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伤害
苏措的毕业论文还是出了一点问题。她的英文不容乐观,在把英文文献翻译成中文时遇到了不少问题,她找应晨和苏智求救,可是专业名词太多,他们能够帮的也实在有限。加上指导老师是一心期望苏错的论文拿到优秀毕业生论文,对她要求严格;苏措于是挑灯夜战了数个晚上,咬着牙把文章改了再改,可谓呕心沥血。
杨雪无语地看着苏措还在对着电脑奋战,叹口气:“估摸着当年曹雪芹写红楼也就你这个分上了,其实,我看你翻译得挺合适的,还改什么啊。”
临睡的前一刻,她在网上遇到了邵炜。他们聊了一会,苏措知道他也是刚从实验室回到寝室,据说是一组数据出了问题。
见到她也这么晚不睡,邵炜相当吃惊,“怎么了?”
苏措彻底没脾气了,“英语论文翻译成中文啊。”
邵炜发了个笑脸过来,“就这么点小事,愁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把文章发到我邮箱里,我来看看,你先睡吧。别担心,数学物理不分家的。”
苏措一想也是,凭她一己之力想把文章翻译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下就把原文和自己翻译的文章统统发给了他;那时已经很晚,她困得要命,倒在床上就睡了。
睡醒后苏措查收邮件,惊讶地发现邵炜已经给了她回复,她拿不定主意的地方他都加了批注,她一边看一边赞叹,看完后她回复邮件感谢他,刚敲下两个字,手就一动不动地僵在了键盘上: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邵炜发过来的邮件时间显示是凌晨四点。
半个月后的论文答辩会上,苏措的论文得到了所有老师的一致认可,轻松地拿到了本科生优秀毕业论文。若干年后她重新回到学校作报告,特地去了一趟物理学院,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那篇论文放在物理学院对外展览的玻璃橱窗里。
答辩完的当天晚上,系里的同学一起去外面吃了顿饭。此后的半个月,大家都是在不断地吃散伙饭中过日子。吃到一半,苏措接到了苏智的电话,让她这周末去机场接一个他从法国回来的朋友,说给她带了东西。
掐着点到了机场,只看到机场人潮汹涌。乘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从入口涌出来,苏措看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接的那个人会从那里冒出来,于是问附近的地勤小姐问:“请问二十分钟前从法国来的飞机到了没有?”
“法国?”地勤小姐摇头,“没有法国的,两点四十分到达的班级是从美国飞来的。”
苏措仰脖子看墙壁上巨大的电子时刻表。的确,今天从法国来的飞机只有一趟,而且是很晚才到;在那个时间的班机的的确确是从美国飞来的。苏智并没告诉她接的人是谁,只让她站在入口,说那个人有她的照片,能够认出她。
正思虑着要不要离开,苏措最后看了一眼入口。事有凑巧,这一瞥之下,恰好看到一个人拖着行李,迈着稳沉的步子从入口处来,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那么引人注意,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来往的所有女士不论老少都在打量他。
苏措眼睛一热,转身想悄悄走,可是没来得及,那个人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仿佛隔着人山人海劈开空气而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错:“阿措。”
勉强笑着,苏措转身迎上去,脸上带上了笑,“噢,师兄,你今天回来?”
“你来接我?”陈子嘉语气有点不确定,但是那种欣喜是藏不住的。说话间他已经走到她面前,把行李立在腿边。他穿着白衬衣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有股阳光的味道,看上去与众不同,仿佛那件衣服被他一穿就永远不会过时,可见世界上是的确有气度如虹这种东西的。
“啊,不是,啊,其实也是——”苏措左右支拙,胡乱答了几句。
陈子嘉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丛光,然后陡然间黯淡下去,轻描淡写地点点头,“是苏智让你来机场的?难怪他问我什么时候回来。阿措,我一点都不知情。”
陈子嘉眉梢些微一皱,表情颇为无奈。这一皱让苏措头一次发现他眉毛极黑,但是依然盖不住眼睛里的黑色。发觉自己看他很久,苏措迅速把目光移了移。
“有人来接你吗?”苏措问。
陈子嘉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搭话。
苏措伸手在他面前一晃,继续问了一次。
“有的,”陈子嘉为了掩饰刚刚的走神,拿出手机看短信,“在外面,我们一起回去。”
苏措迟疑片刻,还是回答:“不了。”
“这个时候你还跟我争什么,我真的是洪水猛兽?一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个样子。”陈子嘉无声地笑,眼睛里刚刚消失的光又窜了出来,尽管他竭力压制,还是有一缕平时绝不会露出的痛楚无声无息地掺杂在那丛光芒间,“我只是让你搭便车回市区,然后你愿意回学校就回学校,我难道会拦着?”
