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写给上班族的世界史: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
18021600000001

第1章 马拉松

“不要忘了雅典人”

伊朗高原。

波斯帝国的首府苏萨城。

大流士坐在宝座之上,头戴金冠,身穿红袍,手持金权杖。他身后,是高举羽扇的侍卫。他面前,是匍匐在地的群臣。

在朝堂之外,一万两千名“不死军”昼夜护卫着他,一万五千名奴隶随时侍奉着他。

在首都之外,几千公里的御道一直延伸到帝国边陲。无数信使在上面奔驰,传达他的指令。这些指令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决定千万人的命运。

他统治着一个辽阔的帝国。人类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这么庞大的国家。世界文明的四个发源地,有三个(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河)在波斯的掌握中。数十万波斯大军控制着四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整个帝国人口多达几千万。其规模,即便是两百多年后的秦帝国也无法相比。在那个时代,它的庞大超越了人们想象的极限。

大流士是波斯帝国的第三位君主。在他统治下,波斯帝国走向了巅峰。

无数的民族向它屈膝称臣。埃及的粮食、印度的象牙、吕底亚的黄金、巴比伦的白银、亚美尼亚的骏马、阿拉伯的香料、外高加索的美女,从四面八方涌入苏萨。

在希斯敦的悬崖上,刻着他的铭文:“我,大流士,伟大的王,乃万王之王,波斯之王,诸国之王。”这位万王之王享有人类史上空前的权力。在他之前,出现过无数帝王,但没有一个能和他比肩。

伊朗高原的太阳照耀着宝座上的大流士。在流溢着金光的宫殿里,他就像人间的神。

这时,台阶下忽然传来尖锐的叫声,撕破了大流士近乎完美的幸福:

陛下,不要忘了雅典人!

每天三次,大流士都会听到这声叫喊。它时时提醒着他:有一片土地还没有征服,有一个仇敌还没有惩罚。

事情的源头发生在伊奥尼亚——小亚细亚半岛(现在的土耳其)的西境。

希腊是片贫瘠的土地,不足以养活过多的人口。几百年来,一无所有的希腊人驾驶着蹩脚的船舶,在地中海四处游弋,建立了一系列殖民地。希腊人从没有深入陆地,只在大陆的边缘建立了诸多城邦。这些殖民地和母邦的联系相当薄弱,但是它们缓解了希腊的人口压力,并将希腊人的文化扩展到了更遥远的世界。

这些海外殖民地中,最重要的莫过于伊奥尼亚城邦。

它占据了一片狭长的海岸。其国土微不足道,却创造了商业与文化的奇迹。西方第一个哲学家、第一个历史学家、第一个寓言作家、第一个女诗人都出生在这里。如果把它的伟大人物一一列举出来的话,会是很长的一个名单。而浩瀚的波斯帝国,在两百年里没有产生一个可以和他们比肩的人物。

波斯只有一个帝王,和匍匐在他脚下的千万奴隶。

可是波斯人轻而易举地征服了伊奥尼亚。他们用火与剑扫荡了这片土地,扶植起一大批傀儡政权。伊奥尼亚人成了波斯的奴隶。

公元前500年,这些奴隶奋起反抗。他们向希腊本土求救。绝大多数希腊城邦拒绝了,但是雅典却伸出了援助之手。二十艘船只载着雅典武士,驶往亚洲。

波斯人猝不及防。起义军一路东进,攻占了小亚细亚行省的首府——萨尔迪斯(它是波斯人的一个统治基地)。起义军将城市付之一炬,雄伟的神庙也化为灰烬。

但起义军的胜利不过是昙花一现。波斯大军从东方开来,像黑色的风暴一样冲过了小亚细亚。帝国轻而易举地击败了造反的奴隶,等待着起义者的是狂野的报复。

在许多岛屿上,波斯人用捕杀鸟的办法围猎人类。他们从北到南扫荡了整个岛屿,将岛民一网打尽。大陆上的伊奥尼亚人则像野兽一样,被波斯人捕捉。许多城市遭到血洗:男子被屠杀,女子被贩卖,最漂亮的男孩子被阉割后送入皇宫。

但是这些鲜血还不够,大流士的怒火依旧在燃烧。

他的目光越过了伊奥尼亚,投向了爱琴海的彼岸。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土地——希腊。雅典人的挑战提醒了大流士:它还有待征服。无论从帝国安定的角度,还是从扩张的需要来看,希腊都应该被灭亡。

希腊是自由人的土地,它永远是伊奥尼亚人的榜样,激励他们反抗波斯帝国的压迫。

希腊更是帝国西进的一个阻碍。波斯帝国要想冲入欧洲,就要首先占领希腊。

征服希腊首先就要毁灭雅典。雅典人参与萨尔迪斯之战,焚烧了宝贵的神庙,却至今都没有得到惩罚!

大流士抽出一支箭,射向天空。他要神明来作证:“我要向雅典复仇!”从这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仆人向大流士呼喊三遍:“陛下,不要忘了雅典人!”

