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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 希望

研究生的基础课程学习是在西部的一所大学里学的,为期一年半。那所大学虽然不及华大那么有名,但在国内也是一流的大学,城市是有名的古都,千多年来都彪炳史册,随便挖个坑就能挖到瓶瓶罐罐。仿佛所有的风光全在那一千年历耗费掉,现在看上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城市而已,如果不是无处不在的遗址,也跟别的地方没有差别。

苏措现在的室友都比她大一些,也都是物理系的,在寝室的时间不多。其中一位已经结婚,一位预谋结婚,另一位和苏措一样本科同级的女生则跟男朋友在校外租了房子同居;苏措跟她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平时见面少,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她除了上课几乎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她有时候想,像大学时代的那种友谊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研究生认识的同学比本科生少一些,相交都不深;苏错还是依然独来独往,上上自习,去图书馆看书,提前课外的课程,成绩一如既往的优秀,英文依然叫她觉得无奈。

大学跟苏措要念的研究所离得不远,几个小时的汽车也就到了。邵炜一旦有了假期都会来学校找苏措,他自小长在这座古都里,对周围的一切都很了解。他带着她去市里有名的一些景点参观;饿了,就去街边小店吃热气腾腾的刀削面羊肉泡馍。

苏措百思不得其解,问邵炜:“为什么这里哪怕是间鸡毛小店里的小吃都这样好吃?”

窗外飘着细雪,屋子里却温暖如春。邵炜笑起来,露出了一对酒窝,“你以前没机会吃这些吧。现在得感谢我不是?”

“感谢啊感谢,要不要我准备给你立个排位,天天烧炷香?”苏措笑着跟他废话。

邵炜两道眉毛写了个倒八字,“那倒是不必了,还不如现在天天给我烧烧香,请我吃个饭什么的。”

“那好啊,”苏措笑,“这顿我请吧。”

说归说,可是真的吃完了饭,还是邵炜抢先一步给了钱,苏措摊手,“是你不让我给钱的。”

邵炜不以为意,领着她朝公车站的反方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很快绕进了一条小路,一条积雪寸余深的小路,行人很少,积雪上没有任何脚印。沿着小路小路尽头有一扇虚掩的红褐色铁门。

铁门外有立着一块醒目的石碑,苏措看到碑上“含元殿遗址”几个大字,心头涌起温暖的感觉。邵炜一笑,“你以前说过你想来看看的,我就带你来了,下雪之后来看最好。”

门口是一条小路,一个老人正在清理一条路。看来他的工作刚刚开了头,苏措想去问路,他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高声喧哗,然后朝后一指。

苏措抬眸朝远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叫她震惊得说不出来的画面。那是一片极其开阔的场地,积雪覆地,漫天皆白。天地之间毫无轮廓。只剩下那片遗址傲然从雪地里挺拔出来,几乎是腾空而起,壁上青色的砖石让皑皑白雪那么一对比,竟然变成了黑色,色彩对比强烈,从而本来就巍峨的高台更加巍峨。

苏措伸手捏捏自己的脸颊,好半天才确信自己依然活着。

信步朝前走去,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大一片场地堆积着白雪,白得不可思议,让人都不忍心踩上去。空旷的四周,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每踩一步,都会引发出积雪咯吱咯吱的声响,然后回头,可以清晰地看到两行脚印。

站在高台朝四下看去,远近的一切尽收眼底。树木仿佛给淹没在这场大雪里,也模糊了影子,低矮成片的灌木,全都给雪盖住,只露出顶上的几跟枝条浮在雪层上面。

这样壮阔的景象使得苏措仿佛成了化石,她怔怔立在最高的台阶上,任凭风雪拍打面颊吹乱头发,手足都不能动弹。在这种古都,风雪仿佛都跟别处不一样,弥漫着一股沉重,孤寂的历史气息,每一声仿佛都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仿佛只有那些消失的故事才是真实的,其他的,包括现在都是虚无,没有人存在,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苏措忽然觉得脖子上一暖。她回过神来,邵炜正把他的围巾套在她的脖子上。围巾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非常温暖。

“我知道你会喜欢,”邵炜伸手在空中一比划,笑着说,“几年前我来过这里,当时的情景跟这番景象一模一样,满地积雪竟然没有一个人踩,这里好像全变成我一个人的。”

