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靠近
他们在四天之后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蔡玉带着学生们送他们到了村口。他们一走三回头,直到那个远处校舍和身影统统消失在晨光之中。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一辈子都在山村度过;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生都在与孩子们打交道。山高水远,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与他们毫无干系,对他们来说,那些都如浮云。
下山的过程快多了。山里的路都是人一步步地踩出来的,如蛇一样弯弯曲曲。邵炜停住脚步,微微叠起眉头,“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学?”
苏措知道他已经开始估算,于是说:“你不要告诉我数字。只是,能帮一个是一个。”
“你说得对。”邵炜笑道,“好像你说的话总是有道理。”
苏措满意地斜他一眼。
回到研究所里,又开始忙碌起各种事情。一批博士研究生毕业了,定向培育的大都留在了研究所,剩下的人都要离开;同是赵教授研究生的两位师兄也要从院里的博士后流动站离开,去国内最大的两个城市工作。然后连续好几天,都是送别饭,倒也没什么离愁别绪,就是吃饭吃到消化不良。
最后那顿饭的时候,阴雨连绵,大家都有点伤感。一位师兄拍了拍苏措,叹口气说:“我们走了之后,你就是赵教授唯一还在身边的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学生了。其实她人很好,就是太严厉,对我们严,对自己更严……”
日子临近夏天,赵教授对苏措是越来越严,不但半点假期也不给,更直接交给她一个关于核核碰撞的论文,因为课题选得偏又难,不要说研究所能帮得上她忙的人不多,就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做这件事情,可以参考的书几乎没有;苏措在漫长的半年时间里每天都只能睡四五个小时,黑着个眼圈看国外所有相关的论文;这段时间下来,她写满了三本打印纸。大家对她寄予莫大同情,私下觉得赵教授太不近人情。
这还只是这篇论文的理论基础部分,几乎相当于学了一门从未涉足的新课。苏措把这段时间学习到的东西整理成了一份五十页的文档,检查数次后,她拿到实验室楼下赵教授的办公室去。办公室没有开灯,黑压压一片,门是虚掩的,苏措见敲门也没有反应,就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
一进屋就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脚,苏措踉跄了几步最后扶着门站定,手搭到了电灯开关附近。灯亮起来后,她看到脚边的地上有个小小的空药瓶。苏措认识的药极少,可偏偏这种药她却是认识的。她握着药瓶,盯着上面的字,浑身开始发抖,那种发颤的感觉每到一处,那一处就不再是她的。
茫然地回到实验室,苏措坐在电脑前发呆。不晓得出神多久,她终于看到邵炜靠在实验室门口看着她笑,“都十一点了,怎么还在忙?”
苏措跟他招呼:“师兄你回来了?”
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没看到他了,这几个月邵炜和另一位教授写的论文在国内外都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他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国家数学中心,同时忙着出席会议,接收其余数学家的疑问。他看上去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我听说这段时间赵教授把你折磨得不成人形,”邵炜毫不避讳,上上下下地看着她,仿佛要找出什么“不成人形”的证据来。
“没有啊。”苏措斜他一眼,“谁瞎说的。赵老师对我很好。”
“数学上遇到问题,为什么不找我?”邵炜一抬下巴。
本来苏措正在关电脑收拾桌子,此时她抬起头,略带笑意地看他,“我的数学不比你差多少的。不说我的事了,师兄你怎么样?是不是得到赞誉无数?虽然我并不太懂黎曼几何,可当时我就说这篇文章会轰动的。十年磨一剑啊。”
两个人踩着月色走回宿舍,邵炜讲着这段时间的经历和认识的人,他极能说,而且只挑有趣的讲,声音伴着月光分外动人。苏措忍住倦意听着他的叙述,时不时地提几个问题。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皆是表情暧昧地同他们招呼。
苏措上楼前,邵炜忽然叫住她。
“什么?”苏措诧异地回头,一时不察,疲惫没有藏好,让邵炜看得清清楚楚,他竟有些愕然:她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本来想说的话题也不可能再提及,于是他对她挥手,示意她上楼,“没什么事情,你好好休息。”
苏措点点头回了宿舍,那晚是她几个月睡得最早的一天,可是梦境光怪陆离,她一次次地被梦魇惊醒过来,然后陷入疲惫再睡,再醒。
第二天苏措把那些文章送到赵教授的家里,让她看看文章是否需要再次补充。赵教授说起话来满头银发微微晃动;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头发全部都白了?她竟然都不知道。
“很好。小苏,我放你两个星期的假。”赵教授说。
苏措终于回神,那满头白发让她觉得刺眼。她把攥在手里的空药瓶放到她的书桌上,轻声说:“教授,昨天我捡到这个。”
赵教授的眼睛不太好,一时没看清上面的字,就问:“什么?”