大流士没有忘。

山雨欲来风满楼

希腊,一个狭小贫瘠的半岛。它四分之三的国土是山地,耕地只占八分之一。崎岖的山崖环绕中,偶尔可见能耕种的平原。在那里,薄薄的一层泥土下面就是岩石。柏拉图这样评论希腊:希腊就像一个被疾病耗干,只剩下骨头的病人。它肥沃的土壤已经消失,只剩下了土地的骨架。

在这片残骸上,农夫日复一日地耕作,所获也仅能果腹。在这样的国度里,不可能有奢靡的生活。希腊人的标准伙食是:一个洋葱、一个鱼头、三颗橄榄,如此而已。

希腊只有波斯帝国一个省份的规模,但却分裂为上百个城邦,每个城邦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和波斯比起来,这些城邦小得荒谬。最大的城邦是斯巴达,被希腊人尊称为“斯巴达帝国”。可这个帝国只有八千四百平方公里,比中国现在的一个市还小。但在希腊人看来,斯巴达已经庞大到了丧心病狂、失去理智的地步。

一个普通的希腊城邦,只有百十平方公里的领土,人口不超过一万。超过一万,就可算是泱泱大国。超过十万,就是巨型城邦。

很多城邦连一千个公民都没有。比如赫赫有名的迈锡尼,历史上曾发生过著名的特洛伊之战,现在干脆就剩下六百个公民了,随便哪个小学都比它人多,但它依旧是个独立的国家,拥有自己的军队和政府。在地图上不使劲看都找不到的小岛上,往往就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四五个国家。脚力好的希腊人,可以在一天之内,在这样的国家走上几个来回。

如果斯巴达是庞大的“帝国”,那比斯巴达大五百倍的波斯又是什么呢?希腊人像一群土拨鼠一样,畏怯地望着东方的恐龙。波斯人作战,为的是夺取巴比伦的财富;希腊人也彼此作战,但往往是为了争夺几亩葡萄地。这就是土拨鼠和恐龙的区别。

贫瘠的希腊有两张面孔。

一张是斯巴达,另一张是雅典。其他的城邦,都笼罩在这两者的阴影之下。这两张面孔对应着希腊的两种精神。它们在遥远的两极默默对峙,守护着希腊。

两张面孔催生出了两种产物:斯巴达培养出了无敌的武士,雅典则生长出了灿烂的文明。

斯巴达是一个严酷的城邦。它尊重每一个公民,但又向每一个公民索取最大的回报。斯巴达人从出生伊始,就要接受最苛刻的训练,磨炼自己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等他们长大成人后,就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士。

斯巴达人极端地自尊自爱,又极端地残酷无情。他们可以为了国家而生,为了国家而死。对于他们,没有比国家更高的存在,没有比爱国更崇高的道德。斯巴达人把整个灵魂都奉献给了国家。为了国家,母亲可以遗弃体弱的婴孩;为了国家,妻子可以鼓励丈夫战死沙场。

如果说斯巴达是一台战争机器,那么雅典就是一朵文明之花。

它有刚健的精神,但也有细腻的情感;它崇尚勇敢,但也同样追求自由;它崇尚平等,但也同样尊重差异。雅典公民既能为祖国枕戈待旦,也能肆无忌惮地嘲骂领袖。

不久前,雅典被僭主统治。那时,它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城邦。当雅典人赶走了僭主,建立了民主制度后,它慢慢成长为一座最伟大的城市——不是因为财富,也不是因为武力,而是因为智慧与文明。它的伟大,与民主制度息息相关;但它日后的衰落,也和直接民主制的弱点有关。

雅典人曾自豪地说:“我们爱好美丽,但是没有因此而奢侈;我们爱好智慧,但是没有因此而柔弱。”5①这并非自夸,而是历史的真实。雅典是西方文明的第一首歌,是西方文明的第一道光。

但有的歌,还没有出口就会窒息在咽喉;有的光,还没有射出就会湮没于黑暗。

这团黑暗来自伊朗高原。

波斯帝国像一团巨大的阴影,投射到希腊上空。希腊人并不知道波斯帝国的战略,但他们时刻能感受到潜在的威胁。从东方的海风里,他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公元前492年,雅典人第一次听到了帝国入侵的消息,一支海陆联军沿着海岸线向雅典开来,但是海洋帮助了他们。阿托斯山下的一场暴风摧毁了波斯战船,两万波斯人丧生海底。

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尝试。这次损失对波斯帝国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波斯人的挫败反而使希腊人更加紧张。因为他们知道:这是战斗的前奏,它意味着波斯帝国已经启动了征服计划。

不久,波斯船只再次开往希腊。不过这次来的不是军队,而是使节。

服饰华丽的波斯人,傲慢地站在广场上,宣布大流士的旨意。大流士向希腊人索要两样东西:水和土。这是臣服的象征。希腊人要交出自由,才能赎买生存的权利。

在许多城邦里,波斯使节得到了水和土。但有两个城邦宁愿一战也要捍卫自由:在雅典,使节被抛入大海;在斯巴达,使节被扔进深井。

这是明确的宣战。

雅典只有两万多公民,斯巴达只有九千武士,而波斯可以动员几十万大军。这是侏儒和巨人的较量,但是他们别无选择。

这一次,大海已经不能再拯救他们。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勇气和力量。

希腊人在等待——等待风暴的到来。

不可思议的极速奔跑

公元前490年9月9日。

斯巴达城正在欢度卡尔涅亚节。这个节日一连持续九天,所有的男性公民都要积极参与。节日的气氛非常欢快。年轻人载歌载舞,向太阳神祭献致敬。节日里还有一些奇特的习惯,比如一个穿长袍的人会在城市里飞奔,未婚的男青年在后面追逐,谁如果捉到这个人,他在来年将得到大丰收。这是欢乐的节日,刻板的斯巴达人难得如此享受生活的轻松愉悦。

但是今年的节日里,却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个满面尘土的陌生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斯巴达城,他高喊了一句让所有人感到恐惧的话:“波斯人来了!”