他没有食言,车子路过华大校门的时候,陈子嘉让司机停下了车。
两个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陈子嘉这时才开口:“阿措,苏智让我给你带了东西,现在我的行李箱里,现在箱子里乱成一团没法给你,明天我整理出来,拿给你。”
苏措“嗯”了一声。
第二天傍晚,陈子嘉在学校里找到她,苏措那时候正穿着学士服和杨雪她们在外照相。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把连日来的暑气洗得干干净净。那是个夏日里难得的阴天,和风习习,带着北方少有的水汽,蛰伏已久的同学纷纷潜出来,穿着学士服流连在诗情画意的夕阳中拍下一张张照片。
时近入暮时分,夕阳瑰丽得不像话,倾洒倾洒在偌大的校园,好像血一样殷红殷红的。天空中时不时振翅飞过的鸟群和那殷红的血色构成了一段苏措对大学生活最后的印记。把目光从天空中收回来,她在最后一缕暮色中看到了陈子嘉。
他们去的时候食堂人已经不多,饭菜很少了。两个人打了饭就坐在靠窗的位子旁。陈子嘉拿出书给苏措,“看到你的文章里很多地方引用过《飞鸟集》,我想你大概很喜欢这本,这次带回来给你,这本是英文原本。”
苏措接过去,翻到扉页,是陈子嘉摘录的一段话其中的一段话,不是英文誊写的,用很漂亮的正楷写着:“你微微地笑着,不同我说什么话。而我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等待很久了。”
苏措深深看一眼他,轻声说:“谢谢。”
陈子嘉没说话。还有什么可说的,一年过去,该知道的都知道,该想明白的也明白了。
两人静静地看着一天时光从指尖难以觉察地流过,又漫上远处的教学楼,顺着柏油路,最后从食堂门口溜得无影无踪。
天彻底黑了。食堂人影全无。
苏措对陈子嘉欠一欠身,“我回寝室了。”
隔了很久陈子嘉才“嗯”了一声,他目光一直在别处,没有去看苏措离开的背影。他心里清楚,她永远都站在人群之外,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外,从来不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以前,他不知道真相,以为自己能面对未来的一切困难,现在知道了,这一年来,想了又想,无数次的绝望和希望交替出现,可终究还是糊涂的。她心里有太多用死亡铸造成的彻骨冰冷的山,没有活人能够翻越。
陈子嘉猛然抬起头来。忽然,他想试一试,纵然是坚冰,也总有融化的一天。
安静,少有人出没。在路灯下她慢慢翻着那本《飞鸟集》,书里面夹着几张纸,上面的字迹非常熟悉,是在哪里看到的?
苏措没抬头,恍惚中听到脚步声临近,手里的那几张纸掉在地上。她俯身去拾,却被来人抢先一步拿到手里。
抬头一看,苏措说:“米诗,你也回来了?”
然而米诗已经不像是米诗了。她依然非常美,可是眉心发暗,面颊上流动着一股戾气。可是她却是笑着的,在青白色路灯的照耀下血色尽失,表情因此也格外诡异,“苏措,你答应过我什么?”
苏措担心地看着她,苦笑,“我答应过你,不跟你抢陈子嘉。”
“可是你没做到。”米诗面无表情到极点,声音格外尖锐。
咬紧了唇,苏措想退一步,可是她背后是假山,实在无从可退。沉默片刻后,她说:“是的,我食言了。”米诗右手藏在身后,左手晃动着那几张纸,声音陡然温柔:“你知道我多喜欢子嘉哥吗?为了他我可以连命都不要,真的,我很小就开始喜欢他,喜欢了一辈子,我这辈子只爱他一个人。我都想象不到没有他我怎么活下去。可是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从头到尾,他都当我是妹妹,从来不喜欢我。你看了这些文章了吗?全都是他写给你的,每个字都是他写给你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跟我说过。在国外这一年,他还是在想你。如果你喜欢他,我也认了。可是,你从来就没在乎过他。你凭什么霸占着他,凭什么啊!你能为他做什么?你从头到尾都是在伤他的心。”
这时路灯晃动了几下,一闪一灭之间,苏措看清楚她脸上狰狞的表情,说到最后,米诗双目呆滞,嘴角勾出一个笑,近乎无意识地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右手抽出来,苏措看到光芒一闪,在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道光已经插在了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飞快地阖上眼睛再飞速睁开;她先是看到刀片反射出青白的路灯灯光,光芒中似乎还瞧得见假山的轮廓;然后才看到血从胸口喷薄而出,仿佛一簇簇鲜红的榴花,以疯狂的速度蔓延着开过刀身和刀柄,最后开在没有灯光的黯黑里。
她退后了几步,疼痛使得她眼前开始模糊。倒下前看的最后一幕,是夜色里一道由远及近的白色身影。她苦笑一声,感觉到身子不断下沉,下沉,最后终于着陆。
苏措做了个梦,在梦中她回到了高三那年的春天,她跟江为止两人对坐在空寂无人的房间里,面前摆着一张棕色的棋盘,其上空无一子;耳边有风穿过教室而过,房间外有几棵茂盛的榕树,遮住了太阳的光芒。江为止用食指和中指紧紧夹着一粒白子,却迟迟不肯落下。她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到他微微笑着,眼睛的光近乎狡黠,“阿措,只论输赢不算有趣,不如我们以承诺为筹赌这局胜负,如何?”