“您去医院吧。”苏措又悲又急,低声说,“您去医院吧,好吗?”
一旦老去,就很少有什么事情能使他们吃惊,赵教授也是。她取下老花镜后终于看清楚药瓶上的字,又看到苏措几乎是在恳求的目光,继而露出个难得的笑容,“人老了就会病,我也老了,去了医院也没有用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小苏,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事情也都能看开了。”
苏措并不常来她家,因为她总在实验室,找起来也方便。此时她环顾四周,这个房间里还是一样冷清,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一箱子一箱子的书,别的什么都没有。以赵教授这样级别的专家学者,国家给予的待遇应该是很好的,可是她还仿佛生活在几十年前。她是怎么过来的?没人知道。苏措鼻尖开始发酸。
“你有了心理准备,也好,”赵教授点头,“这篇文章写完后,就是你的博士论文。”
掩上门的那瞬间苏措心力交瘁。她从门缝里看到她的身影,微微有些佝偻,伏案写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阳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也挡住了她的目光。
当天下午苏措就背着书和电脑笔记本,离开了研究所。她再次去了齐家屯小学,因为太忙,她有一段时间没跟蔡玉联系,现在才知道,今年入学的小学生比往年多了十来个,蔡玉已经忙得生了病,人急速地瘦下去一大圈。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床上聊天。苏措问她:“支教的大学生还没来?”
蔡玉苦笑,“应该八月底到的,可是现在都十月中了,还没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刚有空,这半个月你歇一下,我来代课。对不起,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苏措有心说笑,“你要是不怕我教不好孩子的话。”
灯光很暗,蔡玉的脸庞流动着莫名的苍凉,“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华大的大学生,现在念博士,水平比我不知道高到了哪里;我就是高中毕业……当年我的成绩已经是学校最好的,可也不过刚上了重点线,华大对我们来说,就是梦想,平时是想都不敢想的。”
苏措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没有人比得过你,没有人的。”
看到苏措那郑重的表情,蔡玉也不想在这话题继续下去,打趣着道:“对了,上次跟你来的邵炜呢?他很喜欢你吧?”
“啊?”苏措冷不防听到这个,一呆。
“如果不喜欢你,没有男人会无怨无悔地跟着你跑到这么个山沟里来的。”蔡玉说着,扶一扶眼镜,笑道,“第一次你来齐家屯的时候,我真是吃惊。我没想到你那么漂亮,我再也没看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了。他不喜欢你才奇怪。”
苏措别过脸,“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办法。”
沉重的语气让蔡玉也想起自己的心事,她叹了口气:“苏措,我觉得你是自找苦吃。我想,喜欢你的男人不会少,你一个都不要,千里迢迢地跑大西北吃苦受罪。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比以前更瘦。”
苏措若无其事地微笑,说:“其实不觉得苦,在哪里都是一样过生活。苦的其实是你,我算什么?”
蔡玉揉了揉太阳穴,一默,“我后悔过,累得受不了的时候,想一走了之,学别人去南方找工作,到底还是没走得了。而现在,却感激那个时候的决定。”
“你不是圣人,”苏措抱紧被子,“后悔是正常的。”
蔡玉咳嗽两声,露出疲惫的笑,“苏措,你呢,为你的选择后悔过吗?”
