是慕容世家的表兄弟,斐止处听闻过这一对兄弟的名声,也是贵介公子白衣翩翩的,出道以来,形影不离,也做过不少惊人之举,算得上后起之秀的佼佼者。如木牍含兄弟,为什么会和金银五妖搅和在一起?斐止处单手勒马,乌流微微退了一步,陡然嗡然箭响,霍霍十多箭射左,十多箭射右,斜斜入地,把乌流的左右之路,全部封死。
“好箭法。”斐止处徐徐吸气,目光落在左边第一箭上,那支箭和普通箭一样,斜斜入地,入地三寸三分,但是这一箭,封死了乌流下一步的退路,正如奕棋,一个子落棋盘,便知道高低。
远处一栋阁楼的窗户缓缓打开,里面一位白衣公子,手持弓箭,犹未放下,眼睛亮亮的很是好看,微微一笑,大有斯文潇洒之态,“斐公子好眼力。”
“如木?”斐止处单手控缰,左手长袖垂下,状甚安详,“如木、牍含素是江南少杰之首,今日不知为何,却与金银五妖为伴?”
“啊,不是与金银五妖为伴,我们是合作。”慕容如木微笑,“合作……帮我们,找到你啊,听闻斐公子的大名很久了,一直无缘一见。”他的笑容温柔可亲,相信有不少女子倾倒在他一笑之下。
斐止处淡淡一笑,“斐止处不走江湖多在天机堡,如木兄也许贵人事忙,无暇到天机堡一叙,反而要到这地方来相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天机堡毕竟是天机堡,在天机堡,我们不可能有机会一战。”在如木所在的阁楼对街,有一栋相同的阁楼,阁楼窗户推开,另一位白衣公子临窗而站,“我们没有机会公平地一战,”他冷冷地说,“姜安不会让你输给我们。”
“金银五妖也不会让你们输给我。”斐止处安静地说,“难道如木、牍含兄弟所说的公平,就是如此而已?”
牍含微微一笑,笑容如冰冷傲,“如果你赢不了我们兄弟,”慕容牍含的眼神犀利如刀,“就算没有这三百五十箭士,斐止处,你也应该很清楚,你不同我们,你没有退路。天机堡是天下第一,你若赢不了我们,只有死,无论是在这里,还是不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他负手而立,“你不能败,败了就得死,所以不要说我们兄弟俩卑鄙。”他冷冷地说,“你应该感激我们兄弟,若是你死在这里,至少还有个理由,和你爹斐处尘一样,说是为了除魔卫道死的,死也死得风光些。”
斐止处皱了皱眉,低笑了一下,“这么一说,倒说得我无话可说了。”他缓缓撩起衣裳,从马背上下来,轻轻掸了掸衣裳,卓然而立,“哪一位先行赐教?”
如木温柔一笑,“我来吧。”他缓缓举起了那弓,弯弓搭箭,对准了斐止处眉心,轻轻地道,“我要射你印堂。”他生得漂亮,这么轻轻一笑,有对月下花与美人的温情,但是他的箭尖,缓缓抬了起来,对正斐止处的眉心。手稳,眼神坚定,如木白衣搭箭,一阵冷风徐过,衣袂俱飘!
斐止处轻轻地在乌流颈上一拍,一声嘶鸣,乌流小步跑开,想是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场面。斐止处双手空空,就等着如木开弓。他眼里没有如木,只有如木箭尖上莹莹的一点!
如木的弓一点一点慢慢地拉开,牍含长眉耸动,眼神犀利得近乎凌厉,也牢牢地盯着如木箭尖的一点!这位表弟看似文弱温柔,一手“怒天弓”,却是霹雳霸道得令人胆寒。他见过不少次,如木一笑之下,一箭的霸道可以把人整个头颅射碎,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那“霍”的一箭,出箭的声音,就如苍天的霹雳,闪爆之后,支离破碎!
“吱——吱——吱——”长弓,与箭身的摩擦,细微的声音,此刻却分外的刺耳,一方面灌注了如木的内力,一方面,是此刻万籁俱静,虽然中篱镇埋伏着不少人,但是训练有素,一声不响,就似都僵在了黑暗中;另一方面,珍珠和牍含都凝神在如木的箭尖,珍珠微微有些颤抖,牍含纹丝不动,一双眼睛神光暴现,炯炯在如木的手指之上!