他是雅典人,叫斐迪庇第斯。这个人的名字注定要载入史册,为后人所敬仰。

斯巴达人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些骇人的消息。不过最让斯巴达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个雅典人昨天才从雅典出发!而雅典到斯巴达的距离有两百四十六公里。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奔跑!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事情。

斐迪庇第斯带来的消息是可怕的。

波斯人的舰队铺天盖地向希腊袭来,很快就会在阿提卡登陆。岛城挨雷特立亚已经被围困,是否沦陷不得而知。雅典下达了紧急动员令,一万名重装士兵随时准备奔赴战场。但要对付波斯远征军,这个兵力远远不够。

雅典的命运悬于一线,请求斯巴达立即增援。

东方巨兽已经扑来,斯巴达人无心庆祝节日了。他们马上召开会议。经过讨论,斯巴达人决定全力支援雅典。但是只有一个条件:时间。

他们现在不能出兵,这并不是因为需要时间来动员军队。斯巴达人生活的主旨,就是战斗与准备战斗。他们随时都在待命,随时可以出击。但在斯巴达,有一个古老的禁忌:从卡尔涅亚节到月圆之夜,这段时间内斯巴达不可出兵国外。

对于恪守传统的斯巴达人来说,禁忌就是禁忌,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他们答复斐迪庇第斯:等到月圆之时,他们将马上出兵,奔赴雅典。

恳求、说理都无济于事。斐迪庇第斯失望地离开斯巴达。他还要再跑上两百四十六公里,把这个消息报告给焦急等待的雅典人。

月亮慢慢升了起来,照耀着斐迪庇第斯回程的道路。它在慢慢地变化,慢慢地充盈。等它变成满月,还需要十天。

对于雅典人来说,那是漫长的十天。

盾与矛的背后

雅典城内已是一片沸腾。

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张贴出了动员令,附有征召名单,共有一万公民名列其中。

雅典陆军的主力是重装步兵,他们浑身被青铜包裹,全套装备重达七十多斤,包括直径一米的盾牌、长两米半的长矛、头盔、胫甲、保身甲和利剑。金属头盔把脸面几乎完全护住,唯一的缺陷是戴上后视野狭窄。

披挂好全套装备,他们就像一个个活动中的青铜人。

当时的武器几乎无法刺穿他们的盾牌和胸甲。重装步兵最大的危险是摔倒。一旦摔倒,要重新站起来,是很费力的一件事,更不要说躲避腾挪了。不用等敌人来杀,密集的队伍也会把他活活踩死。事实上,在希腊人的战斗中,被踩死的人恐怕要多于被敌人杀死的。剩下的危险主要来自于身体的裸露部分,比如腹股之间。如果被敌人的剑砍断大动脉,那么几秒钟之内必死无疑。

当时的武器非常锋利。一剑之下,可以砍断人的肢体,劈开人的骨头。那样短兵相接的砍杀,既残酷又血腥。到处都是鲜血和残肢,洞开的腹腔里流出肠子。场面让人作呕。

重装步兵习惯于紧紧排在一起,向前推进。他们只有靠拢在一起的时候,才是坚不可摧的铜墙,一旦阵形散乱,这些青铜人的末日也就到来:他们拖着沉重的装备,活动笨拙、视野狭窄,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一切的关键在于保持阵形。

为了抵御对方的进攻,希腊方阵必须有相当的纵深。当时的方阵纵深一般是八排。前排的武士倒下,后排的可以及时补充上来。只要阵列不变,一切就还有希望。

重装步兵方阵大约出现在两百年前。两百年内,并无实质性变革。通常来说,交战双方会约好地点开战,然后两个方阵步入阵地,开始冲锋。甲胄撞击甲胄,盾牌撞击盾牌。直到有一方突破了对方的阵形,队形散乱的一方就会最终溃败。

在战斗中,希腊将领往往冲锋在前,作全军的表率。所以他们保持着相当高的死亡率。至于士兵的伤亡率,则相对稳定,战争的持续时间很少超过三天。胜利的一方可能会抢到几亩葡萄地,或者干脆毫无所得地光荣回家。据现代学者估计,胜利一方伤亡率平均为5%,失败一方是15%。

这就是希腊的战争。

波斯人听说过希腊人的战斗方式,震惊之余对其无比鄙视。他们惊叹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愚蠢单调的战术。

希腊军队的兵种确实很单一。虽然有少量骑兵和弓箭手、投石兵,但这些兵种数量很少,根本不受重视。弓箭手被轻蔑地称为“暗箭伤人的东西”,只有重装步兵才是希腊陆军的灵魂。

波斯的战术则远比希腊复杂。他们有全面而均衡的兵种:骑兵、弓箭手、步兵以及辅助部队。其中,骑兵和弓箭手是波斯人的骄傲。当时马镫尚未发明,马匹体形比较小。所以,波斯骑兵的冲击力不能和日后的蒙古铁骑相比。在面对面的冲锋中,虽然骑兵并不比步兵更有优势,但是它们的机动性却是无可比拟的。至于波斯弓箭手,也让无数民族闻风丧胆。遮天蔽日的箭雨,曾经摧毁过一支又一支的亚洲部队。波斯军队的唯一弱项在于步兵。和希腊人比起来,他们的装备轻,矛短甲薄,防御力较弱,但他们更加灵活。

