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愿望
晨光微露,苏措叫醒杨雪去上自习。吃完早饭后,两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杨雪现在为了考研几乎丢掉了半条命,整个暑假除了上课都待在自习室复习,苏措则去了实验室。
虽然时间很早,苏措到科学中心四层的时候,还是照例看到这个项目的领头人赵教授的办公室亮起了灯。
赵教授她是科学院院士,在高能物理和原子物理上成就极高,也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女院士之一。除了苏措,她是待在实验室最久的人。她年近七十,头发白了大半,但思维灵活得像年轻人。她不是华大的教授,在西部一个研究院工作,只是因为这个项目而回到华大。
她不喜欢说话,非常严厉,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出一点错就要全部推翻重来,所以有时候显得不近人情。苏措并不喜欢听人闲言闲语,可也渐渐听到传言说她年轻时曾经结过婚,后来因为太专注科学忽略家庭,丈夫到了癌症晚期都不知道,去世的时候也在外地没有回去;从那之后,儿子就不肯认这个母亲。几乎是众叛亲离,几十年来一直如此。
可是她却非常偏爱苏措。偏爱得所有人都知道,不过也没人奇怪,在大家心目中,苏措的确是值得特别看重的。
刚刚坐下不久,苏措就给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苏措极其尊敬她,毕恭毕敬地站着。
她从镜片后看着苏措,说:“要不要当我的研究生?”
苏措疑心自己听错。赵教授好几年没带过硕士研究生了,手下只有几个博士。悄悄地打量她的神色,苏措终于确信她刚刚是说出了这句话,当下真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拉着她写下字据永不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苏措几乎是跳起来,笑容溢满了嘴角和眼底,脸庞皎洁如月。
赵教授也笑了,缓缓说:“不过,你知道的,研究所在西部,以后会很辛苦。”
“我不怕的。”苏措的眼睛熠熠发亮。那个研究所本来就是她心心念念打算考的,如今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赵教授被苏措的笑容感染,微笑着点点头,她没有看错人。那样的精神,那样的勇气,仿佛是四五十年前的自己,对自己所热爱的科学有着一种不顾一切奋发向上的决裂,有着一种信仰般的热情。这样的人会做出成就的。
“嗯。”赵教授低着头看手里的一叠实验数据,露出花白的头发,“对了,昨天你们校长问了我关于你的情况。”
苏措左眼皮开始跳,“是许校长吗?”
“是啊,不过就是随便问了几句。”赵教授有点疑惑地说。像华大这样国内顶尖的大学,大学校长早就不仅仅是一校之长这样简单了。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处理事情,会特地问起学校里一个小小的本科生,这种事情简直没法相信。
苏措心里一阵疙瘩。怎么算她也只在医院碰到过许校长一次,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可是他为什么还会记得她?
好在赵教授没有再说下去。她年纪很大,置身科学又太久,对除了物理之外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也就是想起来而顺嘴这么一提而已。
中午的时候苏措请了假,提前离开了实验室去到机场,那时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天气炎热,蝉仿佛都不叫了。苏智和陈子嘉都是今天出国。她这几天并没有避开,可是他们仿佛销声匿迹了一样,就连要走也没给她个电话。
苏措不知道具体的起飞时间,到了机场一看,才知道飞机是晚上六点和八点起飞,她来得还是太早了。
首都机场是国内最大的机场,差不多每分钟都有飞机降落和起飞。苏措在国际机场候机厅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翻开随身带来的书。她身边坐着一群不知道哪个国家来的游客,声音很高地交谈,说着苏措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那本书看第三遍的时候,她终于看到了他们走进了大厅。
相送的人倒是不多,是陈子嘉和应晨的长辈。至少对应晨和陈子嘉而言,出国是常事,国外也都有亲人在,出去了也不会陌生。
只是没有苏智。他们托运完了行李后隔开了分别叙话,苏智给暂时冷落到了一旁。苏措知道,他们所有的亲人都没有来。她站起来,悄悄拉着他来到大厅的另一边。
苏智压根没想到苏措会来,愕然地看着她。那晚上的事情犹在眼前,他一下子不知道从何开始说起。
“居然都不告诉我你今天几点的飞机。”苏措哼一声,“我起码在机场等了三个钟头。”
苏智苦笑,“我怕你不愿意见我……而我也不敢见你。”
几天不见,他头发长了一些,盖住了半个耳朵。苏措帮他理一理鬓角上的尘埃,依然笑着,声音不自然地低了:“你是我的哥哥啊,小的时候带我钻狗洞玩泥巴的事情我一点都没忘。有年回乡带着我去人家果园偷桔子,害得我被狗咬。”
“那只狗好像挺大的,比我们矮不了多少。”苏智评论说。