一阵风吹过,苏措这是才终于觉得凉起来。她把手放到衣兜里,笑眯眯地点点头,“太震撼了。我只顾看这一切,什么都忘记了。”

邵炜忍不住手心发痒,为她紧一紧围巾,“你看风景,我看你啊。”

风声陡然大起来,呼啸地把这句话也跟着带走。苏措没有听到,她蹲下去,抓起一把雪,再斜了斜手心,看着它重新飘到地上。

邵炜只是看着她。她今天穿着深红色的格子大衣,站在雪里楚楚动人,眼睛流淌着灵气,浑身上下是一种近似雪的气质,好像也是从天上来的,不染半点纤尘。

那天的冬天据说是若干年里最冷的一次,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苏措回家过了个年再回来发现积雪还是满地,到处银装素裹,美不胜收。

积雪全部化尽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下旬了。

那整个一年里,对苏措生活造成影响的只有赵教授因为心脏不好而生病住了院这一件事。苏措没有见到过在学术上比她还认真的人,就算住了院还在看书,对学生要求更加严厉。

两位师兄出了病房就唉声叹气吐舌头。苏措不明所以,诧异地看着他们;那两位师兄摆出沉痛的面孔,其中一位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现在还没到研究院来,来了之后你就知道了。”

基础课程结束之后苏措开始劳师动众从大学大包小包地搬到研究所去,反正是从一个宿舍搬到另一个宿舍而已,也没什么分别。

但是研究所的宿舍的条件比大学里的的确好得多。整个研究所一共就一千多人,研究生四百来人,女生少得可怜,所以研究生和普通的研究人员全都住在一栋楼里,一个人一间宿舍。几栋宿舍凑成了一个四合院,大家也懒得打电话了,经常找人就是扯着嗓子吆喝,不让所有人都听得到就是不甘心。

邵炜站在她的房间里感慨:“男生两个人一间宿舍,女生一个人一间,真是太重女轻男了,不公平啊不公平。我看有必要成立个男权协会。”

“还成立男权协会?”苏措白他一眼,“你不怕研究所里女生太少,你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邵炜若无其事地笑笑。他第一次来苏措宿舍还是这学期开学初的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刚刚搬来,房间一点烟火气都没有。而现在完全不同。房间稍微有点凌乱,枕头边一摸就是书,可这样乱乱的感觉,给人的感觉温暖得多了。

真的进了那个粒子实验室,苏措才知道那两位师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她的专业是理论原子物理,主攻方向是微观粒子的深层物质结构和重粒子碰撞,这项工作涉及到的物理理论几乎到了艰深的地步,没有太多先例可用遵循。往往先提出一个想法,再建立起一个数学模型,大量地计算,再想用想方设法地实验。她的数学相当不错,可是很多时候还是需要邵炜的帮忙才能完成数学这部分的工作;至于实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体力活了。这门学科必须要跟世界紧密结合,每天都要留意外国物理学界的最新动态。苏措自觉跟别人有差距,每天刻苦攻读各种资料。大家都打趣说,苏措的房间是研究院里的灯塔,不论多么夜深,只要朝她那里一看,都可以看到光芒和希望。

这么刻苦也是卓有成效的,起初是她的勤奋得到了导师们的一致公认,几个月后再有人谈起她都感叹着说,真是个很有想法,思维灵活的女孩子啊。

平时的研究工作总是那么繁忙,一年的时间伴随着西北高原的再绿再黄飞快地过去了,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好像是那个李迫大梦的故事,睡下时还是年初,睁眼时已经到了年底,一年半的时间弹指即逝。其间,苏措跟大学时的朋友同学联系得少,起初还能一个月一个电话,可后来大家都忙,电话也不常打,只有生日节假日的几句问候。

研究生的假期几乎成了摆设,能不能真的放假全凭着老师的一个意思。尤其是如果在放假前一个月得到要求说要做一个新的项目的时候,同是理论原子物理专业师兄师姐们就开始齐声叹气,这个寒假将被大大缩短。他们五个人加上数学组的邵炜和三名研究生每天忙得焦头烂额两眼发直,一只眼睛盯着显示器上的数据,一只眼睛紧张地盯着那台据说造价若干百万的加速器,不敢有任何闪失。