波斯这种混合部队曾经横扫西亚和埃及,除了和游牧民族作战时,有过一两次败绩以外,其余各战从未失手。在希腊人眼中,这是无敌于天下的部队。单单听到他们的名字,就能让人惊恐不已。

波斯有繁杂的兵种与武器。而雅典有的,只是盾与矛。

雅典的真正财富就是站在盾与矛后面的公民。

一个城邦决心和帝国决战,就只能寄希望于它的公民。没有辽阔的土地,没有雄厚的财源,公民的牺牲与奉献是城邦最大的资本。

帝国对臣民来说,只是一个主人。而城邦对公民来说,却是生于斯、长于斯,可以为之生、也可为之死的母邦。当然,如果不受政府的影响就是自由的话,那么波斯的臣民比雅典公民享有更多的自由。但波斯的臣民是被皮鞭驱赶上战场,而雅典的公民却是肩并肩、毫不退缩地走向死亡。

城邦是一个古老的奇迹。在必要的时候,它能使侏儒迎战巨人。

或者胜利,或者死亡。

如果诸神真的存在

当时的雅典人很可能并不清楚敌人的实力。根据历史学家的记载,我们可以大致还原波斯人的部署。

大流士派出了一支庞大的军队,全部人员都由船只运输。路线和两年前的远征不同,波斯人避开了欧洲海岸线,也避开了阿托斯山。六百艘船只劈波斩浪,穿越爱琴海的岛屿链直冲雅典。传统说法认为六百艘全是三列桨战船。①果真如此的话,这支舰队将超过希腊海军力量的总和。现在历史学家则比较谨慎,他们推测其中一半是三列桨战船,另一半则是运输船。

关于波斯军队里作战人员的数量,一直众说纷纭。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四万左右。如果加上桨手的话,总人数可能不下十万。

在波斯人船上的,不光有军队和随员,还有一个雅典人。

他是雅典的叛徒希庇亚斯。

他曾经是雅典的僭主,后来被驱逐出雅典。该事件进一步加速了雅典的民主化。结果,这个百无聊赖的过气暴君,游荡了一阵儿之后投靠了波斯国王,指望能重新夺回雅典。此时他已经有八十岁了,但是人要做起奸贼来,是永远不嫌晚的。和许多叛徒一样,他宣称自己过于热爱祖国,眼看雅典在暴民手中沉沦,因此不得不借助友军之手,帮助祖国恢复元气。其实他唯一能帮助雅典的事情,就是赶快死掉。

如今这个老而不死的叛徒成了波斯人手里的一张王牌。

整个波斯的战略计划是这样的:首先把敌人的主力部队引出雅典城,然后利用希庇亚斯的号召力在雅典挑起叛乱。如果这个计划失败,那就采取后备方案:强攻雅典城。

波斯军队使用了一部分力量进攻位于优卑亚半岛的挨雷特立亚。这个小城邦是雅典的忠实盟友。波斯人此举是要切断雅典的海上援助,使它成为一坐孤城。

波斯主力部队没有开往雅典城,而是在雅典北部登陆。希庇亚斯引导波斯人在一个叫马拉松的地方驻扎。马拉松平原距离雅典大约有41公里。这里背靠群山,面向大海,地形开阔,适合波斯骑兵作战。

当希庇亚斯忙于这些事务的时候,一阵咳嗽使他喷掉了一颗牙齿。这个老掉牙的暴君认为这是一个不吉利的兆头,是神给他的预示。

此刻,雅典人也在寻求着神明的预示。

雅典的将军向狩猎女神奉献上了祭品。他向女神许诺:雅典人每杀死一个波斯人,都将为此每年向她祭献一只山羊。如果诸神真的存在的话,他们一定在默默地倾听着,默默地运筹着,用命运的天平称量着波斯与雅典。

天平的轴心在一个平原上,它的名字就是马拉松。

马拉松战斗的设计师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雅典的军事体系很奇怪。雅典被划成十个部族,每个部族每年选举出一个将领,然后这十个将领混在一起指挥部队。虽然也有首席将军,但他只是名义上的最高指挥。真打起仗来,十个将领轮流指挥,每人负责一天。

这个安排主要是出于政治考虑,让所有的部族都享有军事指挥权。但在军事上,这是非常可怕的一套指挥系统。每天都有一次指挥权的交接!哪怕十个人去打猎,都不该轮流做首领,何况这不是打猎,而是去和波斯帝国作战。

将军有十个,而军事战略却只能有一个。因此,雅典的十个将军马上陷入了激烈的争吵。

他们争论的焦点在于:雅典军队到底是应该去迎战波斯人,还是留在雅典城中等待援军。

这是一种根本性的分歧。

在十个将军里面,真正和波斯人作过战的只有一位,他叫米提亚德。

此时,米提亚德已经六十岁了。他的身世颇为复杂。米提亚德出身于雅典的贵族,其父客蒙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不过他的名声不是靠财富,也不是靠权势,而是因为其体育才能。他连续三次获得奥林匹克赛马冠军。在奥林匹克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希腊人非常尊重体育运动员,因此他在雅典声名显赫,以致引起了僭主的猜忌。而这位僭主,就是后来的叛徒希庇亚斯。