沉默一会,苏措阖上眼睛,“偶尔会。压抑到不可排解的时候,会后悔曾经的一些错误,也后悔放走了一些人。脑子糊涂的时候,甚至想,为什么坚持?也许就是你说的那样,如果我选择别的路,生活和现在完全不同。至少,不像现在这么累。”
蔡玉听得出她语气里的怆然,也不说什么,叹息:“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哎,不说了。睡吧,你明天还要上课。”
其实苏措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做过教师,她经常在蔡玉忙不过来的时候给学生们讲讲题,但是站到课堂上还是首次。
教室虽简陋,但是学生们学得很专心,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和喜悦。不过偶尔还是有坐不住的学生,下课的时候会迅疾转过小脑袋和身边的后面的孩子说几句悄悄话,然后重新坐得端端正正,生怕老师发现。苏措只是微笑,到底是孩子,就应该这样。
她教他们念唐诗,书声嘹亮,惊动了山间的飞鸟。她告诉他们,在现在这个世界上,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读书。苏措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席话听得孩子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并不能完全理解,可却是把那番话记住了。
周末的时候孩子们都没有来。蔡玉的咳嗽一直没好,苏措不让她动,坚持着自己去溪边打水回来做饭。
那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阳光铺满大地,清冽的溪水缓缓流淌。颜色各异的石子均匀而安静地伏在水里,在波光下几乎要变成鱼游动起来。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只空药瓶反复地看,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工夫,这半年来积累的疲惫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疼痛像岩浆般蔓延横流,她头痛欲裂。为什么会忽然这样,她找不到答案。她扶着树想站起来,可是一站起来就跌坐回去。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手,手掌宽大,手指修长有力,是一只似曾相识的手。苏措微微抬起头,耳中轰然一响,眼前一道灼亮的白光一下子划过。来人穿着长长的风衣,有着一张英俊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脸;阳光照到他身上,头发,面孔上的五官,褐色风衣上细密的纹路,指尖都镀上一层金色的光。呵,好像是谁说过的,如果需要给阳光做广告,他就是最好的代言人?
陈子嘉弯着腰,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而他的手还停在她的眼前,她触手可及。
顷刻间苏措大脑不能思考,她缓慢地伸出手去,仿佛是探究未知世界那样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碰到他指尖的一刹那时她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那温度使得她浑身一惊,又触电般地弹开;不过对面的人丝毫没给她躲开的机会,苏措只感觉手被紧紧握住,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炙热又略带湿意的手心中传来,她什么都来不及想身子蓦然被架空,在她以为自己掉下去的时候稳稳地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怎么来了?”苏措偏一偏头,轻轻地说,她已经想不到任何词语。
他的下巴磕在她肩膀上,呼吸声也在耳畔,在那么温暖的怀抱里,苏措忽然不想动也不想挣扎了,她乖乖靠在陈子嘉的肩头,闻着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
“我说过的,一毕业就会回来。我会来看你还在不在。”陈子嘉语气平静,但是又是确凿而果断,仿佛有金石之音。他左手环着她的腰,本来环着她肩头的右手则松开,继而抚上她的脸颊。她跟以前比没有任何变化,一张脸还是只有巴掌大,皮肤还是苍白得缺少血色,那双眼睛也还是一样,灵气逼人,写满让人心疼的疲惫。
“阿措,你瘦了。”陈子嘉从容微笑着,手上却加大了一点力度。他舍不得放开她。
苏措同样打量着他。两个人面孔离得那么近,近到似乎超出了安全的距离,近到可以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每一丝变化。
时光从不客气的,哪怕只有三四年,可那依然是时光,从来不会像风一样过而无痕,这三四年的时间改变了他。他的眼睛变了,他也变了。五官神态中有了磨炼的痕迹,当年只是一个比一般男生更沉稳出色的男生而已,现在感觉,已经完全成熟。
这个时候,苏措终于才意识这个拥抱到底出了问题,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僵硬,却强自挑上了一丝笑,侧头说:“放开我吧。”
陈子嘉神情平静,专注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可却让苏措觉得他在寻找什么。半晌之后,他微笑着松开手。
苏措向他点头示意,然后经过他身边去提那只打满水的桶。陈子嘉审视地看一眼她,大步走过去抢先一步把桶提起来,顺着山间小路往外走,她跟在他身后,发现他一步都没有走错。
苏措都没有开口,她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刚刚被他怀抱捂热的身体再次急速地冷却下去。她不是因为没有话说,而是因为不知道从何说起,不论说哪句都不对。从他出现在这里,似乎她就一直在错。
蔡玉正在操场上打转,看到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立刻拉着苏措到一边解释说:“他刚刚来找你,我就说你在后面打水,把路指给他。”
苏措晓得蔡玉咳嗽没有好吹不得风,而操场上风又大,她推着她进了屋子,说:“不变成肺炎你不甘心吗?学校只有你一个人,看病又那么不方便。”
“他刚刚出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都以为是做梦,”蔡玉看着陈子嘉的背影,问,“彬彬有礼地问我你在哪里,问我你好不好。他是谁?”