“还好意思说,”苏措瞪一眼他,“所以我到现在都不喜欢狗。”
苏智展开双臂,像小时候一样拥抱着她,“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想,时间流水,他们比小时候长高长大了,如今有了各自的生活。其中的艰难困苦,哪里又能道给外人听?从小到大,苏措跟别人的妹妹都不一样。不会撒娇,不会粘着哥哥,不会找哥哥帮忙。她甚至从来不惹麻烦。苏智很小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苏措可怜巴巴地找他帮忙,而他则是非常男子汉大气概地去保护她的场景,可惜那种情节从来没出现过。
来往的行人以为这一对是情侣,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他松开手后,苏措从书包里拿出两份纸卷递过去给他,笑着说:“你们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可送的。这一份送给你跟应师姐,这一份送给陈师兄。大学三年,我麻烦他很多次,聊表一下心意。哦,我走了之后再看吧。”
“是什么?”苏智沉吟说,“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苏措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哥哥,我累了。”
说完她展颜一笑,握一握他的手,跟着刚刚下机的人群离开。她穿着浅棕色的长裙,消失在绚烂的夕阳中。
苏智回到大厅中央的时候,陈子嘉和应晨正在找他。本来是准备告诉他应该通过海关,在看到他手里拿着纸卷时,应晨改变了主意,问:“这是什么?”
“刚刚阿措来过,说送给我们的。”边说着,他把其中一张给了陈子嘉。
“阿措来过?”陈子嘉浑身一颤,匆忙地环顾四周,他多想在离开前再看她一眼。即使他视力绝佳,可也看不到半个人影。
应晨解开系着纸卷的红线,把长长一张宣纸平铺展开,约有一米长,纸上用方方正正的颜体誊写了诗经中的一首,字迹筋骨十足。她低声念了几句出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陈子嘉摊开宣纸,那张纸一米见方,三个各自执一端才可窥得全貌。上面同样是一首器宇轩昂的古诗: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意气能甘万里去,辛勤判作一年行。字体雄浑不失灵动,引得过往乘客纷纷驻足观看。陈子嘉目光移动到落款,那里题着,挚友苏措赠。
“难得她想起这门手艺,我都差点忘记她学过的,”苏智摇头苦笑,“本以为她既然学了物理,书法什么的早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看不出字的好坏,但真的写得很好,”应晨审度着题诗,感慨地说,“阿措什么时候写的字呢?肯定费了好几天的工夫。”
陈子嘉默默看着那幅字,眼眶一酸。他无从说话,只能选择沉默。他小心翼翼地把画重新卷好,放到贴身的衣兜里,感觉到怀里的墨香轻轻溢出来。
升到大四后,苏措的生活过得如一潭水,毫无波澜;当然,其实人人都过得毫无波澜,考研的考研,出国的出国,保研的过着跟猪一样的生活,反正都是过得面目惨淡,无精打采。苏智走后,她也不再去西大玩,更是校门都不出;平时找她的电话也几乎没有了。苏智最初还打了几个电话回来问问,半个月后也不常打了,要说什么都是在网上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说完,发些非常漂亮的照片回来让杨雪她们羡慕嫉妒得两眼发光。
开学前几天苏措陆陆续续从同学那里听说米诗临时决定也出国留学,去的是跟陈子嘉一个国家的,也是不错的大学。大家惊诧米诗家原来这样有钱有权时也不住感慨,谁说世界上没有比翼双飞这回事情的?看人家,说走就走,多么干脆利落,根本不给“出国即分手”这种说法任何的机会。
开学之后不久,新生也陆续报名了。苏措在团委老师的要求下和其他两名大三的学生去给新生作报告。大教室里那些年轻的面孔叫苏措不甚感慨。不过苏措私心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听到新生们毕恭毕敬地叫师姐,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极大欣慰。
大四上学期基本上是所有考研学生的噩梦。苏措是真的体会到了。邓歌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闲得人都懒了,除了睡觉上课就是上政治论坛灌水,在网上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还时不时地跑出去见个把网友;卢琳琳也打算考研,跟杨雪一样上自习上得天昏地暗面目无光,有时候比苏措回来得还要晚。
因为保研的缘故,苏措这段时间除了出没实验室还时常出没院办,填着一大堆的申请表格等等。如果是保送本校,绝不会这么麻烦;每个学院都打算把好学生留住,自然不会愿意放人,可是保送外校的手续非常繁琐,时不时地还给老师叫去谈话,苏措给郁闷得达到焦头烂额的程度。尤其在她知道白际霖也要找她去谈话的时候,头一下子大了数倍。
