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莫怕,等烨儿大了,烨儿娶姑姑。烨儿只娶姑姑一个人,有烨儿陪着姑姑,不会让姑姑孤老。”
童言犹在耳畔,当时只道寻常,听听便过,从不曾当真。
乾宁元年,他初登基,那是第一次,我与他,分开过年。除夕夜伊始,他在他的金殿之上,继承皇家传统,设宴与文武重臣、后宫妃子通宵守岁,歌舞达旦。我在我的篱落宫,亦是歌舞尽欢,喧哗奢靡。子夜时,喧哗散去,终是难以入寐,起身披衣,随意散步,不知不觉,便是走至伏波宫,站在樱树下,一回头,一转身,便是看见他,站在宫内,隔着敞开的轩窗,眉目清朗,眸光琉璃,沉默许久,轻笑一声,道:“姑姑,除夕夜的,你这是梦游呢,吓朕一跳的。”
那一晚,后半夜,依旧是伏波宫,我的往日寝室,屏风外,一盘棋,对弈至晨曦初上,不知不觉睡去,梦里落花落满阶。醒来时,竟还是在篱落宫,脚脖子上被套了玉镯,微凉的凉,我手抚那雕龙琢凤玉镯许久,费力取下,终是没能取下。
后来,问莫寻,才知,是承烨避了众人,偷偷将我送回篱落宫。
久居篱落宫,不常见到身为帝王的承烨。再次见到他,已是大半年后的皇家家宴,他不提那玉镯之事,我亦是找不出适当的时机提起。后来,久而久之,便是忘了此事。
而玉镯,这些年,始终套在右脚腕上,时日久了,恍惚渐成身体的一部分。
他少时,除夕夜,我总也要送他小小的礼物。他虽是皇子,终归是宫里最不得宠的皇子,每个皇子与他们的母妃总能在这一夜得到他们父皇钦赐的礼品,唯有他没有。他倒是不在意,也许是小小的年纪尚且不懂得失意与在意。小小的孩子每每得了并不名贵的礼物,总会宝贝似的藏好掖好,喜不自胜。
奶娘总是边流泪边感慨:“姑娘啊,幸亏还有您,不然,我的小皇子真……真是太可怜……”
但是,有一年,是他十二岁吧,那一年,随着皇权之争愈来愈激烈,我与烨儿亦是被推在了风口浪尖上,伏波宫的日子甚是难熬,不是投毒便是暗杀,每一日,伏波宫总有人无辜死去。那个除夕夜,我忘了给他准备礼物,他倒也不要,只拐弯抹角的将话题转来转去,直到奶娘暗地里提醒,我才恍然大悟,再看他还在一脸正经的扯完东又扯西,内心里还是忍不住的笑,终究还是个孩子罢了。
顺手,便是将自小佩戴于身的蓝田玉佩给了他做礼物。
他受了礼物,又取了小小的红绸包裹给我,我打开来,是核桃雕刻的一对青梅与竹马。
我再抬头看他,他已然出了屏风外,俊秀的脸有微微的红:“姑姑,这是送您的新年礼物。”
而那玉镯,原是这些年来,除夕夜,除了那核桃小人儿,他送我的第二份新年礼物。
宋老走过来,递给我湿热毛巾,我将毛巾搭在他的额上,宋老道:“公主千岁,夜甚是深了,您还是歇着吧,这里有老臣守着……”
垂眸看向榻上睡颜,我摇了摇头:“不碍,本宫熬得了。”
宋老许久不语,许久之后,叹口气,道:“公主千岁,老臣说句不该说的话,您与圣上,这又是何必?”
“什么何必?”我换了又一块湿毛巾,示意宋老坐下说话。
宋老又是默了默,方道:“老臣活得够久,经历的事也够多,这人心世情啊,自认揣度得,没有十分,也不离八九分了……”
我笑了笑:“宋老啊,你这是在本宫面前卖老呢。”
“岂敢岂敢!”宋老捋须摆了摆手,正色道,“老臣只是想说,这人活一世啊,能伤害到自己的,往往不是敌人不是对手,而是自己最亲最亲的人。同样,我们不经意伤害最深的,也不是对手不是敌人,而是自己最在意之人。”
我给承烨换湿巾的手便是顿了顿,又听宋老道:“公主千岁是七窍玲珑心,又如何看不出,圣上内心里,最在意的,也不过是公主千岁一人而已。”
“而公主千岁,又如何不是在意圣上?若是不在意,不关心,又何必这大深的夜,守在榻边?”
宋老又叹口气:“既是彼此在意,又何必彼此折磨?”