希庇亚斯和客蒙两个家族一直不合。如今这个僭主更是不安地打量着这个赛马运动员。其实这个运动员是个老实人。客蒙心地非常善良,以致很多人认为他是个傻瓜。但是希庇亚斯却认为他不是个傻瓜,而是在装傻。僭主是一个很不安全的职务,随时要担心周围的人造反。对僭主来说,一个运动员是值得注意的,一个贵族运动员则是值得高度注意的,而一个装傻的贵族运动员则是必须暗杀掉的。

客蒙被杀掉了,凶手没有找到,而希庇亚斯对此感到很悲痛。

但米提亚德对僭主悲伤的表情并不信任,也许这是因为,希庇亚斯看上去实在太像一条系着餐巾的鳄鱼。——惺惺作态,让人作呕。

这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离开了雅典,前往色雷斯半岛的切尔松内索。这个城市是他祖父一手开创,依靠祖辈的名望,米提亚德成为该城的僭主。

也就是在这里,他碰到了波斯人。

在波斯军队的威胁之下,色雷斯各城邦都屈服了,切尔松内索也不例外。米提亚德作为帝国的臣属,还带军参与了波斯对游牧民族的远征。后来,伊奥尼亚爆发起义,米提亚德也卷入了其中。波斯人攻陷了切尔松内索后,米提亚德逃回了雅典。这个时候,雅典早已物是人非。僭主希庇亚斯被驱逐出雅典,民主派掌握了政权。米提亚德受到了同胞的欢迎,被选举为十将军之一。也正是这位将军,鼓动雅典人把波斯使节扔下大海(一说是深坑),让他们自己去找“水和土”。

米提亚德对波斯人和希庇亚斯都怀有刻骨仇恨。前者夺取了他的城市,后者杀死了他的父亲。如今这两大敌人走到了一起,一雪前耻的日子到了。

在整个雅典城里,只有他最了解波斯。他既帮波斯人作过战,也和波斯人交过手。在整个雅典城里,也只有他能提供一个完整清晰的战略计划。

他当之无愧地成了马拉松战斗的设计师。

命运取决于谁走在前头

在军事会议上,米提亚德发表了激情澎湃的演说:“雅典从未面临如此之危险。如果我们向波斯人屈服,就会失去自由,受苦受难;如果我们能战胜这个危险,就会成为希腊最伟大的城市。”

这位六十岁的老人主张挺进马拉松,和波斯人面对面地决斗。其他将军认为这个计划过于疯狂,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守在雅典,等待斯巴达援军的到来。

当时出席军事会议的,除了十位将军外,还有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卡里马卡斯。雅典共有九位执政官,卡里马卡斯是掌管军事的执政官。在军事会议上,他和将军们一样,也享有投票权。米提亚德火一样的热情感染了这位执政官,他站到了米提亚德一边。

执政官的态度使会议的天平发生了倾斜。将军们畏缩地看着慷慨激昂的米提亚德,还有站在他后面一脸赞许的执政官。

雅典军队的去向决定了:马拉松。

对于雅典城来说,那是永生难忘的时刻。它的一万子民全身甲胄走出城市,去迎战东方的霸主。一万人中,没有一个人能知道自己会胜利归来,还是战死沙场,但是没有人退缩。这些雅典人真的认为: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

国家不会给他们支付任何酬劳,就连他们的装备也是自己购置的。

雅典重装步兵的装备非常昂贵,据说要值六头牛的价钱。无力购买的人,只能被编入轻装部队,或者到船上做桨手。因此,雅典虽然有两万多公民,但是在这危急时刻,也只能派出一万重装步兵。这一万名雅典人用自己的金钱,购得了为祖国而战的权利。

那些贫苦的雅典公民站立在街道两旁,为同胞送行。由于不能加入这支队伍,他们感到深深的羞耻。十年之后,他们也将迎来自己的光辉时刻。但在此时,他们只能默默旁观。

一万名重装步兵开出了雅典城。

整个希腊似乎无动于衷。在雅典之北,最大的城邦是底比斯。他们无疑知道波斯进攻雅典的消息,但他们选择了沉默。

雅典人孤立无援地走向波斯大军。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赫拉克勒斯神庙。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曾独自一人做出了伟大业绩。雅典人向大力神致敬后,在旁驻营休息。

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了一支军队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披挂着青铜甲胄,向雅典军队的方向发出欢呼。

是援军!确实是援军,是普拉提亚人派出的援军。普拉提亚是一个小城,多年来一直是雅典忠实的盟友,如今在最危急的时刻也没有抛弃朋友。援军只有一千人,小小的普拉提亚提供不了更多。

一万一千名希腊人行进在山峦之间,就像走向狼群的孤独猎手。

马拉松平原就在不远的前面。穿越一片小小的沼泽地,再跨过一条溪流,马拉松出现在眼前。

然后,雅典联军第一次见到了波斯大军。

那个场面一定震撼住了雅典人。

人头攒动的波斯步兵、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威风凛凛的东方骑士,背靠大海,排成阵列。显然,他们的人数几倍于雅典联军。稍远处,波斯的军舰遮蔽了爱琴海,伸出的一排排船桨,就像梦魇中的海兽。

到处都是弥漫的尘土、沸腾的喧闹。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作为普通士兵,参加了这次战斗。波斯军队的形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但却怀着恐惧的回忆这样写道:

“波斯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弓箭手和骑手所向披靡,观之令人生畏。”8①

雅典人看着远方的敌人,沉默不语。

在他们脚下,夏日最后的花朵还在开放,初秋的小草蓬勃生长。爱琴海的轻风吹过草原,发出飒飒的低语。9月的希腊,美得让人心碎。

雅典联军在波斯人对面扎下营来。双方的距离大约是两公里。

波斯军队纹丝未动,静静地观看雅典人安营扎寨。

为什么他们不趁雅典军队立足未稳,就发动雷霆一击?