白际霖压根就没想到苏措不在华大上研而去西部那所研究水平和艰苦条件同样闻名的研究院。他一席话劝得是深入肺腑,苏措一字不拉地听着他说出的每句话,感慨万千,最后说:“高中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讲那些老一辈的科学家在国家成立早期的艰苦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专业,但是为了国家的任务,说了一句愿以身许国,义不容辞地到了最艰苦的地方,大部分人默默工作到去世,许多年都没有人知道,他们也不在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可是这些话就那么顺理成章地从嘴里跑了出来,简直不受她的控制。
看到苏措说话时那坚定的神情,白际霖想起很久以前也曾经教过这样的一个学生,有着跟她相似的倔强神情和追求。他知道说什么也是白搭,苦笑着叹口气:“你既然坚持,那我给你写推荐信吧。”
那晚上苏措回到寝室,所有人难得地都提早回来,关了灯,也没人开电脑,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卢琳琳憧憬着说:“如果我跟杨雪考上了研,以后咱们四个还是一样在一个学校,虽然不是一个寝室,但还是一栋宿舍楼里,多好啊。”
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和感慨。每个人的情绪得溶解到了黑暗的空气里,平时未必会说的话现在说起来仿佛成了顺理成章。
听到她们在想象上研之后的生活,苏措轻轻咳了一声,说:“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们,但还是要说的。我不在本校上研了。”
寝室里空气仿佛晃动了一下,得到了意料之内的费解和寂静。
“去哪里?”杨雪问。
说了地方,卢琳琳叫出来:“咱们学校的物理研究院在国内已经算是最好的几所之一了,你用得着跑那么远去吃那份苦?”
“可不是,你到底在想什么啊,”邓歌叹口气,“我怎么从来看不懂你?”
空气粘成了糖浆,凝重起来。
杨雪重重叹气,“苏措,难怪你考了工程物理。我才知道,你一直是理想主义者啊。”
苏措抱着被子嘿嘿笑,“理想主义者啊,听起来倒是蛮有趣的。”
“我们比较起来,感觉真惭愧。”
苏措很有气概地挥挥手,挥完才想起黑暗中没人看得见,不觉笑了,“不用惭愧,真的,你们有父母,有不能辜负和需要照顾的人,情况跟我不一样。我还有个哥哥,他可以负担起长辈的期望。因此,我可以为了某种精神和理想负责到底。反正人活着,是需要点精神的。你们是责任,而我只好抓住这个不放了。”每个人都在静谧中思考。苏措方才想起自己的话使得寝室的气氛低沉无比,笑着缓和气氛:“我就是随便感慨一下,哲学看多了留下的弊病,不由自主地想远了。”
然后话题就给扯到人生和理想上,每个人谈兴都很高,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内涵丰富,一直聊到了半夜。如果有人在寝室的某角落旁听,那么一定会感慨,谁说学理工的女孩子文科不好的?那完全是不负责任的瞎说。
所有人都走后,寒冷的冬季和考试接踵而来。
大四下学期开学不久,大部分人一边等着研究生成绩,一边也有人开始准备找工作或者去找个单位实习。苏措跟着系里一位在原子能领域颇有建树的教授做毕业设计,这位教授是曾经给他们上过课,对苏措的印象极深,交给她最难的课题,几乎是硕士论文的难度。上研后苏措才得知带她毕业论文的老师也是曾是赵教授的学生,在这种角度说起来,她跟自己以前的老师居然出自同门,当下有点哭笑不得。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学术界的事情,有时候也跟武侠小说里的奇怪的门派差不多,按资排辈,乱成一团。
苏措的毕业论文涉及到其他好几门课程,本科时没有学过的论文,她天天钻进图书馆看书做题,每天都是一开馆就进去,闭馆才离开。在图书馆待久了,每天又坐固定的位子,苏措总是能遇到有人找她搭讪或者悄悄递来小纸条,引得杨雪不住羡慕。
三月底,考研成绩终于下来了。卢琳琳和杨雪都拿到了不错的分数,为此她们出去大吃了一顿以示庆祝,因为喝多了,最后互相搀扶着才回到宿舍。那晚没有月亮,繁星满天逼近大地,摇摇欲坠,街灯把整个城市照得通亮,四个女生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影子给扯得又长又瘦,零零碎碎。那个晚上苏措印象极深,毕业若干年后她们每次再一碰面,依然会谈起那个半明半昧的夜晚。
四月中旬,苏措独自去了研究院面试。
这是她第一次来西北的这座城市。研究院坐落在一个小城市旁边,离省会大约有七八十公里。虽然刚坐了十余个小时的火车,可是她居然一点也不累,搭乘公车来到城市另一端的汽车总站。赵教授告诉过她会有人来这里接她。苏措坐在车站,静静看了会爬到顶头了却不是很透亮的阳光,然后低下头,发现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面孔都是陌生的,不由得念了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谁说阳关外没有故人的?”忽然她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那把声音却是笑吟吟的。
愕然地一侧头,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时不知道是惊讶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邵师兄?”
