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途中,我问及寺庙横生枝节一事,才知,我入住寺庙已有十日余,现下正是八月底。我心里暗生恼怒,也不知方为雄究竟给我下了什么药,竟是能让我昏睡那么久。老僧却道,昏睡那么久,于我,只有利而无弊。我一时没听大明白,只专心听老僧谈及我入寺院这十余日来,也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总之是,相国寺是百年来难得的热闹,时不时的便是有人夜探相国寺,今日这一些来历不明武功招数甚是奇异的蒙面人却是鲜有的胆大,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来寺庙要人,老僧亦是猜不透那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老僧说这些话时,始终盯着我眉心凰记,在快要走至尽头时,老僧停下步子,递给我一个锦囊,道:“这亦是故人所留,今日,老衲将锦囊物归原主,也算是了了故人之托。”
地道尽处,现出一道光来,老僧道:“去吧,去往他身边吧,也只有他的身边,才是贵人一生皈依所在。”
一股柔韧劲道便是将我的身子推向前去,丝毫由不得我自作主张。
当身子被那一晃而来的明黄色身影接住时,那刻骨熟悉的气息便是迷漫了我所有嗅觉,没来由的,还是觉得一阵的心安。
他亦不语,只是稳稳接住我的身子,旋即,轻然松开我,细长薄凉指节扣了我的手指,带着我,出了地道。
还是他的寝宫,宫内摆设,一切如旧。
只是,再也不见小安子,心头难免涌起一阵酸涩。
“先歇着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当清冷如故的嗓音传来,我倏然抬眸,只见那修长峻拔身姿隐于屏风处。
我追至屏风边,靠着屏风,喊他:“烨儿——”
他便是身形轻微一震,慢慢的停住脚步,仿或过了漫长的时光,他这才缓慢的,回身看我,依旧是那葡萄紫般的琉璃眸光,深深的冷寒与肃然。只是,他瘦了,容颜消减,愈显五官坚毅如玉琢。
我不知,他知道多少,又都知道些什么。
但是,我知,在这些时日来,总归有太多的事,再也不是我想掩饰,便是能够掩饰去的。一如我这眉心凰记,我又如何能够掩饰得去?
都无所谓了。
我现在,只想保一个人。
我朝他,行跪拜之礼,低眉垂首,道:“篱落之事,错在篱落,与莫寻无关,请圣上网开一面,召回莫寻。”
旷远宫室,寂寂无声。
许久,他才不冷不淡不缓不急的道:“帝姑为他,只为一个他,便是可以跪求于朕。”
我抬眸看向那坚毅无波的俊颜,咬牙,笃定点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宫室回旋,是那般的坚定,我说:“是的,篱落为他,求圣上。”
“免了他的罪,并不难,朕亦是可以一道圣旨,召他回京。”他顿了顿。
我面上浮上一抹笑,接口道:“只要有圣上这句话,篱落一切听凭圣上安排,永无二话。”他要的,不过是我的实话是说,我的推心置腹,我心中一切深藏的心思,那么,我便一五一十的告知于他,又有何难?只要莫寻能回来,能回到我身边来。
织锦绣龙靴子慢慢的,踱至我身前,他俯下俊颜,迫我望进他的眸光深处,我听见他轻缓如烟云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朕要你,永远的,留在朕的身边,直至老去。”
我惊然看他,那一刻,是缥缈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吹入耳膜,落入心尖子处:“姑姑,别离开烨儿,烨儿也只有你——”
是梦吗?
不是梦吗?