“是我哥哥的同学。”苏措不高不低地答了一句。
蔡玉不是个多事的人,可是看到苏措一下子面沉似水,顿时知道这两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目前看来,他是一个人来的。苏措烧完水从厨房出来,看到陈子嘉立在操场上,凝视远方连绵不断的状似蜿蜒巨龙般的山峦,阳光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影。
苏措坐在操场边上的大石块,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陈子嘉,他走过来,苏措让出身畔的位子。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苏措微笑着问他,“而且没在美国?”
“我修满了学分,提前一年毕业,今年八月回来的,”陈子嘉说,“我爸爸身体出了点问题,又因为工作的事情,耽误两个月才来这里。”
苏措没问他在哪里工作,目光蜻蜓点水地掠过他身上的风衣,那件衣服大概是她大半年的补助吧。她笑着问:“既然能提前毕业,你成绩很好吧。”
陈子嘉神情淡然地一笑,“毕业的时候是学院第一。”再怎么谦逊此时眉宇间也有股洒脱傲然之气,那是骨子里带来的骄傲,而且他也的确应该为此骄傲。
“恭喜你,你总是那么优秀。”苏措笑笑,那昏沉沉的感觉一直没从她大脑离开,“所以谁说中国学生在商学院学不好的,都是胡说。”
“这个是什么。”陈子嘉弯腰捡起地上的空药瓶,在瞥到瓶上的标签时本来尚存微笑的脸一下子转青,浮上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反复地看着药瓶上的英文和中文若干次,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后,蓦地转身过来扣住苏措的肩膀,狠狠地,痛彻心扉地问:“是什么?这药是怎么回事?”
那忽如起来的神色剧变让苏措摸不着头脑,愣了半晌,直到看到陈子嘉脸色愈发难看才想起看他手里的东西,然后词不达意地解释:“啊,这个药,这个药瓶不是我的。我没有生病。”
陈子嘉浑身陡然一松,情绪变化太快,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措微微仰着头,看到他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是赵老师的药,”苏措把药瓶从他手里拿回来,轻轻摇晃着,凝视着远方,慢慢地说,“那天我在她办公室捡到的。她得了肝癌,也不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去医院。我劝不动她,我怎么都劝不动她。”
陈子嘉脸色一凛,握住她的手安慰她:“不是你的事情,你已经尽力了。这种病谁都没办法,而且她年纪也大了。”
苏措恍如没听见他的话,接着说:“师兄,你知道吗,我爷爷也是得这个病,前后还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医生说他是疼死的,可是他从来没在我们面前露出一点半点来,他还是一样谈笑风生。他去世前我正在自己跟自己下棋,他说,阿措你小声点,好吵啊。”
陈子嘉恻然,紧紧把她揽到自己怀里。苏措又累又乏,没了力气,顺从地靠在他肩上。他低头看她,山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和头发。他脱下风衣,小心地搭在她身上。
蔡玉在屋子里批改作业,眼睛累了,从窗户里看出去,只看到两人靠在一起的背影,没有外物的闯入,好像水墨画上的人物,如今安静甜蜜。别的不用考虑,只这样下去,就能天长地久。
蔡玉想起曾经也有个人这样抱着自己坐在那里看着夕阳落下,没来由地眼睛一酸。她沉默地看着他们,等着夕阳落下,终于走出去,叫住他们:“你们进屋吧。晚上,风大了很容易着凉。”
苏措其实都要睡着了。陈子嘉礼貌地跟蔡玉道了谢,伸手抚上怀里之人的脸颊,“阿措,醒醒,咱们进屋去。”
醒过来看到陈子嘉近在咫尺的笑脸和蔡玉促狭的眼神,苏措再怎么镇定,脸也有些发红,然后借故去看天色,站起来朝屋子里走,“都什么时候了,我去做饭。”
蔡玉看一眼陈子嘉,她不是没眼力的人,有些人的出身一望即知,因此开口时她语气除了客气还有忧虑,“我已经热好饭菜了,是中午剩下的冷菜。山里的粗茶淡饭,不知道你还吃得惯吗?实在没有什么可招待的。”
陈子嘉摆手,“没事,这几天打扰了。”
蔡玉却唬一跳,“这几天?你还准备在这里待几天?”
苏措也盯着他,陈子嘉在两人的注视下,眼皮都没眨一下,“是啊。住几天,跟阿措一起回去。莫非,你们不欢迎我?”
