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宝钗无情?只是宝钗的情不是那情。
“我念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她这个崔莺莺的娘,此时想到的竟是萧莫,一缕情思,缠绵不绝。当年离宫,再见不到冷漠的他,她心里就是这滋味。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有谁可知,宝钗也曾有过少女情思,一颗芳心曾系。宝玉是她的夫,他对她再怎么冷漠,她也会有一丝思念。萧莫是她的心中人,是她心中翻涌的浪涛。
原本是她演崔莺莺的,虽然凭她的技巧,会演的神也似态也似,可她的唱功太差,身段又不好,在台上也不灵活,戏班老班便让她饰演崔莺莺的娘。
在台上,打扮成崔莺莺的娘的宝钗一脸老态,只有从体态上还能辨认出。
有意无意间,她总是站在崔莺莺身前方,以她的身躯,挡了台下观众的视线,让人看不到崔莺莺曼妙的身段,生动传情的表演,台下观众不由哄出声来。那最吵人的叫喊声来自最前排,姐妹顺声望去,不由皱眉。迎春也看去,是孙绍祖,厌恶地转回头。
此时的孙绍祖显得落魄,他只寻了个小差使,混口饭吃。却忘不了讲排场,出门要下人跟着,只是带出来的人越来越少。家里坐吃山空,他爹娘也只有唉声叹气。家中小妾有能耐的,是卷了银子跑路,剩下一、二个,动不动要骂他没出息。他不愿回到家里,面对爹娘两张愁容,小妾的横眉立目。
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只能到这偏远戏班来寻乐。
自从宝钗来了戏班,他来的更勤了。
孙绍祖两眼发光,如苍蝇般追逐,他眼里看到的是她的身体,是欲望。
那张脸虽不忍看,可那丰满的身躯,雪白的肌肤,那双水杏眼,樱红的唇。
戏罢,扮演崔莺莺的那个戏子气哼哼下来,对戏班老板道:“她再这样,我不演了。她总要抢我的戏。”
老板堆笑安抚道:“等下我警告她一声,你还得把下场戏演好,我们戏班子就靠你的。”打起帘子,指向车辇处道:“没看见吗,来的不是一般人。”
人清了,黛玉姐妹的车到了场中。
响起了试弦声,锣鼓响,场上开戏。
台上的宝钗闪目间,看到这边两辆车,透过朦胧的纱帘,看不真切,却可依稀看出是几名女子。
车旁,两队配剑侍卫,目不斜视,
她的心一痛,她曾经也是坐着这样的车,住着豪门大宅,虽然那曾经是借住,是姨妈的家,后来的婆家。
她如今是随遇而安,卖力唱,那车里人的赏钱会比别人多。
戏散曲终,黛玉姐妹给了丰厚的赏钱,戏子们一一过来谢赏。宝钗伸手接过赏钱。她的娘躲在台后,伸头看着,脸上兴奋。
跟在戏班子其他人身后,排着队最后过来谢赏。她在这戏班子是没有地位的。
一身戏装,脸上浓彩额妆,盖住了斑斑点点。
稳步走来,低头娇莺般的声音谢了。抬头起银盆脸,心一跳,眼前诸人,虽遮着面纱,可她还是认得出。
她是谁,她是薛宝钗,最擅长留心与她有关的人与事,身边人的脾气禀性,他们的长处、短处,都在她心里,这些人分明就是湘云、睛雯、迎春与惜春。
人退后一步。
睛雯笑道:“薛姨娘,你演得不错啊,看来挺适合你的。”伸纤纤长指拍她的肩道:“好好唱吧,将来你大有发展前途。”
宝钗心一颤,这声音,好熟,好似夜夜让她惊魂的声音。
湘云探头到她眼前道:“我会来捧场的,你好好练。”
宝钗脸色一沉,她早知道晴雯是郡主身份,躬身开颜一笑对睛雯道:“多谢晴玉郡主,您多来几次,我们戏班子也生光呢。”余光看戏班众人,她认得郡主。
她心中衡量了一番,这四人中,湘云、迎春、惜春如今只是个平民百姓,可靠昔日情份,而晴雯身份加上她的火暴脾气,得罪不得。她还要在戏班生存、立足。
晴雯伸手拽掉她额上的戏带,露出她头上三个字,左愚右拙,中上一个装字。笑道:“这三个字后面,害了多少人呢。”
宝钗面上坦然,晴雯伸手推开她。
宝钗转向湘云姐妹。
湘云与迎春、惜春也会为她带来钱运的,她一反在贾府对她们的不屑一顾,拉住迎春的手道:“二姐姐、四妹妹、云妹妹,我好想你们姐妹,想我们在园子里快乐无忧的日子。”话语温暖,脸上更如阳光般热烈,眼中竟有了泪光。
她以为迎春最是面善心软,虽没有主意,多来几次就好。
