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倏然被他探过来的薄凉手指给钳住上抬,他迫我看进他无波的眸内,只贴近我,一字一句,深冷气息扑打在我的脸颊:“朕要你,亲口说,这些年来,你对朕,所作的一切的一切,都有着怎样的心思。”
我叹口气,事到如今,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闪不避,看着他,静静的,道:“是的,一如圣上心中所想,只是利用,从始至终。”
足有半烛香的沉默,沉默过后,倏然的,他甩袖而起,宽大的袖角拂落黑白棋子,零落满地,余音经久。
“好一个夜氏后人。好一个夜婉宁。好一个朕的姑姑。好,好,好。”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连说三个好,便是仰面大笑。
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他如此狂怒至心,继而大笑出声。也是唯一的一次,见他那般怒形于色。
心,便是如千万只蚂蚁,随着他的笑声噬咬着一颗早已麻木不仁的心。还是会疼,涩涩的疼,却是,不知,为何而疼。
笑声中,他紧紧的拉过我,一张年轻的容颜,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容颜,是极至的怒,亦是怆目的悲凉。
他说:“纵然是条狗,纵然是一只被你养了十四年、陪了你十四年的狗,你就忍心……忍心……好,你无情……无情至深……”
再说什么已是多余,我紧紧闭上双眸,淡淡道:“圣上不记得了么?无情则刚,情深不寿。”
许久,他渐渐平歇,双手却是始终钳握我的双肩,沉寂声中,他的唇,带着凉薄的冷寒,轻然划过我的耳廓,是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原来,朕,不过是你夜婉宁,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棋子,罢了。”
他放开我,朝外走去。
我缓缓睁开双眸,看向他的背影,淡笑呢喃:“我夜婉宁,何尝不是你皇家手中的一枚棋子?至少,是先太皇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
人生如棋局,从最初的最初,我与他,便是无法选择。既是入局,也只得,尽力做好自己身为一枚棋子的本分罢了。
只是,纵然身为棋子,终究是不甘心被命运摆布,亦是妄想,将他人亦是作为自己的棋子来摆布。
于是,才有了今日的,我与他。
怨不得谁。
他在屏风处回身,我与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彼此对望。
他看着我,依旧是那波澜不惊的帝王,道:“朕不再是当年被你牵在手心的奶娃娃。”
我点头:“是的,您是帝王,天下至尊,雷霆皆雨露。”这一点,我从未否认。
“如果朕愿意,四海九州,尽归朕所有。”
“是的。您是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盯着我:“朕不会做任何人的棋子。”
我看着他笑,笃定道:“但是,总有一日,您会收服燕山之南。”只要凤钺灭国,于我夜氏族人,便是最大的交待。我夜氏所有泉下亡灵,便是能够安歇。
他看着我,似笑非笑:“是么?”
那日之后,他再也不肯喊我“姑姑”,是的,我再也不是他的“姑姑”,我只是被他软禁寝宫的夜氏后人,眉心有着凰记的夜氏后人。
暗风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我不外出一步,只在深深的寝宫或弹琴,或看书,或练字。
是在我被软禁的第三日,暗风终究是于心不忍,趁着为我布膳的空当,道:“公主千岁……”嗫嗫嚅嚅的,欲言又止。
我放下手中的书册,笑看暗风。
暗风便是叹口气,道:“公主千岁,您还是向圣上认个错吧,只要认个错,圣上心头的气也便消了。”
我摇头笑笑。认错?认什么错?说我自始至终,只是为了先太皇太后嘱托,待他,别无二心?说出来,我自己不信,他又如何会信?还是说,是的,我对他,确实是心有算计,但是,这些年来,我对他,亦是算得尽心尽力?
既是一开始便是心有算计的留在这深宫,对他尽心尽力与否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他,是有利用有算计。
现下,我只希望,这场牵累,只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涉及不到莫寻。
我问暗风:“莫寻可有被召,回京?”
暗风点头:“圣上前日下的旨,免了莫大哥的罪,召回京。”他终究是一言九鼎,说会免了莫寻了罪,召莫寻回京,便是真的一道圣旨。
我从发间取下一支簪子:“暗风,可否请你帮本宫将这簪子转交莫寻?”
我又道:“你若是怕圣上怪罪,可先将本宫相托之事一五一十禀于圣上,再有圣上定夺,可否?”
暗风闻言,也只得收下簪子。
暗风问我:“若是圣上许可,公主千岁可有什么话,要卑职传于莫大哥?”
