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忍不住神伤。
不忍看,以帕拭额上的细汗,黛玉扭转回头来。
龙逸飞拥一下她,道:“妹妹,你太心软了,总是为别人着想。想想他们怎么对待你,想想你受过的苦,想想别人何其无辜。贾珍、贾赦、贾琏在任上留下无数亏空,我还没追究呢,还要后任去填。”
贾府抄出的那些财物,还不到那些亏空的十分之一。
闻言,低头不语,黛玉是明理之人。
璟庭看向黛玉,问道:“你在寻思着把这笔钱补上,不让你皇兄忧心,也是你为贾家人尽到心了。”
抬头展目看他,他又说到了她心事,她在他眼里是透明的。
黛玉点下头道:“不过,并不想为他们减轻处罚。”
转身看向远处,场外,一乘小轿停下来,轿帘掀开,露出了李纨的脸,身后是贾兰。黛玉微微一笑。再看这边,刘姥姥也到了,正不安地伸长脖子向场上望着,生怕错过了。
探春没有来。
湘云与睛雯也没有来,她们都忙得分不开身。
官府人开始喊价。
贾府余下的人在场上等着买主,场上吵吵嚷嚷,乱纷纷的。
李纨买下了尤氏、玉钏、彩云、彩霞,刘姥姥代凤姐买下了邢氏,贾芸买走了小红,湮儿买走了如儿,而那老鸨也如愿低价买下夏金桂。至于宝蟾、秋桐与莺儿,不知被何人买走,到了何方。
贾雨村,他的案已结,脸上也刺了字,先受了100杀威棒,被永久充军到不毛之地的边关,到营中做苦役,世世代代不得回还。
尤氏这些人聚到李纨身边,李纨塞给刘姥姥一些银两,算是给尤氏、邢氏的安家费,请刘姥姥在村里安置她二人。她自己带了玉钏、彩云、彩霞回大观园。
走到黛玉车前时,黛玉正挑开帘栊一角,看着走过的尤氏与邢氏,李纨一眼认出是黛玉在此。相处了十年,她怎么认不出?
李纨出声笑道:“我知道林妹妹会来的,果不出我所料。”
推贾兰上前,道:“快谢谢姑姑,若没有姑姑护着,我们娘儿两个,今天还不知道在哪儿受苦呢?”
贾兰眨着大眼,迈前一步,大礼拜下,道:“谢姑姑。”他身材已长高,颇有其父当年风范。
黛玉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足,你们不必挂在心上。”伸手扶他起身。
李纨眼圈一红道:“我与林妹妹非亲非故,若非你大哥哥的关系,我们本素不相识。林妹妹为何要救了我们母子。”
黛玉正色道:“我向来就是恩怨分明的人。大嫂子在那府里的日子,我也是看在眼里的,虽不愁吃穿的,不讨太太喜,兰儿也不受待见,你二人却没起过坏心,做过坏事。赵姨娘与环儿在府里日子也艰难,也让人怜,可她们做过几件令人不耻的事,害过宝玉与凤姐姐,所以我没出手。让他们受些教训,知道悔改才好。”
李纨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这番让我出面,让我买下府里人,倒成全了我的名声。让我为兰儿积了阴德。”
黛玉摆手道:“大嫂子手里有多少,我心里有数。你也不必往心里去,在园子里安心住着,就当是为我看园子也好。园子由你先经营着,费用还够用吗?”
李纨笑道:“园子里的收入多着呢。上次经姑娘一说,才知道园中里那些植物,不少是有价值的药材,原来我们都弃了,真是可惜,那些比如荷叶、莲子入药,桂花、桃花可入茶。如今我们按姑娘教的采摘收集方法做好,送到林家药铺。园中那些落花,收起来做胭脂,多余的做成干花,放在房间内弥散香气。树上出产水果自己食用外,送到林氏酒店。这一年下来,园中自是不少进项。园中开销不愁,姑娘放心吧。”
说起园子来,赞不绝口。如今她可以事事做主,尽享了真正当家作主子的乐趣。
黛玉知道:“大嫂子,有了结余你就给兰儿留起来,算是我送给兰儿的。嫂子若想买房置地也可。等今年秋试,让兰儿下场试一试,贾家也只有他能有出息了。”
李纨忙着点头。贾兰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经此家变,仿佛人更懂事了。
李纨又拉过玉钏,上前谢了黛玉。
原是黛玉想着宝玉因金钏之事,对玉钏愧疚。玉钏落难,宝玉若有能力,定有心相救。他日若宝玉能与玉钏相见,也能宽心些。宝玉的心事,黛玉是知道的。
贾兰问道:“祖父和环叔叔他们三人呢,怎么没看到他们?”
