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才道:“大长公主,莫大哥他,出事了。”
我直觉的,去看自己的左手心,如故的素洁平滑,这才稍稍的安心下来,轻抿一口茶水,问道:“是莫寻他,杀人了?亦或是,放火了?”
“莫大哥他,昨晚,入慕容府,刺杀慕容相——”
“啪——”杯盏脱手,溅落于地,碎片一地。
我猝然站起身子,问暗风:“慕容相可是受伤?”
暗风点头。
我身形微晃,忙扶住石桌,慢慢的,复又坐下来,脸色冷凝,问暗风:“伤重否?”
“伤在手臂,皮肉伤,幸无大碍。只是,……”暗风面色沉重,“莫大哥他,又怎会去刺伤慕容相?毫无道理的。”
我抚额叹息:“莫寻人呢?如今,在何处?”
“暂被关押大理寺受审。”
“此事,圣上可是知晓?”
暗风摇头,不得不回禀道:“圣上于昨晚,已是秘密离京。”
我一听,心里又是一惊:“去何处?朝政何人主持?”
问罢,冷了嗓音,“暗风,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本宫么?”
暗风这才如实说来,原来,昨晚少年帝王匆匆离开伏波宫,是因着边关十万里加急密报,漠北守将离奇死亡,人头悬挂于营帐内,守军人心惶惶,无不传言是云楼族人怨魂不散,前来讨债,纵然化为厉鬼,亦要复国。
临去前,传了两道圣旨,其一,帝王须得于伏波宫内斋戒七日,朝中之事,暂由慕容相主持,此为明旨,在隔日晨,百官上朝,由执事太监宣旨。其二,嘱暗风,好生守护本宫,不得泄漏本宫在伏波宫中之事,此为密旨。
闻言,我久久不语。
暗风蓦然跪倒在地:“卑职求大长公主,看在莫大哥这么多年追随大长公主左右的份上,千万的,要救出莫大哥才是。否则,刺伤朝廷命官,其罪当诛啊。”
我示意暗风起身,问:“你要本宫,如何去救?你要知道,莫寻的身份,除了圣上、本宫、你,这个世上,无第四人知晓。你是要本宫,直接去大理寺,昭告世人,说,这刺杀慕容相的人是本宫的贴身护卫么?”
“何况,本宫是出不得这伏波宫半步的。”我摇摇头,站起身子,慢慢的,走进室内。
“大长公主,您就舍得,舍得莫大哥他,命丧于此么?”暗风在我身后,出声问我,“您就不想问问,莫大哥他,何故要,刺伤慕容相?兴许,是有误会的。兴许,只是误会一场。”
我站在高阶上,回头,远远的,看向神色激动的暗风,半响,唇角轻扯,柔声轻笑,问暗风:“你说,本宫与慕容相见了面,谁给谁下跪?”
暗风愣了愣,道:“自然是慕容相须得跪拜大长公主。大长公主是圣上的姑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么,圣上不在宫里,是本宫说了算,还是慕容相说了算?”
暗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摆了摆手:“暗风,既然圣上不在宫里,让你的人都撤了,有你在我身边足够了。他们若是无事可做,都帮我去朝堂与慕容府那边探着。”
“大长公主,您的意思是……”暗风面露喜色,旋即,忙道,“卑职谨听大长公主的吩咐。”
我问暗风:“你可要想好了,圣上归来,一旦知晓此事,随之而来的后果。”
暗风斩钉截铁:“能救莫大哥一命,暗风甘愿受死。”
我点头:“果真是重义气,本宫没看错人。准备准备,先随本宫去大理寺一趟。”
这个五月,多事之秋,最难将息。
一顶小轿,停在大理寺后门。
未几,轿外传来暗风的声音:“夫人,都打点好了。”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一身的寻常人家少妇装扮,唇角抿了抿,掀开轿帘,搭着暗风递来的手臂,步下轿子。作管家装束的暗风,附耳过来,轻声在我耳边道:“大长公主,您暂且入内,卑职在外侯着,现今正是狱卒换班之时,戒备松懈,不过,只得一烛香的光景。”又指着那守在一边的狱卒,对我道,“那是卑职属下的远房亲戚,甚是牢靠,不会漏了风声。”
我点点头,随了那狱卒入内。
逼仄昏暗的牢房通道,我目不斜视,随着狱卒,七拐八弯,耳边漫漫的,是喊冤声,凄厉亦嘶哑,在暗道内无限回旋,颇多诡谲。
终于停下来,狱卒低声对我道:“夫人,到了。”
我抬眉,盯着铁门上那大大的“死牢”二字,对狱卒道:“开锁。”
牢门悄然打开,狱卒送我进去前,又提醒道:“夫人,要尽快。”
牢门在我身后悄然关闭,纵然牢房光线昏暗,我还是一眼瞧见了那面朝里壁,脊背挺直,背对我打坐的莫寻。取下壁上悬挂的青油灯,我走过去,瞧清莫寻后背上,湖蓝色衣衫褴褛不堪,累累伤痕毕现眼际,整个的后背,竟是不见一处完好的肌肤,一条条血痕,交错蜿蜒,如千百条丑陋的蜈蚣攀爬其上。
我绕过莫寻的后背,站在莫寻身前,身前亦是好不到哪里去,脚上,手上,脖子上都锁了重拷,脸上的面具倒是还在。纵然如此,莫寻倒是沉得住气,径自闭目调息。
我看着莫寻,心中猝然而起汹涌怒气,抬起脚尖,狠狠的,揣在那显然受了剑伤的右腹部,冷声低斥:“狗奴才,擅自作主,刺伤慕容相,是谁给你的胆子?”