我笑了笑,道:“那便替本宫问一声,可还记得当年西子湖边的许诺。”
就在当晚,小小的澳儿被宫人送了来,小小的孩子,站在宫灯下,扑闪闪的圆眼瞧着我,只迟疑半响,便是蹒跚了两条短短的腿,张开肉呼呼的短手臂,扑向我怀里,牙牙道:“皇姑奶……皇姑奶,抱抱……抱抱……”
这宫里宫外,也只剩下这个孩子,待我,是始终如初的亲近了吧。
我抱起他,将他搂在怀里,捏了捏他圆圆的脸蛋,道:“澳儿,想皇姑奶不?”
澳儿扯了扯我的前襟子,咧开小嘴,呵呵的直是笑,只咿咿的:“皇姑奶……皇姑奶……”
我叹了口气,只得作罢:“你啊,真是少了你父皇的那份儿生来聪明劲儿。”旋即,便是笑了起来,“如此也好,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烦恼。”
那一晚,搂着澳儿睡觉,日子仿或回到久远的伏波宫,那时的烨儿,亦如此时的澳儿,只是个孩子。
半夜时,没来由的被惊醒,内心一阵接着一阵的惊悸。
我低声唤莫寻,唤了两声,才惊觉,莫寻尚在回京途中。
暗风悄然立于垂幔外,我隔着垂幔,问暗风:“宫中一切可安?”
暗风迟疑了半响,道:“安。”
我闻言,冷下脸子,冷声道:“安?”
暗风犹豫不绝的,终是开口,道:“圣上尚在御书房,已是连着三日的,不吃不喝,只是早朝,批阅奏章,处理国事……没人敢进言……”
三日不吃不喝?
我内心大骇,心中惊悸愈来愈深,赤脚下榻,掀开垂幔,只急声道:“开宫门,本宫要去御书房。”
承烨并不在御书房。
暗风心惊,守在御书房外的御前侍卫小沈将军亦是大惊失色,只道:“圣上当真是在的,就在前一时辰,还听见圣上扔折子的声音……”
暗风急道:“还不赶紧的聚集人手去找。”
我弯腰,捡拾起散落一地的折子,整齐放于案侧,喊住暗风:“不必去找,小沈将军请继续在御书房当值,暗风随本宫去御膳房。”
从御膳房出来时,我提了食篮,径自走向伏波宫。
深夜的宫廷,寂寥无声。
示意暗风守在伏波宫外,我跨步入内,伏波宫内未曾点灯,幸得月洒清辉,映着抄手回廊的柱子、石阶,秋虫幽鸣声中,我穿过抄手回廊,走过庭院,再穿过雅阁,便是剑室。剑室的门虚开,月光从窗棂子处透过来,洒落一地斑驳光影,清冷月光下,是少年持剑腾跃的俊雅身姿,剑势凶猛,招招凌厉,剑刃寒光刺目。
寒光中,我看见艳丽的鲜红,在他的唇角逶迤。
我咬牙,忍住心头一阵接着一阵翻涌的悸痛。
那些年,为了抑制他体内蛊毒,我以自己的血来精心搭配他每一餐每一食。他体内蛊毒成功得以抑制,而我,从此,亦是与他,血脉相连。恰如那一日,他身在漠北边城,我尚在京城,他受伤,我亦是纵然远隔万里,亦是心有感应。
剑势如风,瞬然停歇,他的身子顿然后仰,月光下,鲜血如烈刃,从他唇见喷薄而出,灼伤了我的眼。
再也顾不得什么,我跑过去,接住他欲倒的身子,鲜红的血溅在我的前襟、袖角,艳如月下血樱。
我惨白了容色,徒劳无功的为他擦拭唇边血渍,却是愈擦愈多,我竭力镇定心神,扶着他:“我这就去喊太医,这就去喊太医来……”
他闭着双眸,却是握着我的手,不肯我起身去宣太医。
我慌了神,愣愣的看着月色下,他苍白的容颜,深抿的薄唇,不断外沁的血渍。
终是再也无法支撑,只紧紧的抱他在怀:“烨儿——烨儿——你别吓姑姑,都是姑姑的错,是姑姑的错……一切的一切都是姑姑的错,是姑姑不该利用你,不该骗了你这么多年……姑姑求你了,你别这样,你别吓姑姑……”泪水终是滑落,直到这一刻,我才知,不管我承认与否,十多年教养,他于我,终究是融入血肉的牵念,是我在这世间无法割舍的存在。
我听见他极弱极弱的声音,问我:“你在哭么?”
我倏然愣住,怔怔的伸手,去抹自己的脸颊,满面泪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