斐止处嘴边似带着微笑,也和如木一般带贵公子的气质,但他一双眼睛闪烁的是深沉凌厉的光。如木弓弦拉开,拉到极至,牍含身上的衣袍微微隆起,竟是气劲流转,可见他对如木这一箭的期待。
正在这时,有个东西在眼角微微一动,斐止处眼角一掠,眉心一扬,陡然“霍”的一声震响,似碎裂了什么东西,他眼神没自珍珠那里收回来就闭目向左扑了过去。如木这一箭内力罐透箭尖,箭到中途,已经箭身碎裂,这也是他“怒天箭”的奥义所在。内力逼裂箭身,他这箭中夹带可燃磷火硫磺,内力逼裂箭身,空气流入,外加内力之利,磷火引燃硫磺火药,陡然炸出一团火焰,这火焰分外刺眼,令人不敢正视,往往一眨眼之间,这一团霹雳闪电般的怒天箭就一箭自眉心射入,自脑内爆开,箭身爆裂成千千万万碎片,人死得惨酷无比。斐止处闭目左闪,那怒天箭刺眼的亮光于他不受影响,随即他身子倾倒,左手在地上一撑,捷若灵猫地扑了出去。正在这时,怒天箭在他背后爆炸,千万点流光闪烁,“砰”的一声,炸成一团光影,斐止处陡然睁大眼睛,低喝一声,五指疾抓,一把扣住了珍珠欲动的手,随即两个人顺势前滚。怒天箭箭内火药不多,只是有如鞭炮炸裂,炸飞的箭身比之利箭更有杀伤力,一滚之间,斐止处背心已经赫然见了血。
如木一箭射毕,几乎全然不在乎第一箭是否射中,抽手拔箭,连珠箭发,斐止处抓人,前扑,翻滚,如木一连串长箭直射他咽喉、心口、小腹,“霍霍”之声不绝于耳,但是如木越射眉头扬得越高,牍含深吸一口气,身上流转的气流缓缓平息,反倒露出了一点笑意。
怒天箭颇耗元气,如木第一箭后就不再是怒天箭,这一串连珠箭,斐止处一连串轻巧的跟头翻了出去,一连翻出七八丈外。如木箭筒中长箭射完,最后一箭恰恰仍射眉心,斐止处左手扯着珍珠,右手轻轻一拈,右指食指、中指夹箭,拇指一搭,“咯”的一声,箭断。
“好功夫。”牍含冷冷地区冲突赞道。
斐止处右手仍然拈着那半截断箭,他这时才有机会透了一口长气,缓缓举起左手。他的左手牢牢扣住了珍珠手里握着的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太危险,姑娘还是放下来吧。”
如木牍含目光一掠,如木“哗”的一声,笑颜灿烂,“珍珠姑娘,你这一手,不够意思。”
牍含“嘿”了一声。
珍珠脸色本来就白,此刻更白,她手里握着一个小竹筒。
竹筒的盖子已经打开了一半,珍珠的手被斐止处一手扣住,牢牢地压在半开的竹筒上,竹筒里有物嗡嗡作响,一直盘旋着要飞出来,但是被珍珠的手掌按住,飞不出来。
珍珠脸色有些白,她右手被斐止处扣住,居然还伸出左手轻轻挽了挽头发,“如木你好不识抬举,我好心要帮你把这姓斐的留下来,你居然对他示警。”她手里扣着的东西,是苗疆盛名的蛊虫与黄蜂混养数年之后遗留下来的合物,将苗疆蝶蛊与噬人蜂往大水缸里一扣,五年之后开封取出,就是她这竹筒里的东西。这东西似蜂非蜂,似蛊非蛊,不知是蜂蛊互吞之后的东西,还是蜂蛊同生的怪物,有个名字,叫做“蛮蛰”。金银五妖之中,珍珠长于制作毒物暗器,她机巧之能的名声远远高于她的武功。
如木笑靥如花,他的确在刚才一箭出手的时候左袖一飘,箭尖略略一偏,“我不讨厌女人,更不讨厌毒如蛇蝎的女人,但是,”他微微一笑,“我讨厌女人的恩惠,什么女人的恩惠都讨厌。”
斐止处左手扣着珍珠的左手,抬起头来向如木看了一眼,他背心见血,轻轻掸了掸背心破损的衣裳,“如木公子风采翩翩,斐止处见了刚才公子示警之举,的确心存感激,但公子……”他挺直了背,那一眼望得正直,“好一个枭杰人物!”