随着那个“何”字悠长的尾音,他的面孔在余音中模糊起来,苏措惊恐之极,下意识地伸出手一抓——她冷汗淋漓地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陈子嘉近在咫尺的面孔,苏措在他闪烁着瞬间狂喜光芒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脸。这一天中她并不是全无知觉,她知道自己大量失血,出现过短时间的休克,她也知道陈子嘉一直在她身边。
“阿措,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子嘉弯下腰,俯视着她的眼睛,哑着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道,“你醒过来了。”
苏措想笑,可是胸口疼得厉害;她眼角余光看到自己的左手给他抓在手心,轻轻调节了呼吸,用极虚弱的声音说:“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陈子嘉艰难地开口,在这一天里,他终于领教了什么才能叫真正的度日如年。
他坐下来,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这个从来衣着整洁一丝不乱的男生现在全然变了样子,头发衣服乱糟糟的,眼圈四周半清半黑,几天没睡觉的人都不会比他的状况更糟糕。那么英俊的一张脸憔悴起来,只是让人心碎。苏措的手给他抓住,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的每一处都在发抖。
“不要告诉别人。”苏措把头侧过去正对他。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这么个小动作牵动起来胸口都宛如火烧,断裂般疼,更不消说开口说话,几乎每一个字都是用余下的生命说出来的,“谁都不要告诉,苏智,我伯父伯母,杨雪她们……都不要说……”
陈子嘉紧一紧她的手,凝视她的脸孔,要把她脸上的每个细节都记下来。她皮肤白皙,现在因为失血更是苍白的透明起来,包括嘴唇鼻尖,更是半丝血色都没有。他抱起她的时候她血流如注,那么轻,真的一点重量都没有。他俯身在她耳畔,轻轻说:“阿措,别说话了好吗?任何事情我都会处理,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语气温柔,可是苏措迷迷糊糊中却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头晕得没法思考,缓缓闭上眼睛,又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魇。
陈子嘉冷静地摁铃叫来医生护士。护士给苏措换药换衣服的时候,陈子嘉跟医生来到了走廊里。
医生翻着病历,点点头说:“还好,心脏上伤口不大,不算太严重,已经有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再出血,说明开胸手术很成功,不用再做一次了。”
“会不会有后遗症和并发症?”陈子嘉极冷静地问。
医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昨天这个英俊的男生来的时候,他是彻底失魂落魄,坐在大厅角落里的椅子上一呆就是数个小时,头侧到了阴影里,任谁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也就是那么几个小时,然后他就恢复到那种冷静的姿态里面去了。
“这些都不会的。很多人的伤比她的严重得多,手术后都没有什么问题。”医生说,“她现在吃饭恐怕有困难,这几天送些炖汤来吧。”
医生走后,那名年轻的护士端着换下来血迹斑斑的绷带走出了病房;她看到陈子嘉紧紧捏着手机,默然地平视前方,腕上青筋历历可见;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说:“你进去吧——”说着小心地觑到他把目光转了过来,不禁脸一红,半晌后才说,“你这一天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你也刚刚献了血,应该吃点什么。她刚刚又睡了。”
陈子嘉礼貌地道了谢,拿起手机到走廊的一头打电话,然后回到只有苏措一个人的病房里,坐在那张并不舒服的但他已经坐惯的沙发上,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任何变化,想从她的表情里判断出她在想什么。
他所不知道的是,苏措再次沉入了梦魇。她的梦里人人伤痕累累,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背对着她,站在悬崖上,像随时都要掉下去。她一声声地叫他的名字,他终于回了头。