因为每天早上又得绝早,半夜三更才回宿舍。大家都用“两眼一睁,忙到熄灯”来形容所谓的凄惨状况。

好容易盼到一个周末,提前做完工作后,一伙人跑到邵炜的宿舍自己做饭吃。邵炜虽然顶着本研究院最年轻研究员的名号,但做人做事都毫无架子;加上他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有,大家自然乐得往他那里跑。

还没进屋苏措就接到了起码两三个月没联系的苏智的电话,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语气不容辩驳:“阿措,我跟应晨下周结婚,你马上来法国参加我们的婚礼。”

“什么?结婚?”苏措惊讶莫名地叫出来。那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在大家的印象中,总觉得苏措是那种站到哪里都会是一幅画的女孩子,而这样的女孩子通常是从来不会大喊大叫的。

苏措情绪激动,险些撞上半开半掩的门,跟屋子里众人点头示意之后,她去走廊接电话。

大学毕业也两三年了,这期间她确实参加了不少师兄师姐的婚礼,可是现在结婚的是苏智,她实在太震惊且意外,大脑晕乎乎的。

“啊,结婚啊——”一阵西北的夜风吹过后,苏措终于反应过来他说什么,大笑出声,“恭喜恭喜,苏智啊,你终于把应师姐娶进苏家大门了,真了不起。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叫她嫂子了。不过你们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一下,我也好准备贺礼。”

“事先告诉?一早就发邮件告诉你了,”苏智抓到语病,“手机也经常关着,我打十次起码有九次不通。”

苏措低声下气地连连赔笑。她以前的数个邮箱全都废弃了;在实验室的时候人人必须关机,苏措成了习惯,哪怕是平时也很难再想得起开机;而研究所的电话她没告诉过外人。

“爸妈今天也来法国,打算年过完了再回去,”苏智笑道,“他们知道你忙,所以来的时候也没叫你,但是机票却给你预订好了……”

苏智交代着细节,苏措想插话但是失败了,应晨笑着一把抢过电话:“阿措,你快点过来。”

书念完了工作了,也确实该结婚了。苏措感慨万千。苏智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之后就去了一家极有名的跨国公司总部工作;应晨则做了翻译官。二人前途和爱情一片光明。

可以想象出他们幸福的样子,苏措挂掉电话后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长久不散。她回到邵炜的宿舍,里面也很热闹,电脑里放着一部若干年前的喜剧片,看得大家拍桌子,笑得前仰后合。平时大家都被数学物理折腾疯了,一两个月都瞄不上一眼电视,去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天方夜谭一般,现在这么开怀也是难免。

看到苏措进屋,一名师姐最先问出来:“你刚刚说谁结婚了?”

“是我哥哥。”苏措抿嘴笑着,这几天的疲惫一消而光,眼睛里光华流转,让在场的男士看得都是一愣,“今天晚上我来做饭吧,你们谁喜欢吃辣的?”

大家都把手举起来。

“那做水煮鱼吧。”苏措笑盈盈,转身进厨房。

厨房里的灯很亮,比外面的房间亮太多了,简直是晃眼,苏措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这种亮度。她看到邵炜正在切菜,鱼已经收拾好了,放在磁盆子里。

“苏智结婚了?”邵炜笑着问她。

“下周举行婚礼,”苏措一脸释然,“我的哥哥到底成了别人的丈夫。”

放下菜刀,邵炜遗憾地说:“现在又这么忙,那去不了。”

苏措点头,“可不是呢。不过想一想他们应该是最美的新郎新娘了。”

邵炜目光莫名地看她一眼,“新郎新娘都是最美的。”

苏措失笑,“你说得对,可是我偏心。”

她洗完手来到灶台前,麻利地往锅里倒了小半锅油,然后又开始调佐料。邵炜盯着她白玉般的侧脸发了会呆,“啧啧”赞了两声,说:“小师妹,你好像是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奇人一样,深藏不露的,一旦出手就吓坏一干人等。”

苏措笑意一深,“我以前还觉得你会做饭更让我吃惊呢。”

“在这个地方工作,不会做饭怎么行。”邵炜一指外面的那群人,愉快地说,“别看他们坐着不动,其实每个人都会个拿手菜,不过材料不够,也没办法了。”