我恍恍忽忽的看他,他唇角便是浮上一层浅浅的讥笑,直起身来,走至轩窗边,负手而立,道:“你应该知道的,现如今的你,不比往日,朕别无选择,朕不能放你出宫。然则,朕放了你,朕的臣子放不了你,天下野心之士,放不了你。”
我淡然一笑:“篱落明白,圣上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昭姓江山,圣上没有错。”
他倏然转身看我,锐眸内,有复杂之光一闪而逝,我听见他近乎低喃的道:“不,你不明白,你如何能够明白。”
我斩钉截铁,对他道:“只要圣上免了莫寻的罪、召回莫寻,篱落会对圣上,对朝中百官,对昭姓江山有所交待。”
他许久不语,就在我以为他要转身离去时,他道:“你要你的莫寻,朕要你的推心置腹。”
我点头,问他:“圣上要篱落,从何处说起?”也许,他知道的,并不比我所说的来得少。他却还是让我亲自来说,这何尝不是考验我?稍有差池,连累的,不是别人,是莫寻。
他走过来,扶起我,将我引至塌边,与我对坐一侧,道:“从姑姑的童年,那江南第一山庄说起,如何?”只见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矮桌上黑子,还是当日未下完的那副残局,“又或者,从更远的传说说起,比如,姑姑这眉心的彩凰印记,那上古的水龙珠说起?”黑子入棋,白子损失一片,他漫不经心的将白子吃掉,顿了顿,再道,“又也许,从姑姑这些年来,深夜梦魇说起,从姑姑身边的贴身护卫莫寻说起。”他波澜不惊的抬睫看我一眼,眸内浮上一抹笑,“不急的,姑姑想到哪里,便从哪里说起,朕有的是时间来听。”他默了默,笑,“就当是,重回到少时,姑姑在说故事来听吧。”
我听他每说一个也许,我的心便是咯噔一下,他这何尝不是暗示于我,他所知道的,远比我认为他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我掩饰不得,也不该对他有所掩饰。
罢了,遇到这由我一手调养大的心思敏锐的少年帝王,我还能耍什么花招?为了莫寻,我也不能说谎。
我淡然一笑,拈起一枚白子入局,道:“真要说起来,当真是一段相当长相当长的故事,既是圣上难得兴致,那便听篱落细细说来吧。”
沉香袅袅催人睡。明珠灿灿夺人目。
就在这沉香暗浮,明珠夺目的旷远寝宫。
九年江南梦,十五年深宫事,诉说之间,亦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隔着窄窄的棋桌,我望进他深远无波的俊眸内,我看见了自己的容颜,清晰的倒映在他墨玉般的瞳孔深处,那眉心彩凰凌然欲翔九天。
我轻轻一笑,道:“圣上,还记得那日漠北边城,守关副将卫忠么?”
他淡然看我,眸光愈发邃远,只道:“记得,他死了,万箭穿心而死,而你,大病一场。”
我笑:“是的,大病一场,却还是活着。”
他的眸光,在瞬间,倏然一紧,削薄唇角紧紧下抿。
我低头,拈起白子,断然落子,淡淡的道:“在他尚且不是边城守关副将卫忠前,他是名满江南的侠士,夜氏十大护法之一,我的小十叔。前一时辰,方方相逢识得,后一时辰,便是天人永隔。”
“也许,身为夜氏女儿的我,命中注定,必得看着亲人在我眼前一个个的远离我而去。”我唇边漾起浅浅的笑靥,“我的父亲,就在我眼前,留尽最后一滴血,万箭穿心;我的母亲,将我推出火海,就在我眼前,一步一步的走进火海之中,不肯回头看我一眼;我的师兄,为了那些火海里的族人,纵身重入火海,他让我乖乖的,去漠北之地等他,他会很快就来找我;十大护法,以他们的命,拼出一条血路,只为留下夜氏最后一点血脉。我的命,是太多族人以命换来,这条命,早在九岁那年,便是不再属于我夜婉宁一人。”
“圣上,您说,背负着我夜氏族人希望活下来的我,能忘记我夜氏灭族之恨么?”
我咬牙:“我不能忘,千年万年,亦是不能忘。若非如此,我夜婉宁,又何须苟且偷生至今时今日。”
我对他笑:“圣上,有时,生比死,更需要勇气与承担。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手中黑子,瞬然化为齑粉,从他指腹慢慢的洒落,落于残局之上,灰蒙蒙一片。
我抬眸看他,他那双眸子越发的深黑,只一瞬不瞬的看我,许久,他启唇,嗓音一如往常的凝缓无波:“你可以选择告知朕,让朕与你一同承担。”
我似笑非笑的看他,却是不语。
他的薄唇动了动,半响,垂睫,拂去指腹残余齑粉,淡淡的,道:“是啊,朕怎是忘了,无情最是帝王家,既是身在帝王家,唯一可信可赖之人,也惟有自己。”
“朕既是皇家人,姑姑又如何肯信赖分毫。”他薄唇边浅露意味不明的笑痕,“这些年来,姑姑教朕养朕,也不过是,为了朕哪一日的一统山河,收复凤钺吧。”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是将这些年来,深宫中,我所有对他付出的心血与用过的心思,铁板钉了钉子,也只是“各取所需”,“心有算计”罢了。
我垂眸,看他修长指节,道:“圣上英明睿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