此时陈子嘉正全心全意地看着她,用纸巾擦她额角的汗水;他想,她大概是吓到了。睡得很不好,眉心紧蹙,汗水打湿了额前的头发,呼吸也渐渐沉重,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着,想要打开,但却徒劳,有点惊恐和震撼。
他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一举一动都极小心,生怕吵醒了她。可她还是醒了,虽然闭着眼睛,但嘴唇却轻微地在动,好像在喃喃地说着什么。
“阿措,你在说什么?”陈子嘉俯身,耳朵贴近她的唇边,果然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陈师兄……子嘉……陈子嘉……”
那声音仿佛透不过气来。可陈子嘉却听得清楚,浑身一震,他凝视她的脸,苍白而痛苦的脸,因为激动而声音发颤,“阿措,你在叫我?我在这里。”
苏措再次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停顿了半晌,呼吸逐渐放缓,随后眉心又皱起来,就连手都在颤动,哽咽着说:“子嘉,你……别离开我。”
仿佛五千米的长跑到了终点,那一瞬间有虚脱,有欣喜,有激动,有震撼,陈子嘉眼睛发酸,他顾不得分辨她是清醒的还是处于梦魇之中,从她的语气和表情,他知道而且确认,这番话绝对是苏措的心里话。除去了平日聪明勤奋的外表,除去了脸上那动人的笑容,只有最深的实话,珍宝一样的,他吻上她的额角,“阿措,这辈子,我都不开离开你。”
情绪太激动,他隐约听到一声极低的“嗯”,声音比空气的声音还低;再次认真地看她,刚刚的焦虑没有了,安稳地睡着,两端嘴角微微上翘,除了脸色苍白点,倒和平时睡着了无异,恍惚中想起那次去车站接她,她枕着他膝盖睡着的模样。
他握着她的手,独自坐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
夏天的清晨总是提前来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去看病床,发现苏措已经醒了,正艰难探身地伸手去拿他放在床头桌上的手机,很普通的动作她却做得极其艰难,宽大的病号服也给扯歪了,露出了瘦削的右肩,暴露在晨光里,那肤色几乎是雪白,让人疑心是不是反射着晨光。
“醒了为什么不叫我?”陈子嘉心一抽,扶着她的肩头靠在床头,“你要找谁?我给你拨号。”
好些年都没睡得这么足,苏措除了疼,却是恢复了一点精神,对着他笑了笑,“打回宿舍去啊。我得让杨雪把我的电脑和书都带来,不然日子多无聊。”
陈子嘉拨通了电话,把手机递给她。
意料中地听到杨雪的咆哮,苏措艰难地讲完电话,挂掉之后对他笑一笑,轻松地说:“估计她们十分钟内会杀到校医院的,师兄你走吧,她们会照顾我的。”
陈子嘉坐在床沿,把她裸露在外的左手塞回被子里,右手放到自己手心紧紧捂着,目光坚持,“我怎么可能会走呢。阿措,你以为现在我还会听你的?”
苏措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在看到陈子嘉坚毅的神色之后,识时务地闭了嘴。
陈子嘉重重叹息:“阿措,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苏措淡淡一笑,“我没有怪你的。”
陈子嘉深深地看一眼她,继续说:“全天下的人,除了我爸妈,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可是我现在才发现,害你受伤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有这场血光之灾,几乎性命不保。你受伤这件事全部都是我的责任。”
苏措中气不足,说起话声音轻轻的:“你不用往自己身上扣大帽子,事情发生前,没有人能料到的。本来就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没什么。”
陈子嘉眼神陡然锐利,“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没有下次。”
苏措笑笑,“师兄,我也没怪米诗,你放心,这件事情没有人会怀疑到米诗。只是,我不想再见到她。”“不会的,你不会再见到她的,”陈子嘉理了理她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因为我,你答应米诗什么条件,是吗?可是你在答应她的时候,有没有一分钟为我想过?没有谁能把我让来让去的。你到底明不明白,一直是我死乞白赖地跟着你啊,可是你总不理我。开始我以为你喜欢许一昊,后来苏智又跟我说,给你时间——”
苏措换了个话题:“米诗现在怎么样了?”