“那也的确是。”苏措感慨地说。研究所的确是前不着店后不沾村,进进出出都要检查证件,一般的菜什么的还都是托食堂师傅买回来的。

“你等等。”邵炜叫住了她,从墙上取了条围裙下来,站到她身后,“穿上这个再忙,免得把衣服弄脏了。”

苏措满手都是淀粉,只好举起双手让邵炜帮忙穿上;片刻后围裙还没系上,后颈却开始有些发痒,一股温暖的气息停留那里盘亘不去,急促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两只手也不知何时停到了她的腰间。

前面就是灶台,进不得,沉默半晌之后苏措终于回头,鼻尖恰恰擦过他的。两人距离太过接近,苏措只能看到他如深潭般的眼睛和两道几乎快给头发遮住的剑眉。认识了若干年,她是头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褐色的,在灯下一晃,极其透明。

这轻微的触碰让邵炜眼睛里的清明回复,他慢慢直起身子的同时退后一步,露出抱歉似的笑容,说:“对不起啊,小师妹。我只是发现,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喜欢你。”

油开了,烟从锅里蹿出来,起初是一缕一缕的,后来则大片大片地升到空气里。苏措慢慢地转身过去,转身把洗净的鱼块倒进了锅里。锅里顿时炸出响声,这个时候,她仿佛听到他在后面轻声叹气。

那年寒假苏措第一次没回家过年。研究院放了几天假,她缩在寝室里大睡特睡,仿佛要把这一年欠下的瞌睡一鼓作气地补回来。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上网,祝福所有认识的人春节快乐,又让苏智把结婚照传给她。

除夕晚上,没有回家的学生和老师在活动室举办了一个小型的晚会,虽然活动室简陋得很,但是柔和的灯光却恰到好处,但是五六十人聚在一起,不分上下级不论师生都打成一片,气氛罕见的好,就连赵教授脸上都露出了微笑。

苏措端着一杯饮料,走到宽阔的阳台上散心。她这时才发现邵炜也在,他斜靠着阳台,手臂搭在栏杆上,静静看着一楼阳台外只剩下残枝的花园。她转身想走,邵炜已经回过了头,笑着对她挥手示意。路灯的灯光下,那笑容不甚真切。

她一犹豫,还是走了过去。那晚之后,苏措再没跟他单独说过话,第一是因为忙,第二是她不知道要说什么。

“邵师兄。”苏措也靠在阳台上,轻轻叫了他一声。

“刚刚看到我,就准备走了?”

苏措没回答。

“起初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这么对我,避之不及,”邵炜看似若无其事地笑笑,“大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了。你总是笑着跟喜欢你的男生划开距离,人人都无计可施。”

他笑起来眼角有了几条细细的纹路,虽然不多,但是每一条都很深,蔓延到了鬓边的头发里。

苏措盯着那几条纹路,慢慢地说:“师兄,你也应该交一个女朋友了。嗯,你找个女朋友还不容易吗?”“小师妹,有时候你也真狠心,”邵炜神色变一变,唇角轻轻抽动,到最后演变成一个苦涩和痛心兼而有之的笑,“有时间的话我会的。你也帮我留心着点。”

这时有人高声叫他们进屋。没有人看春节晚会,房间的那台高清晰的大电视已经给关掉了。老师们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三十多位研究生,热火朝天地商量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干什么,邵炜笑着提议跳舞,人人都连声叫好。录音机放音乐的效果并不好,又恰好活动室里有架钢琴,有人就说:“可惜啊,要是有人会弹琴就好了。”

那架有些年头的钢琴隐蔽地藏在角落里,没入了灯光深处,显得很落寞。一缕灯光照在黑色的琴盖上,似有若无,那光芒让苏措失神,直到邵炜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她回头看到诸人期待与遗憾皆有的表情,于是站出去一步,点点头说:“我会。”说完看到每个人脸上大喜过望的神情,又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好些年没再弹,手都生了,还有曲谱也记不准。”

“别担心,这里有的。”邵炜在钢琴背后的纸箱里翻出一沓曲谱,边扑着上面的灰边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但是应该还能用。”

“这些都是赵教授的,她丈夫以前是钢琴家。那年我们说要搞活动,也需要曲谱,赵教授就让我们去她那里搬,她的房间里好像还有好几箱子,”另一人走过去,同样翻看起曲谱,“小苏,随便找个你会的曲子弹吧。”