李纨摇头道:“兰儿,你有这份孝心,你祖父会心安的。你祖父他们大概也有了去处,应该早被接走了吧。你三姑姑在东平王府,会想办法的。”
黛玉安慰道:“昨天三妹妹已经把他们接回东平王府了。”
贾兰天真道:“那祖父以后就不用受罪了。我还和娘说,把他们也买回来呢。”
李纨淡淡一笑,衬着素色长裙,人显得寂寞。看着长起来的儿子,她心上一宽,儿子是她的依靠。
这里事已了,众人全散了。
黛玉坐在车里,想到探春,对她生起失望。
——探春
原来探春昨天先来一步,把贾政、赵姨娘、贾环提前接走了。
她是奉了东平王少王爷吴羽清之命来狱里接贾政与赵姨娘、贾环入东平王府的。
这些日子,她在王府里的日子如履薄冰,受尽冷落。
自出生,她一直为自己的出身不平,处处要争上风,显示才干。她要让别人认可自己。
因而她只认宝玉为兄,王夫人为母。要府里上上下下人,把他和元春、宝玉同等来待,她让人们记得的是,她是主子姑娘,而忘记她的出身。
娘亲与弟弟,她是拒不承认的,对与同样卑微的赵姨娘与贾环的关系,她感到耻辱。虽然在出嫁前,她才有一丝愧意,生起一丝怜意,意识到她们是她至亲的人。
如今才知道,在贾府里做女儿,是她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除了要费着心思巴结王夫人与宝钗,她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要多威风,有多威风,想说就说,想笑就笑。而她一心结交的人,并未把她放在眼里,一个处处打压她,一个把她当作了棋子。
回思起来,王府里的日子,心紧起来。
那日在新房里拜祭林黛玉,吴羽清见她哭得真切,心生愧疚,在房中读书至天亮,而她则和衣睡了。
第二日,他二人晨昏定省时,东平王爷沉道脸对吴羽清道:“她既已娶进来,娘家又败了,留下也可以。不过,她的名份最多是个侧室,人从那新房里搬出来。那是为王妃准备的。等将来你选准了,我还是要给你娶正室的,不过会另置一处更好的院落。这一处院子就是不用,也不能给她住着。”
于是东平王妃吩咐下去按妾室待贾家三姑娘。
吴羽清心下不忍,便要阻拦。
东平王爷道:“难道我东平王府就这么任人摆布吗?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咽不下。”
“清儿,你不是一心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吗,我这是给你机会。”
吴羽清欲言又止,王爷的话在理。
东平王爷转身道:“不要多说了,我的心意已定,无法改变。”
吴羽清不再言语,他要的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相看两不厌,能与他厮守一生的人。如今探春不是那个人,不能让她鸠占鹊巢。她能在王府里,有个安身之处,已是宽容。他对探春只能做到这些了。
他不能日日在王府里,他与她毫不相关,探春的境遇,他也不想知道。她,好自为之吧。
而贾探春便从那院里搬出来,搬到了一处小院落,受到了如她亲娘般的待遇。
没有人尊重她,没有人正视她,她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要为东平王妃打帘栊,小心侍奉东平王妃,东平王妃对她不咸不淡,说不出是喜是恶。
有时王府的下人也会遗忘了她这里。
她没有了管家时的意气风发;为迎春出头时的不依不饶;她甚至没有吵闹,一如她在抄检中尖刻言语,又狠又准,没有一个清脆的耳光,来维护自己的尊严。
她什么也不是,真正一无所有,嫁到东平王府,人家眼里的妾,夫君视她为妹。
她窝着一肚子的火要发作,她想如在家里那样出了心头气。
可,这是夫家,东平王府。容得了她撒泼放辣吗?一个妾都不是的人。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赵姨娘不可理喻,为什么她总是要挑起事端,原来她心里也不平,她也在争,争她的地位,争她的平等。她争是为了她自己,更为了她的儿女,能被人看得起。
吴羽清便少到她这里来了。不过,少有了几次接触,言谈中,他对她有了些了解,他知道她擅书法,会写诗,也知道,她是有志向的,她总盼着自己若是男儿身才好,必定将成就一番事业。
她的婢女侍书也讲了她的探春姑娘在贾府里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