蔡玉说:“怎么会不欢迎,只是,睡觉也许不太方便。”
山里的条件很差,晚饭也很简朴,两个素菜,都是热了两顿的冷饭冷菜,看着都有些寒酸;蔡玉还是担心陈子嘉是不是吃得惯,盛饭的时候悄悄问苏措:“他能习惯吗?”
苏措扬着嘴角,示意她安心,“他没事,这点苦还能吃。”
陈子嘉还真是毫无意见,大口吃菜吃饭,仿佛面前摆放的是山珍海味一样,苏措开始还担心他会问一系列的问题,可实际上他几乎没怎么开口,微笑听着她和蔡玉聊起一个个学生,听到蔡玉说起村子里团结互助的事情时,说:“物质匮乏到一定程度,人反而能够心态平和,坦然受之,说的就是你们。”
蔡玉的筷子停在空中,苦笑,“如果能够有条件,谁不会希望过上更好的日子?这也是家长为什么要送孩子来读书的原因,他们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目不识丁。”
陈子嘉正色说:“蔡玉,隔靴搔痒夸奖你的话可能你已经听得太多,但是,有你这样的老师,是孩子们的幸福。”
蔡玉忍俊不禁,“陈先生,你这话,跟苏措说得一模一样,我记得她第一次到学校,就跟我说了这一句。”
陈子嘉挑眉,“是吗?”
一直没有开口的苏措看向陈子嘉,两人的目光恰好碰上,都是聪明的人,眼睛透亮,一切的话都昭然若揭。
睡觉的问题比吃饭的问题大了许多。山里潮湿,夜晚雾气上来,地板都是湿润的,他们在地上铺上好几层报纸和一床棉絮,也就算搭了一张床。简陋得令人心酸。
在吃穿用度上面,陈子嘉真是没什么富家公子高官子弟的奢侈浪费,但有条件的时候,他也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现在这种环境,他以前绝对没有经受过。苏措怕他睡得不舒服第二天早上起来浑身疼,又担心他以前没经受过这种苦寒的天气,指着屋子尽头的床,把他推过去,“来者是客,你睡床,我跟蔡玉睡地铺。”
正在铺床的陈子嘉两条眉毛当即就皱起来,语气加重了几分:“阿措,你跟蔡玉瘦得风吹都能倒,睡地下,病了怎么办?怎么看病?我看了一下屋子,唯一的一瓶治疗感冒咳嗽的药都过期了。我没办法放心。再说,我一个男人,难道让两个女人睡地上?”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和前几秒钟的温柔完全判若两人。苏措昏沉沉地想,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但更加不动声色,不容抗拒。这些东西随着时光潜入了那漂亮的深邃的眼睛后面,潜入了风衣下面的身体里,藏在她看不清楚的角落里。
苏措看着他,没有说话。
蔡玉见状不好,过来解释:“陈先生,阿措这样也是为你好。我们都习惯山里的气候了,你不习惯,真的很容易生病。还是睡床吧,暖和一些。”
陈子嘉目光从两人脸上掠过去,最后停在苏措脸上,“我没把自己当客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喧宾夺主。蔡玉本来就感冒了,你不考虑自己,也考虑一下她。”
对视一眼,苏措心知大概是说不过他了,只得微微一笑,依他的意思。
条件限制,卧室只有一间,因此三个人晚上睡在一间屋子里,床和地铺之间用窄窄的旧帘子隔开,也不能挡住什么。好在是十月下旬,天气渐寒,睡觉时大家穿得比较多,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天半夜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苏措被的声音惊醒。顺着声音的起源看过去,首先进入眼帘的,是手机屏幕的光芒,随后才是布帘子后的一个人影。光芒太微弱,只有淡淡的轮廓,映在布帘子上,就像宣纸上的墨迹。
苏措在不吵醒蔡玉的情况下下了床,掀开布帘,看到陈子嘉坐在床上,借助手机的光芒翻着带来的公文包,他很小心,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苏措也弯下腰去,才发现他握着手机的左手肘部抵着胃,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脸都是青白的;明明是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可发现她走近后轻松地一笑,做口形,挥手示意她回去睡觉。
何尝见过他这个样子,苏措心口猛然一疼,不肯走,在他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陈子嘉叹息,低语:“下午是我问你,现在轮到你问我了,”说着把刚刚翻出来的药瓶展示给她看,“刚刚胃疼醒了,正在找药。”