“小师妹,是我啊,我来接你。”邵炜眉飞色舞,“有没有一点意外?”
“怎么是你来接我?”苏措傻傻地问。
他一把拿过苏措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撇一下嘴,“我来不好?免得你感慨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苏措不出声地笑一笑,任凭他拿过自己的背包。的确感觉很好,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下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确实非常温暖。
“你坐一下,我去买车票。”
坐在没有多少人的客车上,苏措深深感慨,她想起他毕业的时候说过自己去某个研究所,想不到也是来了这里,可见缘分的确是玄妙的东西。她侧头看邵炜,两年不见,他确实有了变化,那种变化和西部的风沙显然无关,而是眉宇间多了某种可称之为稳沉的气度。年轻的面孔上是不应该有这种气度的,那需要大量生活和责任的打磨塑造才能成型的。
苏措端详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问:“师兄,你今年多大了?”
“怎么?调查户口?”邵炜笑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年龄,二十六;生日,十二月初五;民族,汉;是否党员,是;婚姻状况,未婚,也没有女朋友,目前孤家寡人,尚未出售……”
苏措连连摆手,简直哭笑不得,“我就问你年龄啊——”
阳光落在苏措身上,照得白皙的脸颊熠熠生辉。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于转眸间流淌,清澈见底,一眼好像可以看得通通透透,但细究起来又藏下了整个宇宙。他没想到两年之后还能重新看到这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而眼睛的主人正在自己的身边,笑脸盈盈。那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在做梦;他顿了一顿,迅速移开了一下目光,然后笑道:“我上大学的时候还不满十六。”
“你是那种天才类型的学生,跳级的?”苏措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眉梢一跳,若有所思地问他。
“也可以这么说,”邵炜耸耸肩,带着点追忆的语气,“其实现在想起来不知道多后悔,高中初中都过得淡而无味,细节什么的都不记得,唯一的印象是因为很小也不大跟同学接触,没有朋友,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下子就吞肚子里,什么滋味全不知道。”
苏措笑笑,“是啊,这样是很没趣。”
就这样一路聊,下了客车之后又转了两次车,终于在下午时分来到了研究院。
研究院周围十里的范围内都没有什么人烟,但是研究院本身相当不错。这里跟她想象中的绝不一样。研究院也大约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早就不是书上读到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占地挺广阔,绿化也搞得非常不错,还有个非常漂亮的大湖,里面有许多鱼。
看到苏措出神地打量池子里的鱼,邵炜导游似的说:“我们都是在这里抓鱼吃。”
苏措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
今年研究院大约要招收八十余人,通过初试的学生差不多都在今天来了,研究院的招待所住几乎都住满了。
看到苏措一坐下就翻起书来,邵炜又好气又好笑,“现在你还看书?面试而已。如果你都担心,那别人怎么办呢?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吧。”
苏措靠到椅背上,有气无力地说:“面试有英语的,我的口语是很烂的——”
邵炜还要说什么,这时他手机铃声大作,接完电话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外冲,走出门口的时候不忘记回头叮嘱“你先待在这里,一会我带你去食堂”,看到苏措点头之后,终于放心地带上了门。
……
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措发现邵炜似乎谁都认识,一路招呼过去,同时介绍了苏措一路。苏措微笑礼貌地同所里的研究人员和研究生招呼,她能从他们脸上看出认真生活的态度,她尊敬他们。
第二天的面试让苏措意识到研究院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到什么地步,比华大还要严重一些,一共六十多人报名,给分成了八组,女生只占了一组。
面试的教授有四位,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一辈的专家,亲切而和蔼。苏措流畅地回答完问题,丰富的知识和对物理的领悟力使得几位教授大为吃惊。他们交换一下目光,其中一位看似主考官的老教授叫住她,用英文问:“我从见过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会念工程物理系,现在又放弃了留校留京的机会来偏僻的西北念研究生。你是真的喜欢物理还是有别的原因?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认真回答。”
苏措静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眼中温和的神情,也用英文回答:“上大学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学什么,我对每一门科目都不讨厌,也都能学好。当时选择念工程物理,是因为——”
心口一酸,苏措觉得浑身的血液冰冷,不肯流动。为了掩饰双手的颤抖,她的双手搭在一起,两只手都冰冷。沉默片刻,她坚持往下说:“是因为念这个专业是一位朋友的愿望。他热爱物理,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以身许国。在今天面试的学生里,本来应该是他,而不是我。上大学之后,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物理,我喜欢它的简洁与优美,每个公式宛如伟大的艺术品一样包含了一切,宛如上帝的手笔。”
几位教授再次交换一下目光,那位提问的教授审视地看着苏措,问:“你那位朋友怎么样了?”