牍含眉心微微一挑,不等如木回答,截口:“斐公子果然是知音。”一言未毕,他自阁楼一掠而前,在斐止处面前三丈落地,深吸一口气,他缓缓划掌,比划成慕容家“并刀”之手,“慕容牍含领教公子‘天机无极’,请赐教。”
斐止处看了他一眼,“你……”他似有深沉的遗憾,但不知为何却未说出口。他本显得安静而无特点,只是个在攻击面前方显得灵敏的人物,但说出这一个“你”的时候,斐止处有一分淡淡的悲哀之色,顿了一顿,他接下去,“来吧。”
好一个能隐能忍的人物!牍含“并刀”之掌出,“并刀空有”,第一式揽胸击肋,他“呼”的一声运掌如刀往斐止处颈项揽去,随即一记沉肘,扎扎实实地从慕容家“并刀手”第一式开始打。斐止处低头前扑,居然也从天机堡震堡之学“天机无极”开始打。
拳风呼呼,人影交错,衣袂激荡,如木在阁楼上凝目远望,似乎这呆板之极的一招一式的过招,比之他刚才的那一箭要来得精彩。珍珠手扣着竹筒里嗡嗡响动的东西,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否要再把蛮蛰放出来,望着斐止处和慕容牍含的打斗,她自认武功不弱,却看得一片茫然。这样像喂招一样的比试,比之她想象的慕容兄弟要在武林大会之前整死斐止处,要简单却又复杂得太多了,她弄不懂这些名门公子的想法。
堪堪牍含一套并刀手打完,牍含倏然后跃,“斐公子果然是斐公子,”他脸色也不变一下,淡淡地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斐止处默然看着牍含刚才站立的地方,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仰天一笑,“好心机!好风度!”
牍含点了点头,如木远远一声轻笑,“斐公子客气了。”
珍珠皱起了眉头,只听斐止处掸了掸衣袖,也不招呼他的马,似乎打败了牍含就打败了一切,大步向前走,她清吒一声:“弓箭手预备!”
“让他去!”牍含的声音几乎和她同时响起,他白衣如雪,一点尘土不沾,冷冷的他比珍珠更像中篱镇的主人。
“为什么?”珍珠呆了一呆,终于忍不住爆发起来,“你当我这东篱山是你慕容山庄的奴才不成?要如何便如何?我告诉你!”她一手扬起了那个竹筒,“本姑娘不欠你们兄弟什么,你们若不帮忙,就不要给本姑娘瞎指挥,当了这里是你们清高利落的名门府第!”她厉声道,“弓箭手……”
“等一等,”如木温柔的笑声依然动人,“莫着急,等一等。”
就在这时,斐止处已经走过了三丈箭阵,一转身,珍珠才赫然见到,他背心被怒天箭炸伤的伤口,那伤口不深,但是一片青紫,显然,那怒天箭上,不仅有炸药,而且有剧毒!珍珠倒抽一口凉气,心底想笑,脸上却笑不出来,好一个笑靥如花的慕容如木!他先给斐止处示警,挑开自己要施暗算的底子,而后他故作恩惠,逼偏箭尖,让斐止处对他疏于防范,这怒天箭出,不是要把斐止处一箭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而是,像慕容如木的微笑一样,只需要温柔的一点伤就足够了。
因为箭上有毒!必是剧毒!真正的暗算不是自己的,正是来自这个好心示警的温柔公子,而且,是当面的,一对一的,光明正大的暗算!这比什么都可怕!
怪不得斐止处受了一箭,要反过来赞道:“好一个枭杰人物!”
如木只出手一次,牍含跟着出手,他别无目的,只是与斐止处印证各自家传绝学,非常简单,他毫无其他意思。只不过,斐止处已经中毒了而已。他不认为这是一种卑鄙,在江湖上,只有赢了就活,输了就死这种规则。没有一个江湖人可以要求要在无伤无病的状态下才可以和人动手,面对最困难的情况而能赢,才是一个江湖人沥血的本色!赢不了就死,阎罗王不会理睬你有多少理由,可以让人辩解说:“我是因为不小心中了毒,我是又不小心生了风寒,最后不小心遇到强敌,他居然不守规矩要和我动手,结果我状态不好大败亏输,你放我回去下一次我一定割下他的脑袋来献给大王你当球踢……”
不公平,就是最现实的公平。牍含有他良好的家教,一套掌法打完,知道不能赢,就收掌住手,淡然言败。但是现实却是,斐止处中毒在身,这么一过招,毒入经脉,随血流转全身。牍含并非故意要造成这样的境况,即使是有故意,也是如木的算计,不是他的。
“慕容家的家规,救死扶伤,除强扶弱,乃我武者本分。”如木倚在楼头微笑,“一二三,珍珠姑娘,我们已经看不见人了。”他说的时候,正巧斐止处大步走过中离镇镇心,两边楼中的箭手不得命令不敢发箭。斐止处走过镇心,正处在弓箭手环绕的地方,而又偏偏如木已经看不见他了,他已经从阁楼那边走过去了。而自然,此时此刻,牍含站在镇前,离斐止处更遥远,自不算是,有什么人在他面前被伤被杀。
珍珠嫣然一笑,“怪不得斐公子要说两位好心计,好风度,害人害成这等手段的,珍珠在东篱山做了十八年山大王,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缓缓举起了手里的竹筒,对准遥遥的镇心,同时轻轻地笑,“原来害人,还可以害得很优雅,充满了让女人倾倒的风度……”
牍含闭嘴,充耳不闻。
如木只是笑,笑得有几分顽皮之色。
“射箭!”这边的谈话声那边已经听不到,珍珠一面说话一面留心斐止处走到了何处,他大步前行,似乎也知道自己毒发在即,走得很快,一走到珍珠预算好了的地方,珍珠提起真力号令出口,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霍霍霍”一连串箭响,万箭齐发,都射向镇心一个人,珍珠人影一闪,追了过去,她唯恐箭射斐止处不死,要用蛮蛰做万一之用。
如木站在阁楼上闭着眼睛听着。只听他身后的一些房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接着珍珠一声尖叫,一阵更加混乱的声音“嘿”、“啊”、“哎哟”、“你”、“老天”之声不断,随即一声呼哨,马蹄声来,如木很清楚地听到,有个人上了马,那马是好马,马步轻松地奔走了。
“啊——啊——”是珍珠的声音,她在惨叫。
如木睁开眼睛,眨了眨眼,“他躲进了井里?”