她得为戏班的生存出力,为她自己在戏班的日子好过些。
果然戏班老班微微一笑。
却听迎春道:“宝玉有话捎给你,你们夫妻本无缘,有名无实,以后你可自行婚配,与他无关。”
宝钗面上一呆,是的,这冰冷的话会出自她的夫——宝玉,那个怜香惜玉的绛洞花主,可他不是出家了吗?原来连宝玉也弃了她,从前,她还守着个宝玉姨娘的名分,现在她是自由身了。
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那辆车里会是谁?身份应该更高吧,小心才是。
回转身来,移步车前,脸上笑容僵住。
金顶绣凤辇车小黄门开处,眼前女子坐在饰着金凤的软椅上,看不到青纱下她的娇颜,可这气派、风度,尤其这身姿,柔弱如柳,自己曾经暗羡,可她自己这腰身,怎么也瘦不下去。她是她心中抹不去的刺,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叹自己命苦,本以为自己发排到戏班子,总比流放到从尘沙飞扬的沙漠好些,没想到自己刚侥幸出来,皇上就大赦了天下。
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深思。身旁有人喝一声:“低头,公主面前怎能无礼?”
湘云大声道:“她是我朝篱烟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妹妹,还不大礼参拜。你可不要失了礼数。”
公主,真的是她。难道,是有高人相助。还让她逃过了抄家一劫。
就是因为她,皇上大赦了天下。
是她,她还活着,活的比自己好。
那死去的是谁?墓地里躺的是谁?害自己夜夜惊魂的是谁?
她,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老天不公,为什么她高贵的身子,较好的命,为什么自己是皇商的女儿,姨娘的女儿。
见她不语,一侍卫上前来欲出脚踹她,她娘见状,冲出来伸手拦了侍卫,侍卫拔剑瞪眼看她,喝道:“你找打是吗,惊了公主銮驾,小心你的小命。”
吴氏尴尬笑着退后,躲身之际,不忘推她跪下。
宝钗欢喜地正衣襟,五体投地,施国礼叩头参拜。一改面上多少脂粉难掩的惊讶之容。
“民妇见过公主。祝公主身体安康,吉祥如意。”
但听眼前人婉转的声音道:“起来吧,接了你的礼,日子不好受。”
曾经受了她的好言热语,几点燕窝相助,心中的感动还未冷却时,却要处处受她拿捏,喝她的漱口茶。不是道把她当作姐妹的宝钗,会不会喝她的漱口茶。
摇头甩掉这念头,还是罢了。
而宝钗的模样,令她不忍看。心里半丝快意,一丝怜意,一丝悲意,两分无奈……
宝钗缓缓起身,低头寻思,她为什么青巾遮面,是不是青黑了脸,失了娇颜,无颜见人吧。
也好,她到头来只落了个公主的名分,她的美丽全无。可,自己脸上的伤疤,刺骨的痛。
一阵风吹过,撩起青纱一角,青纱后,她面白如玉,妙目生辉,人更胜从前。
她的心瞬间冰凉到极点,转瞬崩溃。
一眼瞥见她身旁的龙姿凤表的璟庭,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身份、地位、名誉、容颜、身段、好夫家,她什么都得到了。而自己,拼搏争斗,阴谋陷害,却落了一场空。
她绝望了,却要保持着笑容谢过赏。
睛雯笑道:“薛大姑娘,昨晚的茶水、香案,还有你的心愿,离烟公主都听到了,所以呀,她决定出来见你一面。”笑得花枝乱颤。
宝钗面色惨白,原来鬼是她。
湘云道:“公主她怜你辛苦练功,总要来验看验看结果。好像你过得还不错。”
心一抖道:“谢公主垂爱,公主的怜惜我会记在心里的。”
低头跪送黛玉诸人驱车退出。
车声辚辚离去,卷起一路尘土。
车旁,太监跑步守护,车前、车后,有侍卫大步跟随。
人还似在梦中,只有手里的赏钱,明白地告诉她这个残酷的事实。
宝钗呆楞楞地定睛看着绝尘而去的车辇,对身旁的娘亲哭道:“为什么车里的不是我?那排场该是我的,是我的呀。”肝肠欲断。
她的青云之志!
她的梦!
少女的她青春美艳,端庄富贵,她心底里是爱穿暖色的衣服,虽然在贾府里她以朴素示人,她想入宫,从公主伴读做起,与太子生情,她做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