苏措没有回答,侧一侧头,俏皮地说:“老师,刚刚那个已经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吧。”
主考官失笑,挥挥手让她出去,然后低头往评分表上打了一个分数,旁边的考官过来看一眼,毫不吃惊地发现表格上填着满分。
第二天上午是一系列复杂的体检,体检完后已经是中午了。她的午饭是跟赵教授一起吃的,她独自一个人住偌大一间宿舍,冷冷清清的不像话,别的摆设没有,如果不是因为半屋子的书和纸,真的看不出来这里像住着人。
苏措是那天傍晚的火车,虽然她一再强调不用送,但邵炜坚持着一直把她送上了火车。苏措隔着玻璃对他挥手致意;邵炜立在车厢外对她微笑,笔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
回到学校正是清晨,宿舍的几位还在蒙头大睡。在火车上睡得很糟糕,苏措轻手轻脚地洗了个澡也爬上了床。
直到电话铃声把她吵醒。
电话挂在苏措床头的墙上,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根本不想接,可是在宿舍众人的怒吼之下依然艰难地探出身子抓起了电话,只听了一句话睡意就全消失了。打电话的人是院办公室的老师,点名道姓地找她。
苏措依然以那种悬挂的姿势上半身吊在床上,拿着话筒说:“我就是。”
下面那句话让苏措差点从床上栽下去,然后几乎是用光一般的速度从床上弹起来穿衣服梳头洗漱。
“怎么了?”杨雪睡眼惺忪地从蚊帐里探出头,“你不是才下火车,怎么不多睡一会?”
苏措一脸悲愤,几乎是哭丧着脸,“老师说,调档的时候发现……我的档案丢了。”
着急地赶到院办公室,还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已经走过来安慰她:“没丢没丢,刚刚是我弄错了,吓到你了,是我失误。”
苏措松口气,呼吸稍微平缓了一点,下一句却再次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过程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
“是这样,我也是刚刚知道。教务处的老师说,你的档案被校长办公室拿走了。”
苏措想,如果现在她面前有块豆腐,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校长办公室跟她想象中的并不一样,非常朴素简洁,是那种简单到极致的感觉,该有的一样不少,可有可无的东西几乎一样都没有。这种情况下,房间左侧墙壁上那幅非常气概占据了半壁墙的奔马图就抢眼得厉害。苏措没想到除了毕业典礼上,她还能在毕业之前再看到许校长。
许校长戴着眼镜,翻着手里的一份文件。看到有人进来,他取下了眼镜,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苏措意识到,许一昊的那双眼睛绝对不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和跟自己完全不处在一个重量级的人谈话是简直是种折磨。苏措深吸一口气,礼貌地开口:“许校长,您找我有事?”
许校长微微笑了笑,“是私事。因为一昊,所以我找你谈谈。”
“许师兄?他不是在国外吗?”
“我希望你打个电话给他。”许校长和蔼地说。
苏措不明所以,“打电话?”