牍含负手而立,并没有看背后中离镇的惨状,他嘴边含着一丝冷笑,尚未回答,又一阵马蹄,有四五个人骑马而归,见到眼前的情景大吃一惊,“五妹,五妹你怎么样了……”
一个人大步走到牍含面前,“怎么会变成这样?斐止处人呢?难道你们慕容兄弟在此,都会让他上天入地跑了不成?”
“五妹……所有的人都给我安静!怎么会这样?”
牍含依旧充耳不闻,冷冷地回答如木刚才的问题:“是,他躲进了井里。”
“然后呢?”如木叹了口气。
“然后,第一轮箭阵过后,他把一个东西从井里扔了出来,我想是井里的水桶,外面应该套了他的衣服。第二轮箭阵射中了那个水桶,然后他破开另一个水桶,当作盾牌,半个放身前,半个放身后,连人带桶一起跳了出来。”牍含背对着中篱阵,一切却好似亲眼所见,“第二轮射错,第三轮自不免少些信心,我猜斐止处跳了起来,第三轮绝无第一轮箭之霸气,他的木桶挡掉一部分,他自己挡掉一部分,只要木桶护住要害,他何等武功,皮肉之伤,岂能奈何得了他?过了从井口到楼房的距离,他一进了楼道,那些弓箭手们,有谁挡得了他?”牍含淡淡地道,“破开一条道,自前门打到后门,出门去招来马匹,就可以脱身。中篱镇自以为天罗地网,不过如此而已。”
“那……”如木似笑非笑,远远地瞄了金银五妖的一眼,“珍珠姑娘……”
“那很简单,斐止处扣住她那竹筒如此久,难道毫无作为?”牍含淡淡地接着说,“他没有毁掉那个竹筒,必另有图谋,我想他传入内力伤了那只蛮蛰。想它再厉害,终也是只管在竹筒里的怪物,斐止处若有借物传劲之功,不难伤得了它,那东西既然受伤,千古毒物,必凶性大发,一出桎梏,自然是六亲不认,见人就咬的。”
“呵呵,”如木轻笑,“一个好对手。”
牍含点头,“的确是一个好对手,斐止处名不虚传。”
金银五妖的金妖过去看了珍珠的伤势,狠狠地道:“慕容如木,慕容牍含,你们妄称名门正派,眼见斐止处伤我五妹,居然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如木自阁楼飘身而下,微微摇了摇手指,“我们兄弟只是‘听见’,并没有‘眼见’,连死伤都未看到,君子不耻道听途说,因此,算不得见死不救。”他与牍含并肩而立,两个人一般的白衣如雪,不染烟尘,如木轻轻地道,“莫要以为我慕容兄弟是你们请的助拳,”他笑了笑,“只不过我们想会会斐止处,恰巧,在你们这里遇见罢了。”
金妖气为之结,“可怜我五妹,她本与斐止处无冤无仇……”
如木啊了一声,无不遗憾地耸耸肩,“那都是你不好,谁叫你惹了这等人物?”他想了想,笑眯眯地说,“不如你娶了她,这样你就安心了。”
“如木!”牍含眉头一蹙,拉着如木,顿了一顿,“告辞。”一掠而去,远远的,还传来如木的笑声,似乎对他自己出的主意颇为得意。
他若回头,必可见金妖一张脸青白交加,铁妖眉宇间凄凉的悲哀,遍地箭簇,满地鲜血,毁了一个山塞的名声和尊严,仇,只有越结越深。没有实力,被他人讪笑,无人可以体会那种被践踏的悲哀,因为强者不屑也不必理睬,那些被踩在脚下的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