莫寻吃力不住,身子朝后晃了又晃,旋即,如往常一般默然挺直脊梁骨,睁开双眸,在影影绰绰的如豆灯火中,迎视我冷然的眸光,亦是如常的淡定沉默眸光。
许久许久,只是吐出极轻极淡的一句话:“奴才该死,但,奴才不悔!”
盛怒之下,我弯下腰身,与莫寻直视,在莫寻淡宁的眸光中,清晰的倒映着我颊边展露的笑颜,那是足以倾国倾城的妍美生动。我亦是一字一句,以着无限柔美的声线,道:“你擅自作主,确然是该死,但是,本宫如何舍得,让你死?”伸出手臂,轻轻的,给莫寻一个拥抱,嘴唇贴着莫寻的耳畔,“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刺杀慕容相的目的。再说一遍,本宫的事,无须你插手,若再有擅自作主,本宫会让你知道,何谓生不如死。”
松开手臂,我站直身子,俯视莫寻,问:“没有什么,是要跟本宫说的么?”
莫寻沉默不语。
我斜挑眉梢,晃身,朝牢门边而去。
走到牢门边,蜷缩手指轻扣牢门,牢门悄然打开的瞬间,莫寻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您,真的知晓奴才所做一切的意图么?您从未在意过,又何来,知晓?”轻缓如烟的嗓音,微不可察的悲哀绝望,随着牢门再次关闭,瞬然消散。
暗风瞧见我走出来,忙快步走上前,伸手入怀,赏给狱卒几两碎银子,又如此这般对狱卒吩咐了一份,无非是对狱中之人多加照料、若有风吹草动及时来报云云。
待暗风交待好,狱卒朝我拜了拜,悄然关闭了大理寺的后门。
我对暗风道:“陪本宫先去一个地方。”
暗风扶我上轿时,恭声问我:“去往何处?”
我笑,道:“圣上平素出了宫最喜去的地方。”
暗风怔了怔。
“怎么?圣上平素最喜去哪里,暗风你都不知晓么?”
暗风闻言,忙道:“不,属下只是……”顿了顿,对抬轿的暗卫道,“去锦绣酒楼。”
我自然知晓暗风未说完的话是什么。无非是,惊讶于,自圣上登基后,向来鲜少与圣上有交集的本宫,竟然是知晓的,圣上处理朝政后,最爱的去处。
其实,这又有何好奇怪的呢?
不闻不问,并不代表,一无所知,不是么?
这三年来,我的皇帝侄子,坐镇金銮殿,收服朝臣,统一君权。
这三年来,我,以着帝姑的身份,坐拥篱落宫,尽享美色,好不痛快。
看似,各自忙碌,两不相干。
但是,我的皇帝侄子,不也是,不声不响的,就是拆了我的篱落宫,遣散了我的一堆面首蓝颜。
所谓,两不相干,不闻不问,也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表象罢了。
姑侄情份,纵然不至于到了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的境地。彼此警惕、彼此防备,不过也是无可厚非之事。毕竟,踏着太多人的尸体走过来的我与他,比谁都清楚:皇权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亲情;要想活命,唯一可信之人,只有自己。
他防备着我。
我警惕着他。
确然是,再也正常不过之事。
毕竟,知己知彼,方可心有底气。
诚如,他知晓,我在篱落宫中一举一动。
他在那金銮殿中一举一动,我又如何不知?
我站在酒楼外,抬眸望向朱漆的大门,宽宽的廊檐,烫金的牌匾,眼眸随意瞟过虚掩朱门内,喧嚣来往的男男女女,不觉展眉轻笑出声。
暗风步步紧跟在我身后,低声问我:“夫人何故如斯开心?”说话间,锐眸不忘四处逡巡,神色不见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