这并不是因为波斯人愚蠢。他们并不蠢,相反,他们有一个很聪明的军事计划。波斯人并不想和雅典人在此作战,而只想把他们牵制在马拉松。等时机成熟,他们会从海路突袭防备空虚的雅典城。马拉松和雅典相距四十多公里,联军如果回援雅典,那么这四十多公里的路程就会变成一条血路。退却中的重装步兵是最好的靶子,波斯人会狠狠地歼灭他们。

那么时机什么时候成熟?——挨雷特立亚陷落的时候。

到那时,波斯海军便可倾注全力攻克雅典城。雅典的主力部队远离城市,海上盟友亦被扫清,它将是一座唾手可得的空城。

马拉松的波斯人在等待。

那么雅典联军呢?

他们也在等待。他们在等待斯巴达人。雅典人焦急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们相信,斯巴达人也在守望着同一个弯月。

挨雷特立亚在苦苦地支撑。

月亮也在慢慢地变化。

未来的命运似乎就取决于:谁走在前头。

马拉松平原上,几万人默默地对峙,焦灼地等待。

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时间慢慢地流逝……

时间对雅典人有利。每过一天,月亮就会变得更圆一些。他们越来越欣慰,而波斯将领却越来越焦躁。

9月19日的夜晚。月亮终于变成完美的圆形。雅典人看着天上的圆月,满怀信心地相信:斯巴达人即将行动起来了,援军马上就会到来!他们将和斯巴达人一起并肩作战。

命运的天平似乎偏向了雅典。

但是月亮隐退,太阳升起,一个消息忽然传来。这个消息使雅典人从兴奋的高峰沉入了绝望的低谷。

挨雷特立亚陷落了!

挨雷特立亚进行了英勇抵抗,但他们忽略了身边的叛徒。两个无赖做了波斯人的内奸,出卖了城邦。波斯人冲进了城市,焚烧了神殿,把所有的居民变成了奴隶。现在,波斯海军再无羁绊,可以直扑雅典城了。

瞬间,天平又一下子偏向了波斯。

这一天,雅典统帅部发生了激烈的争辩。面对新局面,联军应该怎么办?米提亚德主张发动进攻,反对者则坚持继续等待。双方僵持不下,只好诉诸统帅们的投票。很戏剧化的是,双方得票数目旗鼓相当。这种情况下,执政官卡里马卡斯将作出最后仲裁。雅典的命运将取决于他的选择。

他支持米提亚德。

其他的将军们只能寄望于命运,而米提亚德却有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在这种危急关头,执政官只能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米提亚德身上。

米提亚德的计划是等待波斯军队暴露出弱点,然后像狮子一样猛扑上去。

将军们疑惑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但谁也不知道它能否成功——在米提亚德内心深处,恐怕对此也并不清楚。

9月20日就在这种紧张气氛里过去了。

一分钟的军队

9月21日。太阳慢慢升起在马拉松平原上,拉开了马拉松战役的序幕。

米提亚德调整了步兵方阵。联军数目实在太少,为了防止被敌人包抄,他把军队长度拉开,而削弱它的宽度。整个方阵延伸出一千五百米左右。米提亚德做了一个奇怪的安排。他把方阵中心削减为四排,而两翼则保持八排。这样的方阵就像一个脆弱的身体伸出了两个巨大的爪子。这样的安排看上去并不合理,但却是他整个战术的核心所在。

然后,他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波斯人的行动。

波斯人则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波斯的战舰向海岸靠拢。波斯人开始将一支部队向舰上转移。很快,所有的波斯骑兵都登上了船只。载着骑兵的船只驶离海湾,向南开去,它们的目的地是雅典城。

米提亚德知道,时机来了。

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整个计划清晰完美,但是存在一个致命的威胁:波斯骑兵。

这个威胁终于解除了。现在,他一分钟都不能耽误。波斯的一支军队已经开向雅典。其他的部队可能也会陆续开拔。现在他要和时间赛跑。

狮子开始了它愤怒的一跃。

接下来的一幕是军事史上的壮丽篇章。

一万一千名希腊步兵向波斯人发起了冲锋。他们身负七十斤的装备,全速跑过了一千五百米的距离。

波斯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场景。骄阳之下,一万多个青铜人跌跌撞撞地全速向他们冲来。他们认为:雅典人已经丧失了理智,在自取灭亡。

波斯弓箭手迅速奔向自己的位置,拉开弓箭,等待着雅典人进入“打击区域”。(所谓“打击区域”,就是弓箭能够有效杀伤的距离。当时,这个距离大约是两百米。)

雅典联军之所以全力奔跑,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缩短被弓箭攻击的时间。以前,伊奥尼亚军队恪于传统,慢速推进,结果被波斯弓箭手射杀得七零八落。雅典人决心不再重蹈覆辙。另一个目的则是发动突然袭击,不给波斯人准备的时间。