箱子里的曲谱全得有点不可思议,从肖邦到贝多芬都有且全。苏措弯腰,一本本地翻看。放在最上面的一本就是《梁祝》,每个乐章都有。苏措手一抖,拿了起来搁到了架子上,开始试音,音色很准,好像昨天才人给调过的。

的确很多年没弹过琴,但《梁祝》是苏措曾经弹得再熟不过了,几小段之后她就找回了感觉,思绪也不由自主被给这首曲子牵引着带走了。每个音符从她手下跳出来的时候,仿佛时针就无声倒回去一点。她逆着来时路往回走,追溯着过往的痕迹,起初,在大三的那个暑假门口停留,小提琴的弦声在那里盘亘不去,大声歌唱;然后再往回,往回,最后终于回到早已不复存在的那个高三——

里面的一切早被岁月冲淡稀释得只剩下片段,可那些碎片里全是他的影子。开学前一天,她在音乐教室外听到悠扬的钢琴声,于是轻轻推门;英俊少年端坐在钢琴前,双手在琴键上滑动舞蹈,她后来知道,他弹的那首曲子是正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一曲毕,少年抬头看她,对她微微一笑。她脚步不受控制,朝他走过去,这就是最初。

那晚大部分人决定在活动室熬通宵;没有人再跳舞的时候她回了宿舍,回来之后却发现刚刚的困意不翼而飞。既然睡不着,苏措索性缩在被窝里读一篇论文,是一位极有名的物理学家的最新一篇关于重离子核裂碎反应的一篇文章,这段时间在国际上非常轰动。

拿着那篇文章看了不知道多久,苏措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开机。刚一开机电话就叫起来,她盯着那个乱码一样电话号码良久,终于摁下了接听键。

“阿措,”那个熟悉的声音温柔地说,“现在好吗?”

苏措忽然发现论文上的字开始扭曲着,她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紧紧抓着手机,又以同样的力度咬着唇,一言不发。

起初那边也不着急,但电话这头的沉默得太久已经呈现出一种隐隐不安的意向,声音紧张起来:“阿措,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没出事吧?”

“没有。”苏措恢复常态,“陈师兄,没事。”

整整一年后陈子嘉再听到这把清悦的声音,他的心跌回肚子里,只觉得浑身一松,“没事就好。”

勉力让自己笑笑,苏措看到电脑上面清清楚楚地看到时间显示零点零一分。毕业之后这两年的新年,陈子嘉都会打电话给她,从未间断。

“我还是第一个祝你新年快乐的人?”陈子嘉含笑说,“我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电话,好在最后一刻你终于开机了。”

苏措十足玩笑语气:“刚刚我在看苏智结婚的照片,也看到你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个胆子请你当伴郎的。”

“你笑话我?”陈子嘉笑说,“我们当年说好了,谁先结婚就给对方当伴郎。这也是我第一次给人做伴郎,没有经验啊。以后就好多了。”

苏措一乐,“你放心,估摸着这个世界上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会肯让你当伴郎了,你去哪里攒经验呢。还不如直接跟别人学学做新郎的经验。”

“是吗?”陈子嘉只笑,愉快的笑声在电话里什么都听不出来,“又不结婚,学来干什么?”

苏措硬生生地把“为什么不结婚”这句话咽回喉咙里,问了又能怎么样?不问又能怎么样?她觉得眼睛酸疼,她想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犹如千斤,堆在她的喉咙,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话?简直不能再谈下去。

好在这时电话提示说有别的电话拨入,她就挂了电话。

电话是苏智那边打来的,在法国正是下午,那边热闹得要命,欢歌笑语不断,苏措听着听着也就微笑起来。

苏智说:“陈子嘉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苏措“嗯”了一声。

苏智停了停,郑重其事地开口:“阿措,今年夏天,陈子嘉来过法国一次。你受伤那事,我怨愤难消,几乎跟他割席断交。可上次他来法国的时候,我严肃地跟他谈了谈,我希望他放弃你,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愿意在大西北一辈子,就在那里待一辈子;你愿意怀念一个人,就怀念一个人。其实外人看着惨淡,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了,我希望他不要干涉。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苏措无意识地翻了几页书,脱口问:“他说了什么?”