陈子嘉顿一顿,“她那时也吓坏了,看到你流血之后吓得手足无措,我想她也没料到自己能残忍地做出这种事情,她爸妈等她病一好,就送她回美国,现在正看心理医生。她小时候被绑架过,心理阴影一直没有消失,现在她发了烧,说话都有困难。”
陈子嘉坐在床沿,又摇了摇头,仿佛要把一些多余的话从脑子里删去。他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阿措,是我的错。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小时候非常顽劣,恶作剧起来没有分寸。但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我从来不知道责任为何物,我带米诗出去,因为嫌她麻烦,把把她丢在路边,一个人跑回家,后来就出了事情。那之后,我才知道‘责任’这个词的意思。然后我学着稳重,学着谦虚,学着变成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这次的事情,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抬高看自己,我以为跟米诗说清楚就可以,却没想到,这不行。我没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平时太宠她,凡事都顺着她的心意,终于导致了她现在这样的任性妄为。如今的结果,害得你成了病人,害得她成了持刀伤人的暴徒。我对不起你们。”
苏措别开脸,也别开目光,“嗯”了一声,笑眯眯地开口:“孩子只能宠,不能惯的。不过,你那时也是孩子,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大家都吃一堑长一智吧。”
陈子嘉扶着她的肩,克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目光仿佛画家手里的笔,从上到下,一点点地抚过她的脸,额前的几屡乱发,苍白的脸,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
苏措抬起目光看门口,“她们快来了,不说了。”
杨雪她们几个简直像风一样地闯进来。本来是积累了一肚子火气准备发的,可是没想到苏措病情严重到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杨雪积累的火气全退了下去。
在她们开口之前,陈子嘉抢先说了句“你们声音小一点,别问太多,她身体很糟”,他冷静的表情和不温不火的话有很强的震慑效果,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谁都没开口。
苏措招呼她们坐下:“那天晚上回寝室的时候,我在小花园坐了一会,然后有人抢我手机,我没给,那人就刺了我一刀。”
卢琳琳眼泪都快留下来了,哀婉地说:“这两天晚上都没有见到你回来,我们都急坏了,生怕你遇到坏人。想不到真的遇到了。”
杨雪简直愤愤然,捶了一下桌子,“什么学校!治安坏到这个分上了!劫匪在学校里杀人都没人管,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天理了。你看清楚那人样子了吗?”
“没有,路灯坏了,我什么都没看清楚。”
邓歌出主意:“我们应该去写信给校长办公室。”
苏措眼皮一眨,立刻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卢琳琳傻傻地问。
杨雪瞪一眼卢琳琳和邓歌,打圆场:“不会的不会的,但这件事情总要有个说法不是?那么多血白流了?”
苏措闭上眼睛,“与其想这个,你们不如想想怎么给我弄点吃的,食堂应该开门了吧。”
长时间地说话使得她疲惫不堪,喘息不停,一喘起来胸口又火辣辣的疼,好像又有人拿了一把细长的针在戳着伤口。她咬牙忍着,可是额头耳朵后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陈子嘉看得面色一紧,细致地扶着她躺下,叫来医生。医生看到房间里这么多人,吓一跳,把她们全部赶了出去。
在走廊里商量着要给苏措带什么吃的,陈子嘉掩上了房门出来,礼貌地一笑,说:“你们不用给她带吃的了,我会准备的。有空的话你们去陪陪她吧,我现在出去一下。”
他说完就下了楼。她们凑到楼梯口往下看,发现陈子嘉钻进一辆她们来时就注意到的黑色轿车里,几个人因为震惊而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卢琳琳捅一捅杨雪,“原来陈师兄家里这么了不起啊,太意外了。而且对苏措好得真是让人嫉妒,她真是幸福。如果是我,肯定不大老远地去那么远的地方念什么研究生。”
杨雪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咱们说就可以了,千万别让苏措听到。”
再次醒过来时病房里空无一人,苏措靠着枕头,静静坐了会,终于看到陈子嘉一手提着保温饭盒推门而入。苏措不语,侧头看着他走过来,把饭盒放在柜子上。
陈子嘉俯身,紧了紧她的被角,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递给她,“苏智的电话。”
电话里,苏智喘息了两声,竭力使自己心平气和,“阿措,你的伤怎么样了?”
“小伤,被人打劫了而已。”苏措漫不经心地说。
“你还骗我?”苏智终于爆发,“陈子嘉什么都告诉我了,米诗是吧,我马上回来。”
这话一完他就挂了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已经是无人接听了。苏措极不满地盯着陈子嘉,“你为什么告诉他真相,你不知道他知道后肯定要气疯?”