但是这种奔跑也有巨大的风险。

希腊方阵取胜的关键在于稳定的阵形。方阵不能有任何缺口,否则就可能出现全体崩溃。那些青铜人并肩聚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坚固的人墙。但放在被撕裂的方阵里,不过是一个个活动的靶子。

而奔跑可能会撕裂阵形。

身负七十斤装备的武士在奔跑中能否保持阵列完整?一旦有人跌倒会不会导致整个队形的大混乱?这都是可能的。

但是在公元前490年的那个夏日,这一切并没有发生:雅典联军稳稳地冲向了敌人。这要归功于希腊士兵高度的纪律性,同时也要感谢波斯骑兵的缺席。如果波斯骑兵还在,冲锋很难如此顺利。因为骑兵的突袭会摧垮奔跑的方阵。

在雅典联军里,每个人都用右手拿矛,左手执盾,掩护自己左侧的同伴。在奔跑中,同伴会担心失去掩护,因此不由自主地向右方靠拢。所以整个奔跑曲线就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向右弯曲的弧线。对于雅典指挥官来说,这是一种常识。但对波斯士兵来说,却觉得场面怪异。

几分钟后,雅典联军进入了“打击区域”。波斯人的箭羽铺天盖地袭来。雅典人高举盾牌,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Eleleu,Eleleu!”弓箭在盾牌、甲胄之上被弹开了,两百米的距离轻易被跨越,打击持续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有人在尘土中倒下了,但整个军队顺利冲过了死亡线,青铜人墙汹涌地向波斯阵地涌去。

弓箭手是波斯军队的骄傲,是克敌制胜的法宝。但在马拉松,他们不过是“一分钟的军队”。一分钟过后,他们就变得毫无意义。对此,波斯人很难理解。其实,道理很简单:波斯骑兵此刻在海上,不在马拉松。没有骑兵的配合,弓箭手形同虚设。

弓箭手这个兵种等于被逐出了战场。

剩下的一切都要由步兵来解决。

死亡之路总长三公里

雅典步兵除了披挂厚厚的铠甲之外,还携带着三种武器:重约十八斤的盾牌、两米半的长矛,以及一个短剑9.①

相形之下,波斯步兵的装备要脆弱得多。和希腊武士比起来,他们的甲胄更薄,长矛更短,有些甚至根本没有盾牌。波斯步兵更适合机动作战。待在狭小空间里,面对面地和重装武士对抗,那是他们不擅长的。但是他们有人数上的巨大优势,波斯方阵比希腊人的更厚实、更难以突破。

两个庞大的方阵发生了剧烈的冲撞。现代人已经很难想象那种面对面厮杀的残酷场面。哀号、践踏、死亡。在前排的雅典士兵,用盾牌撞击敌人,用长矛猛刺敌人,用短剑劈砍下敌人的肢体。鲜血喷在他们的甲胄上,他们的盾牌上。一旦他们被敌人刺倒,轰然倒地,后排的士兵就会立即补上他们的位置。

波斯人布阵的时候,习惯将他们最精锐的部队——一般是来自伊朗的波斯武士——部署在中间,将较弱的部队部署在两翼。而雅典联军这次布阵正好相反,他们中间的方阵最弱,两翼最强。

于是,两个方阵慢慢地变形。

波斯中路部队将雅典人逼得节节后退。而在两翼,雅典联军则进展顺利,向前不断推进。这样,波斯人的方阵成了一个三角形,而希腊人的部队则成了一个V字形。从图上看,雅典联军似乎在张开两翼,拥抱着波斯部队。

这正是米提亚德战术的核心:他要用两翼逼近波斯人,把他们慢慢逼迫到一个小小的空间。这样,波斯军队人数上的优势将毫无意义。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雅典中部部队能否抵住波斯人的进攻。如果V字形最底端被突破,那整个方阵就会解体,雅典联军就会万劫不复。

战斗在激烈地进行,一个漫长的秋日……

雅典联军汗流浃背地作战,从头盔上狭小的瞭望孔里只能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敌人。埃斯库罗斯回忆起当时的场面,也只记得一片混乱:“长矛挥舞,让人意乱神迷。”这个时候,许多人声称自己看到了奇景。一位全身披挂的神明出现在战场上,向波斯人发起猛攻。据说,他就是雅典城的建立者——神话英雄忒修斯。不是一个人,而是许许多多人都声称自己看到了这一点。现代心理学家会毫不犹豫地称之为集体幻觉。在巨大压力之下,人们会借助于心理暗示,看到同样的幻影。

经过漫长的苦战,雅典人的中部部队奇迹般地顶住了压力,支撑住了V字形方阵,米提亚德的战术开始发挥作用。

V字形的角度开始缩小,巨大的两翼向中间推去。波斯人跌跌撞撞地后退,直到他们在雅典的“两条铁臂”之下,挤做一团。

然后,是一场大屠杀。

混乱在波斯军队中蔓延。巨大的数量反而构成了可怕的灾难。前列的波斯人惨遭屠戮,而在他们后面密集的人群互相推挤,碰撞。波斯人视野所及,都是拥挤在一起的自己人。他们有矛无处刺,有剑无处劈。越来越拥挤,越来越紧张。

溃败发生了。三角形的部队四分五裂,纷纷向后方逃去。

波斯人挣扎着跑向自己的船只。他们距离船只大约有三公里,这三公里成了波斯人的死亡之路。雅典人在后面一路追击,许多波斯人在混乱中跑错了方向,没有来到海边,反而陷入了一个大沼泽。他们全都成了牺牲品。