“他那时候说,‘我要的是她,等的是她。苏智,放弃苏措,这不可能。这辈子,不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不会离开她,我不会让她在对江为止的怀念里过一辈子。过去的就应该过去,她这一辈子,不能这么下去。’阿措,你也许没看到,但是这几年,他在美国的日子真的不好过。你毕业的时候,我为什么骗你去机场,因为我同情他。他喝醉了酒,半夜的时候给我打电话,说很想你,说想见你。我认识他那么多年,只看到他失态过两次,都是跟你有关啊。

“这些话不应该我说,但我不说,你也许一辈子不会知道你身后的很多事情。有时候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那样的人才可能做到对陈子嘉完全不动心。但你不是那种人。这么多年的接触之后,你不可能对他毫不动心,只不过,你的理智永远胜过你的感情。阿措,我宁愿你笨一点,没心没肺一点。那样,你们都解脱了。你的问题,是聪明和清醒。”

挂上电话之后,苏措对着空茫茫的宿舍,眼前一片茫然。她把头埋在膝盖之中,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我何尝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只是,过去的又怎么办?”

春暖花开到四月的时候,他们的项目终于赶完了。苏措他们小组每个人都得到了十来天的假,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家兴奋地互相问“去西藏玩怎么样”、“去九寨沟玩怎么样”的话语,问到苏措的时候,她犹豫一下,礼貌地拒绝了。

她收拾行李的时候,邵炜来找她。看着她装了整整一书包的书,诧异地问:“准备出门?去什么地方?带这么多书做什么?”

“是要出门。”苏措回答着,一刻不停地收拾着衣服。

“我陪你去,”邵炜提一提她的书包,“好沉。”

那声音如此果断,苏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那地方很远的,你不会真的想去。”

邵炜已经拿起她的书包,笑容狡黠,“有趣的地方我当然要去。”

苏措想,也许多一个人去也不是坏事。那时是清晨,两个人一早出发,中午时分到达坐落在省内最西处的那个小县城,然后从县城搭大客车再到镇里,再从镇里搭了一辆送货车下乡。下乡的山路崎岖,基本上不能称作路,只能称作一条通道。路的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是繁茂的树林。他们给颠簸得肠胃都绞成了一团,冷汗浸渍全身。终于货车走了大约十多公里后就再也无法行走,他们只有步行。足足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到达那个名唤齐家屯的小山村,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两人都累得要命,邵炜起初还在讲笑话,到后来已经累得半句话都没有了,沉默地走着,既不问目的地也不问还有多久才到。

穿过一道小溪和一快空地,苏措在一片低矮的小房子前停下,说:“师兄,到了。”

邵炜终于松了口气。在星空下大山深处并且是那种绝对的黑色,适应得久了几乎可以看清楚那些土房的结构,还可以看得到有灯光从一间房子的门缝下透出,隐隐约约并不真切。

苏措朝有灯光的房子走过去,上前叩门。很快有人出来开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女子,戴着一副眼镜,看到苏措,她露出个久违的笑容,携着她的手进屋。借着灯光她看到苏措身后眉目疏朗的男子,一愣,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

苏措笑着为二人介绍:“这位是蔡玉蔡老师,齐家屯小学唯一的老师;这位是邵炜,我的师兄。”

邵炜上前同她握手。这一握让他愕然,他看到对方有着和年轻不相称的手,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摸起来非常硌手。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乡村女教师,容貌并不出色,可是神色坚定,眼睛清澈。

蔡玉让二人坐下,说:“走了这么久的路,很累吧。”

“是挺远的,”邵炜指一指苏措,“看哪里都差不多,都不晓得她怎么记得路的。”

这个房间简陋得让邵炜吃惊。昏黄的土墙一碰就会“扑扑哧哧”地掉灰,这房间既是书房又是卧室。那张瞧不出颜色的桌子上面放着书和练习本;台灯黯淡的灯光毫不留情地加剧了四壁的残破和简陋,至于简陋的木床,完全没入了角落里,在灯光照不到的黯处。

“没什么好招待的。”蔡玉给两人到了两杯热水,笑容有点歉疚,“苏措,我不知道你要带人来。”