陈子嘉目光熠熠,“正是因为我的原因害得他的妹妹躺在医院里,这种事情怎么能瞒?朋友之交是真诚,这些事情,不能瞒。”
一句话说得苏措哑口无言,静静看他一眼。
想一想后,她打开电脑开始给应晨发短信。
那天下午应晨回电话过来,声音火急火燎的:“阿措,你劝劝苏智,一大清早的他就要往外跑,我们明天就要期末考试了。”
那时病房里没有人,苏措拔出手背上的吊针,扶着墙走过去反锁上门,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才说:“师姐,我知道。你让我哥接电话。”
电话那头苏智明显气息不稳,声音却是苏措从没听到的关切:“你现在伤好一点没有。”
“如果你不给我找事,全都好了,”苏措顿一顿,说,“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你能不能想一下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解决啊。”
苏智只是关心则乱,并没有真的想一下其中的利害关系。苏措的声音宛如一桶水浇了下来,他脑子里清楚了七八分,闷闷地说:“怎么了?”
苏措苦笑,“哥哥,你难道还会不知道米诗家是什么背景吗?估计我死了都未必会掀起什么风波的。你回来了又怎么样?你不回来又怎么样?她捅了我一刀,难道我能也这样对她吗?或者你去捅她一刀?”“陈子嘉当时不是也在?”苏智一默,但随后又苦笑起来,“算了,也不能指望他。陈子嘉对米诗本来就愧疚,他虽然没说,但我觉得他每分每秒都在煎熬。”
苏措微微一笑,“是啊。再说,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啊。再说我也没什么大事,躺个把月就好了。反正也是放假,没有关系的。”
“难道就这样了?”苏智声音难听之极,仿佛喉咙都给扭曲了。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苏措摁着胸口,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而且米诗,我是真的没有怪她。我还记得她那时那个绝望的样子……这件事情真的要论起来,也是我的错。我答应过她的,是我食言,我对不起她,受伤算是我的报应吧。”
“什么见鬼的报应!”苏智陡然恼火,苏措听到凳子被踢翻的声音,“你居然信这个?我告诉你,你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爱情是能让来让去的吗?我昨天晚上就想骂陈子嘉,敢情你不是他妹妹啊——”
说着他气焰一下子没了,“算了算了,他现在比我还难过,我也不去怪他了,他跟我说,看到你在医院里躺着,他那瞬间觉得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说来说去,好像都是我的问题,我当时就不应该介绍你们认识,我这一晚上根本睡不着。我在想是不是我错了,你日子已经过得够艰难了。”
“那你就不要回来了,我挺好的,”苏措笑了笑,说,“你回来了也碍眼,我们不说三句话又得吵起来,为了我养病考虑,你千万别回来了。”
苏智重重叹口气。
“还有,这番话你别告诉陈师兄,”苏措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什么都谈,可是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我连这个分寸都不知道?”苏智“唉”一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些想法陈子嘉想不到。他那么聪明的人,又在那种政治家庭的环境里长大……阿措,哪怕你再聪明,可是在社会阅历人情世故上远远不及他,只不过,他什么都不会说,尤其是对你我。”
“嗯,我有数。”兄妹俩很少这么推心置腹地说过话,苏措疲惫地笑笑,她有点不管不顾,平时绝不会诉诸于口的话居然就那么说了出来,毕竟电话那头的人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了,“我想起那年刘菲师姐跟我说,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现在想起来,她真的看得很远。”
“她跟你说过这个?”苏智沉默,“我们都差不多啊。现在我也觉得,她说得很对。”
苏措一愣,“哥——”
苏智却什么也不肯多说,闲扯几句之后就挂了电话。
她本科生涯的最后几天全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传说里的散伙饭大醉而归她完全没有感受到,甚至毕业照都没有机会去照。全系的同学来医院看过她好几次,在他们的笑语声中,苏措终于才找回到一点毕业时当有的生离死别的感觉。
几天后的毕业典礼,苏措无论如何坚持要亲自去领毕业证,杨雪气得在病房里到处转,“你都伤成这样了,床都下不得,还想去太阳底下站着一个多小时?我帮你把毕业证拿回来就好了。你不是不乐意让人知道你病了吗,现在怎么又不怕了?”