“人活一世,富贵繁荣,权力厚禄,不过是过眼云烟,最珍贵的,也只有一个情字罢了。”宋老又叹口气,“这些的话,老臣本不该说,原本也不曾想过要说。只这些年,看着圣上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在公主千岁人前人后小心翼翼行事,以圣上认为的方式来为公主千岁考量,老臣看着看着,就是觉得不忍。”再叹口气,“圣上他,也不过是,十六七的孩子罢了。”
我顺手,慢慢的,抚平那敛起的眉心,启唇时,嗓音涩哑:“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这孩子,终究是,与他的母后,太相似太相似……可是,宋老,你该明白,身在帝王家,身为帝王,有情比无情更是可怕,情之一字,只会害了他。”
“何况,本宫,终究,是他的姑姑。休说本宫在意与否,天下人呢?天下人会如何看他这个帝王?慕容相便是为了堵住天下子民之口,方有漠北那一出戏。宋老,你忍心,让好不容易平息的悠悠舆论,再次掀起轩然大波么?”侧眸,看向宋老,“宋老,帮本宫一个忙,最后一个忙,可好?”
宋老抬眸看我,举棋不定。
我笑了笑:“就当是,为本宫,为承烨的千年帝业,为乾昭根基。”
宋老沉默许久,问我:“公主千岁当真是想好了?”
这个睿智的老人,有他的处世原则,亦有他的坚持,他说:“老臣乘先太皇天后遗嘱,须得首保圣上帝位,再保公主千岁安宁。”
“放心,本宫所做,也只为保自己以及腹中孩子,以及,保他帝位永固。”我侧眸看向昏睡的承烨,“宋老,本宫在他身边一日,于他,便是一日的不安定。”寒玉潭那日,有我夜氏之人偷袭他射他五星镖,谁能料定,他日,是不是,还有更多的偷袭更多的暗镖与暗杀。只有我离开,回归我的族人身边,方能保他不再受偷袭。何况,我在他身边,于他,便是一块能被人用来要挟的软肋,也唯有我远远的离开他,他才是那个所向无敌的帝王。更何况,他的情,他的爱,太重太重,我受不起,而这份情若是被天下人利用,他这帝王,又如何自处?
“宋老,本宫失去的,太多太多,失去了夜氏,失去了莫寻,不能,再看着他,本宫自小带大的他,因为本宫,失去所有,甚而是生命。所以,本宫求你,帮本宫这一次。”
若是,我在他心里,堪比天下。
那么,我便是,还他一个安定的天下。
宋老沉默许久许久,才缓缓点头。
大年初一,他终于醒了,他醒来时,我正在榻边为他抚琴。
葡萄紫的眸子定定的看我许久,才不确定的唤我:“姑姑……”
我示意雁翎将琴取走,坐过去,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宋老说,你这身子须得悉心调理,可容不得你再这般糟践了。烨儿,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点了点头,只看向我,眸中满满的,浮上种种不确信。
“放心吧,大臣与后宫的娘娘们那边,我已让暗风传了圣谕,说圣上潜心斋戒拜佛七日,朝堂诸事,按老规矩,请慕容相多多操持。”我接过雁翎端来的汤药,吹了吹,示意他张嘴。
我让他喝,他便是喝。
喝完,看了看我,又垂眸,看向我凸起的小腹部:“姑姑……”
“等一下!”我转身,从香龛边取出一道平安符,递给他,“老规矩,新年礼物。”
他明显怔了又怔,我皱眉:“不喜欢?不想要?那就算了罢……”
话音尚未落下,平安符已然被他长臂探来,取了过去,许是动作太过迅猛,触动了背上伤口,他唇角抽了抽。
“怎么?扯痛伤口了?疼不疼?来,姑姑看看……”
身子猛然被他双臂给就势揽住,我欲掀他亵袍的手便是僵了僵。
他将脸颊搁在我肩窝处,喃喃的,道:“姑姑,这疼得好,真的好,不然,烨儿当真以为是在做梦,又是一场梦……”
鼻子忍不住的酸了又酸,眼眶涩了又涩。
许久,只轻声道:“答应姑姑,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好好的顾惜自己的这个身子。因为……”顿了顿,反手,尽量不碰触他背上伤口的抱住他,“姑姑会心疼,会很心疼,很心疼。”
“烨儿,那些年,姑姑教你,养你,一心指望你登基为帝,是存了私心,姑姑……”
“烨儿不怨你,也不怪你。”他将我拉离寸许,那俊美无伦的五官洋溢了真心的笑,笑如孩子,葡萄紫的双眸满溢的是喜悦,是欢欣,直直的望进我眼中,“能得到姑姑的这份关心与心疼,就已经很好很好了,烨儿什么都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只要姑姑能这般的,在烨儿看得见的视线内,烨儿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