“是我自己跟着来的。”邵炜站起来掀开窗子朝外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山区里的齐家屯希望小学。”蔡玉解释说,“你看的那片是操场,明天一早,你就会看到孩子来上课了。”

四月的清晨天气有点偏凉,在山间放眼望去,皆是层层青山,空气清新,不带一点杂质,风景虽好,可是代价亦大,偏僻得难以想象,几乎快被世界遗忘。苏措跟蔡玉起床得非常早,蔡玉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她就站在那片并不能算作操场的操场上,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就在这样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洼里,居然生存着一所只有一位教师,学生不超过二十人的希望小学。

“早。”邵炜站到苏措身边。

苏措对他点头示意,“师兄你也早。”

邵炜昨晚打地铺睡的,睡眠质量不算好;好在平时他们都是熬夜成习惯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看着她,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跟蔡玉好像很熟悉?”话音一落,他看到苏措含笑的面孔,补充道,“我知道,我的问题实在很多,如果你不想告诉别人,可以不用回答。”

“没什么不能讲的,”苏措回忆,“上大学的时候我曾经资助过这里的两个小孩念书,她写信谢谢我,就认识了。义务教育普及后,我就买了书寄过来。这几年我跟蔡玉时常写信,互相之间也很熟悉;三年前我来了这边上研,离得近了,有时就来看一看。”

“小师妹你真是让我惭愧,”邵炜重重叹气,“有时候看到新闻报纸中也有提,可我们都没那个心。”

苏措示意邵炜去看那个忙碌的身影,“师兄你是在说我啊。跟蔡玉比起来,我算什么?你知道她在这里教了几年书?从她高中毕业后就到现在,十年,整整十年啊。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扛起了这所学校,支教的大学生也来过,不过都是来了又走。起初这所小学,你以为是这个样子?那时候教室壁上到处是洞,夏天漏雨冬天漏雪。她只有用泥把墙缝、屋顶抹上才能上课。可是这么些年她半句抱怨都没有提过。”

邵炜回头打量校舍。一个小院落,几间矮房子,钟就挂在一间教室的檐下;操场中央,还有一杆国旗。

十多个年龄不一的孩子们这时翻山越岭地来上课了,他们大都来自四村八乡,穿得很朴素。孩子们看到苏措一个个喜出望外,热情地涌进来,一口一个的“苏老师”,叫得脆生生的。

苏措半蹲着,笑容满面地看着那群孩子。

邵炜抱着胳膊站着,看到苏措脸上的笑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幸福的味道,他虽然累得厉害,可是那种笑容和神采是他从没见过的。看着看着,他心头泛上莫名的惆怅,愉快苦涩兼而有之,可以意会不能言传。

一个十岁左右小男孩蹦跳着来到苏措面前,从破旧的书包里翻出一本数学书,喜滋滋地问她:“苏老师苏老师,这道题目怎么做呢?”

翻一翻书,苏措有点诧异,“小飞你不是三年级吗?怎么在看六年级的课本?”

小男孩名叫齐小飞,容貌端正,眼睛明亮,除了衣服破旧,半点也不像是这样一个贫瘠的山村里长出来的,明显比其他孩子看起来不一样。他嘟嘴:“三年级的数学都太简单了,我早就看完了。”

那神情使得苏措想起了一个人,她失笑,侧头看邵炜在一旁失神,便指一指他,“小飞,这道题目去问站在那边的叔叔,老师告诉你,那位邵叔叔是咱们国家很有名的数学家呢,所以啊,肯定讲得比我好多了。”

大一点的孩子们已经知道数学家这三个字代表的是了不起的人物,一下子朝邵炜涌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齐小飞却没过去,还留在苏措身边问:“真的吗?”

苏措刮一下他的鼻子,“当然,苏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你。邵叔叔数学非常厉害的,不信你去考考他,随便问他两个数相乘的结果,他都知道。”

“这么厉害啊,”齐小飞板起小脸,用一种极富怀疑精神的语气问,“如果他不知道怎么办?”

苏措假装思考了一会,“如果不行,你就去刮一下他的鼻子。”

邵炜听到苏措跟一个小男孩在算计自己,当下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刚刚的惆怅不翼而飞,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了某种温暖。他看着那群孩子纯真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苏措为什么总是到这里来的,他微笑着想,康德的说法也未必正确,世界上除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