“此一时彼一时。你推着我去吧。”
“推着你去?”杨雪诧异地抬起头来。
陈子嘉推着一辆轮椅进了病房,搀扶着苏措坐上轮椅。
到运动场的一路上,苏措不停地被人行注目礼,指指点点。正是六月底,阳光毒得利害,穿着又厚又沉的学士服,每个毕业生都热得冒油。苏措排在物理学院的方阵里,感觉到胸口再次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冗长的毕业感言之后,终于开始发毕业证。
前方的人群一阵嘈杂,杨雪兴奋地回头看了一眼苏措,说:“啊,给咱学院发毕业证的领导是校长啊,今年咱们运气不错。”
看到许校长走近,苏措示意杨雪把自己搀扶起来,她手臂一用力胸口又开始有种被撕裂的感觉,脚步不稳,没有踩到地面上而踩到了轮椅前的横杆上,整个人不可抑制地向前栽去,杨雪和前面男生同时扶住她,一个抓住她的右臂,一个扶住她的左肩,用力不均,苏措感觉到胸口更湿,不过好在穿了学士服全黑,外面什么都看不到。
踉踉跄跄站稳之后,她看到许校长站在阳光里,拿着她的毕业证,无声地打量她。
杨雪词不达意地解释:“啊,许校长,她受了很严重的伤。”
许校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苏措伸出双手接过毕业证,轻轻说了句“谢谢校长”之后跌坐回轮椅里。她低下头,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她不断地抚摸封皮上金色的字迹,忽然觉得眼眶一酸,那上面的字迹也模糊扭曲起来。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了,苏措木然地抬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终于感觉到手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回到医院的时候陈子嘉刚好不在。苏措脱下学士服,杨雪愕然地发现血渗透了绷带,在白衬衣上不客气地鲜红了一大片,并且还有继续扩散下去的趋势。
杨雪看着护士给她上药换绷带,心疼得直哭,絮絮地说:“我就让你不要去不要去的,你非要跟我犟什么啊。弄成现在这样,你高兴了?”
苏措哭笑不得,“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这么哭好了,那时候我绝对一点意见没有。”
几天下来,护士跟她们认识得比较熟了,她盯着苏措,“苏措你也爱惜一点自己吧,上一次是陈子嘉输血给你的,难道这次还要他输血给你?”
苏措一怔。
杨雪抢先问:“上次是他输血给苏措的?”
“是啊。当时血库里没有AB型,难得他们的血型一样。”
在杨雪露出任何表情之前,陈子嘉提着保温饭盒进屋,看到换下被血浸透的绷带一大堆,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凌厉得让人不敢多看。
苏措侧了侧头,一言不发。
杨雪一愣说:“苏措,我想起来了,你那堆书我忘记托运了,我得马上去。”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知趣得过了分。
护士叹口气,也转身离开病房。
陈子嘉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几次神色不定之后终于恢复到正常的颜色。他关上病房门,顺带着拉上门上的窗帘;随即重新落座,打开保温杯,把粥倒了出来,温和地说:“这是大枣和枸杞熬的粥,非常补血。”
他这几天天天跑医院,一日三餐地送饭来,好几个晚上都住在病房,虽然看似神清气爽,英俊得可以随时跟人合照,可苏措知道他累得厉害。她接过来粥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师兄,你不用再照顾我了。我不想跟你争什么,但我受伤从来不是你的责任,你的情我都领了。”
“我们两个都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念研究生,你难道连让我照顾都不肯?”陈子嘉拖过椅子坐下,集中所有精神看着她,静静地说,“你的伤又恶化了,还要瞒我。”
光线透过纱窗已经减弱了不少,不再那么刺目。苏措只觉得揪心,别过头,看着药水顺着细长的透明管子一滴一滴地流到血脉之中,很久后才说:“师兄,我什么都给你不了你的,以你的条件,何苦?”
听到这话,陈子嘉觉得好笑,就真的微微笑起来,也说:“以你的条件,也何苦?”
一模一样的问话,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意思。其中的艰辛悲苦,哪里又为外人所知?
“你强撑着去拿毕业证是因为江为止吧,你根本不是给自己拿毕业证,你是给他拿的,”陈子嘉笑笑,仿佛谈论天气一样的口吻,“你知道的,我就在这里等你。但是,阿措,你清醒的时候,更愿意想念江为止而不是站在你面前的我,那你怎么能说服我,让我不想你而去想别的还不知道在哪里的女人?你自己都做不到抽身而退,又怎么能指望我做到?”