许校长淡淡地说:“你告诉他,让他暑假务必要回家一趟。”
苏措不吭声,目光垂到了地上。在她思考措辞的时候,校长助理敲了敲门说有急事必须他亲自处理。
许校长眉头一皱,起身出了办公室,把苏措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
苏措也想借机走,那位年轻能干的校长助理拦住了她,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同学,你等一下,校长一会就回来。”
苏措站在办公室里发呆。刚刚因为校长在她不敢左顾右盼;现在她抬头仔细打量了这个房间。跟那幅奔马图相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幅多照片,每一张照片的主角都是举世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只除了一张。
那张照片有不少年头,彩色效果有点失真,瞧不出在哪个地方,只知道是在一个海滩照的,一大群年轻人凑在一起,精力旺盛得像野草,都有着生机勃勃且张扬洒脱的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照片里的许校长站在最前方,眉目疏朗,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
苏措一眼都不眨地盯着那张照片看,完全入了神,甚至许校长什么时候回到办公室都没发现。
见到苏措脸色惨白地回过头,他点点头问:“看完了?”
“啊,是,看完了。”苏措浑身一震,竭力让自己回神过来。
“你不留在本校上研?去那么远的地方?”许校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苏措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噎住,说不出话来,轻微地点点头后她依然强迫自己回答:“是的,校长。”
“这个是一昊的电话。”
苏措看到他在记事本上写了一串号码,然后把那张纸递过来。她木然地挪动着脚,接过来也没有看就直接塞到了衣兜里。
“你跟一昊算是朋友吗?”
苏措一愣,然后回答:“他是我的学长。”
许校长毫无预兆地深深叹气,说:“一昊是很孤傲的孩子,很少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他。从小到大,因为工作忙,我很少管他。他在电话里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也不想回国;可是我知道,这一两年,他的情况很不好。我了解自己的儿子。”
他眼睛深处的忧虑如一桶冷水般浇醒她,她想,许校长也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而已,也不过只是许一昊的父亲。对其他人,大概永远都是堂堂大学校长而已。
那天晚些时候,她给许一昊打了一个电话。他在英国,现在应该是清晨。
电话那头是一个响亮的男生,英文流畅得很,但是明显有股中国味道。苏措估摸着他是华人,直接用汉语说:“我找许一昊。”
那把声音大笑起来,在电话那头叫:“许一昊,有个女生找你。”
一阵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的声音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让她挂了,我不接。”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声音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电话里那个男生笑着说:“你都听到了吧。不过别难过,他不是针对你。他一直这样,从来不搭理女生。”
苏措怔一怔,随着他笑了一声;随后想起许校长的话,她伸手揉一揉太阳穴,无奈又疲惫地说:“那麻烦您告诉他,如果他有空而且愿意的话,请他回我一个电话。我的手机号码没有变化,这几天都会开机。还有,我叫苏措,谢谢您。”
话音未落,那个男生几乎是大叫起来:“苏措?你就是苏措!”
苏措没理他,挂掉了电话。
此后大概一个星期,她没接到许一昊打来的电话。苏措还是做着她的毕业设计,穿着防辐射的服装待在实验室里做试验记录电子在云室里运动的轨道,大量的数据处理起来相当繁琐,最后她干脆自己写了个小程序来处理数据。
忙起来她自己也渐渐忘记这件事了。那时已经大概晚上八九点钟,她刚刚从实验室出来,正考虑着要不要叫上宿舍里那帮闲得发慌的家伙出来去吃夜宵,刚刚拿出手机,它就响起来。
瞥到来电显示上面古怪的号码,她一默,摁了接听键。
电话无人讲话,但是有着极低的喘息声在提示着这个电话是接通的,不是个恶意的骚扰电话。
“许师兄?”苏措试探性地轻声叫了一句,“是你吗?”
“苏措——”他声音低沉,苏措从来没听到有人用这种声音叫自己的名字,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吞下去一样,“你为什么要找我?”
苏措在广场角落找了张椅子坐下,让夜风吹着,然后说:“你暑假回国吗?”苏措试探性地问。
“回来做什么?”许一昊哑哑的声音简直不是他自己的,宛如大病经年的人才能说出来。
“没事,我就是问问你回不回来而已。”苏措顿一顿,艰难地说,“有可能的话,你暑假能不能回来一次?”
良久的沉默之后,许一昊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波澜,较上次已经清楚得多:“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措静静看着远处的垂柳,脸上浮起苍白的笑容,只说:“你回国的话,我再告诉你。”
她不等许一昊的回答,把电话挂掉了。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死死抓住电话,活像一尊化石般一动不动。不知这样枯坐了多久,她再次攒起力气,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轻轻说:“许校长,他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