“胃疼?会不会是晚上的那顿没吃好?”苏措神经绷紧,“条件只有这样,我就怕你不习惯——”
陈子嘉从容地打断她:“不是。胃疼是老毛病了,别担心。经常莫名其妙地发作。”
陈子嘉这个人,看上去再怎么风度翩翩也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那股骄傲,苏措记得苏智说他曾经带着脚伤跑完了三千米比赛但哼都没哼一声的事情,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必然真的疼得厉害。她心里着急,匆匆站起来,摸索着找到茶杯,递给他,“快把药吃了。”
陈子嘉却不动了,一只手握着药瓶,一只手拿着茶杯,嘴角带着笑意看她。苏措见他半晌没有动静,不容分说抢过药瓶,顺着微弱的手机光芒看清了说明,倒出三粒白色的小药片放到他手心,说:“快吃吧。”
此时陈子嘉才依言吃了药,苏措看到他额头上还有汗,忍不住伸手探向他的额头,不设防一股大力袭来,就这么靠入他怀里。然后,手机的光芒一闪而没。
静谧的黑暗里,山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格外悠长,温和地敲打着老式的玻璃窗户,再传到他们耳朵中,却有了缠绵的音乐情调。
苏措的脸贴着他的下颌,很清晰地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明白他现在疼得难受,轻声问:“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胃病?”
“在国外这几年折腾出来的。事情多,实习,上课,论文,经常不能好好吃饭,拖成了慢性胃病的毛病,所以随身都带着胃药。”
苏措默然,“原来你生活很辛苦。我没有想到。”
陈子嘉反问:“你呢?觉得苦吗?”
“不觉得。”
“你都不觉得辛苦,那我也不觉得,”陈子嘉低头,声音近乎耳语。前面这句他仿佛是随口说的,带着玩笑的意味;到下一句的时候却语气恢复成那种“陈子嘉式”独特的淡定语调,“辛不辛苦,只看个人的理解。人生可以做的事情太多,而时间又太少了。”
他想起这几年的经历,发愤读书,学业的确是蒸蒸日上,感情生活一片空白。曾经有一次,苏智曾经说他,这么些年,又是何苦。
苏措沉默半晌,“你说得对。慢性胃病,慢慢调养,会痊愈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阿措,你呢?没有生病?”
苏措说:“我很好。”说完感觉到环绕自己的手臂一紧。
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禁锢得越发紧了。陈子嘉声音很低,苏措感觉他胸腔震动,“阿措,胃疼比心疼好多了。吃了药,睡一觉就消失,可心疼,怎么都不会消失。只有现在,你在我怀里,这样才会好一点。”
苏措凄惶地别过脸去。然后才想起来,这样漆黑的夜晚,他也不可能看到她的表情。
陈子嘉的手指触到她的脸,唇贴上她的额角,都是冰冷的,没有暖意。苏措心惊,摸索着找到他的双手,手心都是汗,比她的手还要冰冷。陈子嘉手腕一动,手腕一翻,反客为主地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缠。
陈子嘉说:“你刚刚想躲开我的,是吗?看到我胃疼,又不忍心。”以前她不是这样,总是能想方设法地拒绝。这三年过去,她到底还是有些变化的。理智有的时候会去屈从于感情的诱惑。
拥抱在一起,暖意渐渐从身体的每个角落燃烧起来。陈子嘉感受着她身上青草般的香气,听到她低声说:“不是。不是不忍心。”
陈子嘉追问:“那是什么?”
苏措长久地沉默着,久得让拥着她的那个人以为她都要睡着了。
陈子嘉缓慢地,同时也是谨慎地开口:“阿措,我不想逼你。你我都清楚,我们不能靠改变环境来改变生活,那几乎没用,环境的改变只能带来新鲜感。这所希望小学,你的论文,你的实验也许能让你感觉到一时的新鲜,让你感觉到心灵的平静,但要面对的,你总是要面对的。你到底能欺骗自己到几时?这么些年下来,已经够了。”
话音一落,风速忽然加快,撞击得窗户哗啦作响,隐约中他听到苏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他听得不是很清楚,可是就算几个音节也已经叫他心跳急速加快,胃里的疼痛和翻江倒海不翼而飞;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模模糊糊的那句话,仿佛数次后他终于确信她的确是说出了那句。
“你让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