防不胜防地听到这番话,苏措大脑瞬间失灵,她猛然伸手紧紧覆住额头和眼睛,喃喃自语般重复地说:“别说了别说了——”
“我不说了,你好好休息,”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下,陈子嘉轻轻说,“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会等你,我不会放弃。”
睡醒之后已经是晚上,外面漆黑一片,风声如弦,急急拍打着窗户。有个人站窗而立,病房里没有开灯,外面的月光微弱而薄,他的轮廓模模糊糊的,只能依稀看出他很高,苏错费力地把他的背影和外面的夜色分开,可惜怎么也不成功。
“为止。”
叫完之后她捂住嘴,这么多年,她怕自己失声哭出来;那个人刷一下回头,却没有靠近,夜色里那双漂亮狭长里眼睛光芒闪动,宛如星辰。
艰难地扶着床头柜坐起来,苏措轻柔地说:“真的是你吗?你回来看我?住院的那天我梦到你了——”病房里的灯一下子亮了,惨白到森然的地步。
起初眼前是一片白,后来人影从光线中剥离开,苏措终于看清楚面前的的确是有人,可是那张面容和记忆中的有了偏差,虽然很像,却不是他。
“我不是江为止。”许一昊静静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苏措,你认错人了。这是你第几次认错我了?”
苏措定定看着他,嘴唇的些微血色也退下去。
“你怎么回来了?”陈子嘉推开门,然后就站在那里,“又怎么知道医院?”
许一昊坐下,目光不知道看向哪里,但是却在回答刚刚的问题:“我是下午回来的,我爸说她伤得非常严重,住院了,我就来看看。刚才去问了问医生的情况。医生说是你送她来的。医生还说她是心脏刀刺伤,伤口不大也不深,但是割到了冠动脉,出现过短暂的失血性休克,然后……”
他重复着刚刚听到的医学名词,以“这个故事永远不会完结”的语气一直不停地说下去。
等到他说够了,陈子嘉才说:“都没错,是这样。”
苏措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淡淡地说:“陈师兄,麻烦你出去一下。”
陈子嘉轻声叹了口气,带上了门。
“你要说什么?”许一昊语气虽然冰冷,可那目光却还是暖的。
“我一直没跟你道歉,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跟你道歉。”苏措缓慢地开口,“如果我是你,也不会原谅自己。真的,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因此迁怒于其他女生,她们没有错。也不要因此迁怒为止。你都没见过他,也不了解他,所以请你不要怪他。”
“你找我回来,就是说这个?”许一昊靠着墙,面无表情。
“是,就是这个。对不起,”苏措自顾自地问,“如果那天我休克之后就死了,像我的爸妈,像我的爷爷那样死了,你还会怪我吗?”
他强自镇定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疲乏,悲悯,怆然,无奈,太多的情绪如潮水一样涌来,然后都不肯退却,全部堆积在他的眸子里,“不要说傻话。”
苏措只笑,“我也就是说说。我能活着是我爸爸妈妈的两条命换回来的,所以我怎么会死呢?他们是抱着我死的,车厢爆炸了,碎片到处飞,火苗炸开的声音在耳边响,可是他们一动不动地抱住我,还捂着我的眼睛。父母都是这样的,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什么都给得起。所以你别跟许校长斗气了。他不是圣人,也会做错事情,你还要怎么样呢?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为你好。真的,他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父亲而已,从来也不是别人的。”
许一昊听完后静默良久,那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是我爸让你来当说客的?很好,他没有找错人,他从来也没找错人。”
窗外风声更急了。这番话说完,苏措听着听着倦意袭来,靠着床头,不说话。许一昊到底还是被这番话触动了,终于扭头离开;他拧开房门,跟门口那人短暂地对视之后,说:“你好好照顾她。”
如此郑重其事。这是他们两人这辈子第一次这样郑重地交谈。谁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走廊里风声闯堂而过,两人的衣服、头发,都吹得向着一个方向,无端端地生出一种悲切的感情;惊雷声响在耳畔,闪电起的时候,他看到陈子嘉点了一下头,然后,再点了一下。
这似乎就够了。
雨终于倾盆而下,热了这么久,也应该凉快一下了。怀着这样的念头,苏措沉沉睡去。
放假后学生们都离开了学校,杨雪晚了几天走,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一位师姐的宿舍里,因为不再像毕业的那几天那样忙得两脚生烟,她天天往医院跑,不热的清晨和傍晚推着苏措去校医院外的小院子里看看风景,热的时候在病房里吹着空调陪着苏措聊天叙旧,同时帮苏措解决那一大堆水果,一说话就是“想当年如何如何”,她们自己都觉得,这番光景就像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一样。
放假之后的一个星期,杨雪被家里几个电话催了回去,说是她爷爷病危。苏措本来想去送她,可是杨雪坚绝不答应;最后她只能静静坐在病房的窗口前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生起一种凉透肺腑的苍凉感:也许,在未来的很多年里,她都不会再次碰到这个有着爽朗笑容的女孩子了。一个时代随着这个背影就这么过去了,就这样沦为了记忆。就像是一首诗里写的: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