雅典联军冲到海岸,试图夺取船只。埃斯库罗斯的兄弟是十将军之一。他用手死死抓住船尾,和波斯人争夺船只。他的手被斧头砍掉了。这位雅典将军在海滩上翻滚哀号。他死了。

一片大混乱之后,波斯人扬帆远去,留下了七艘船舶和无数死尸。

马拉松之战就这样完结了。波斯军队损失了六千四百人。至于那些死在沼泽地里的,还没有计算在内。谁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相比之下,雅典军则仅仅阵亡一百九十二人,其中有执政官卡里马卡斯和两位将军。将领们的死亡率大大高于普通士兵,希腊的战斗就是这样……

普拉提亚人阵亡十一名。联军中伤员有多少,则没有记载。

唯有灵魂不能下跪

可是事情还没有结束,波斯军队还在袭击雅典的路上。

雅典人再次派出了斐迪庇第斯传达胜利的消息。他刚筋疲力尽地走下战场,又全速奔向雅典。斐迪庇第斯风尘仆仆地抵达雅典中央广场,喊出了激动人心的一句话:“我们胜利了!”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句话。他跌倒,然后死亡。

两千多年后,人类仍然用马拉松长跑来纪念这位英雄。长跑的距离正好是他当年跑过的路程:42.2公里。

但是很可惜:这多半是杜撰出来的。希罗多德从没有提到过这个故事。最早记载这个故事的,是几百年后的普鲁塔克。他喜欢乱讲故事,那是出了名的。而且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也不叫斐迪庇第斯。说起来,整个故事很可能是捏造的,目的是为了烘托雅典人的英勇气概。但无须这个故事,马拉松的战斗已足证雅典人的英勇无畏。

雅典联军留下一些人埋葬尸体。宗教要求他们如此做。即便在最危急的时刻,也要安葬尸体。无论是同胞,还是敌人,他们的尸体都应该归于尘土,否则他们的灵魂将永远不得安息。19世纪,希腊人在马拉松挖掘出了许多波斯人的尸体,他们躺在浅浅的尘土下,但毕竟得到了安葬。这些尸体上的土层是雅典人永远的骄傲:他们在最危急的时刻也没有忘记死者的尊严——即便他们是敌人。

剩余的雅典部队紧急行军,返回城邦。这时,波斯舰队正开往雅典城。他们在苏尼姆岬得知了马拉松之战,波斯人的计划失败了。雅典的主力部队即将返回城里,波斯人的进攻将毫无意义。

波斯人撤退了。

而此时,斯巴达人也终于抵达阿提卡半岛。他们确实全力以赴,三天时间走过了两百五十公里。这是惊人的纪录,但他们依旧错过了战争。

于是他们没有去雅典,而是赶往马拉松。他们凭吊了战场,“大大称赞了雅典人和他们的成就。”

战争结束了。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希罗多德感慨万千地写道:在马拉松战役之前,希腊人一听到波斯的名字就会被吓住。在马拉松,希腊人第一次奔跑着向敌人进攻,第一次没有畏惧波斯人的威名。

在这个小小的平原上,雅典人打败了波斯帝国的军队,带着希腊人走出了心理的阴影。事实证明,在阵地战中,东方帝国的轻步兵远不是希腊青铜人的对手。在整个地中海世界,希腊的重装军团是最优秀的步兵。此前,这个秘密还无人知晓。直到马拉松之战,希腊人才模糊地意识到:虽然他们土瘠国贫、四分五裂,但他们手中有世界上最卓越的步兵。

小小城邦一举击碎了帝国的远征,这是一个伟大的传奇。这个传奇应该归功于步兵方阵的威力,同样也应归功于米提亚德的智慧、雅典人的英勇,以及雅典的民主体制。

雅典的公民享有波斯人所没有的权利与自由,也就承担了为权利与自由而战的责任。他们就像一群为母亲而战的孩子,使小小城邦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两千年后,当奥斯曼帝国攻击君士坦丁堡的时候,那座巨大的城市拥有将近百万的人口。可拜占庭皇帝却只能找到五千名士兵。在帝国的统治下,臣民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权利,自然也就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全世界的财富都无法拯救一座城市枯萎的灵魂。

但是在这个壮丽传奇的背后,也有着黑暗的故事。雅典不是一座懂得感恩的城市,它会吞噬自己最优秀的孩子。

米提亚德很快就走向了毁灭。

马拉松之战的第二年,他领导了一次对派洛斯岛的战争,但他对雅典议会所说的出兵理由却是攻打波斯小亚细亚的据点。战斗很不顺利,进攻被挫败,米提亚德也腿部负伤,失去了行动能力。由于隐瞒真相,欺蒙议会,返回雅典后,他又面临叛国罪的指控。

他躺在床上被抬进法庭。他的大腿已经开始腐烂,身体虚弱,无法陈述,只能静静地听着政敌的控诉。他被判处死刑,然后又被减刑为罚款50塔兰托。这笔钱现在大约折合上千万人民币。米提亚德根本支付不起这笔罚金,于是他被投入监狱。在狱中,他的伤势进一步恶化。他拯救了这座城市,最终却在它的监狱中痛苦地死去。

他的儿子,几十年后将是波斯人最大的克星。但他儿子所有的功勋,他都不可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