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过了年，烨儿就十七岁了，真的是大人了。”微微一笑，“可姑姑很多时候，总是错觉以为，烨儿还是那被姑姑牵在手里，蹒跚学步的小小孩子。”
我将他的手握了握，问他：“烨儿，不管过往如何，将来如何，姑姑永远，会是你的姑姑，只是你的姑姑，是不是？”
他看向我，唇角深抿，眸光深暗。
“烨儿，这个天下，只会是你的，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能够将这天下从你手中夺走。”
有的话，真的只需点到即止。
是的，他明白了，所以，他终于开口，道：“朕承诺莫寻的，要好好照顾你。”他说完，唇角浮上一层笑，“姑姑不是也说了么？朕从来不吝于对死者大度。”
我看他，正色：“烨儿，算姑姑最后一次求你，放姑姑出宫。”
他将手抽回，起身，背对我：“朕无法做到。”
“烨儿，放姑姑出宫，就当姑姑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姑姑这个人，于你，有那么难么？”
他回身，宫灯下，眸光灼灼：“是的，很难。朕试过了，朕做不到。”
我仰脸看他，心平气和，问他：“也就是说，你不介意，软禁姑姑此生此世？”
“放姑姑出宫，除非，朕死。”
看着他的背影，我叹口气，早知道的，不开口说话则已，一旦开口，彼此之间必定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他走到门外时，我听到暗风的低呼声：“圣……圣上……”
我心头一惊，披衣下榻，走出去时，看到的是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廊檐下有一滩血污：“吼什么吼，快扶朕离开……”都这样了，他竟然还有力气训斥暗风。
我绕过前去，他见我出来，面色倏然沉了下去，推开暗风，提足就要离开伏波宫。
“烨……”我张口欲唤他，堪堪唤出一个字，只听暗风急声道，“公主千岁您怎么了？……”
我疑了疑，尚未弄清暗风话中之意，眼前一阵风闪来，那本是要提足离开的人又回了来，问：“怎么了？”
在他最后一个字出口之际，我已然伸手反握住他的手，不容分说：“暗风，去请宋老来伏波宫一趟，为圣上出诊。”
“不准！”他这两个字才出口，又是吐出一口血来。
“快去！”我斥暗风。
“暗风，你是不要命了，连朕的话都不听了？”总有人喜欢死撑，都这样了，还出声不带喘气的。
暗风看我，又看他的帝王主子，一咬牙，拔足闪人。
“好了，有什么火气等过了今晚再说，现在，先得听我这个姑姑的。”也不管他愿不愿，我牵了他的手，向室内走去。
好不容易将人按到榻上，他竟然还在坚持：“朕不需要太医。”
“好，不看太医。”我应答如流，“先让姑姑看看。”
我伸手拉开他的龙袍，正要去拉开他的亵衣，他握住我的手，坚持道：“朕没事，时辰不早了，你歇息吧。”说着，就要起身下榻。
我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侧开身子，让他起身下榻，只道：“疼的是你，伤的也是你，你自个儿不在乎，我这个姑姑瞎操什么心。横竖也不过是一死，你自己都不要命了，我这个姑姑还拦着做什么。好，你走，去陪你的重臣，你的妃子，歌舞达旦去……”
他忽然从背后将我揽住，将脸颊搁在我颈项，启唇时，竟是含了轻笑：“姑姑知道的，烨儿自小不喜看病……”脸在我脖颈处又擦了擦，“姑姑别气了，烨儿好好的回榻上躺着，让姑姑操心就是了。”
一时间，我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哭笑不得的见他回榻上乖乖躺了，且甚是自觉的自个儿将亵衣给褪至腰侧，趴着身子。
果真如暗风所言，后背心有一大块伤口，明显的新伤，不时沁出点滴新鲜血渍来。
我走近去细细一瞧那伤口，眉心颤了颤，问他：“是五星镖？”
他趴在枕头上，点了点头。
指腹触了触那伤口四处，道：“刺客是谁，你心中早已有数，是也不是？”
他还是点头。
“对那些刺客，你打算怎么做？”
他侧头看我，笑了笑：“朕若是要彻查，他们早已没命。”
我松了口气。
“姑姑……”他喊我。
“嗯。”我慢声应他，从袖袋内取出一只瓷片，倒出一粒药丸来，递给他，他看也不看，直接噎下喉去。
其实，他不知，那药是安神催眠之药。
“姑姑……”他又唤了我一声。
我复又应他。
他便是侧眸定定看我，半响，笑了笑，闭了闭眼睛：“朕记得，小的时候，总是喜欢赖在姑姑床上，姑姑的床上，总有让朕迷恋的气息与味道……那个时候，朕总是想，没有母后不要紧，没有父皇疼也不要紧，只要有姑姑就足够了……”
我为他推拿伤口四处经脉的手顿了顿，心头涌起的，竟一时不知是喜还是忧。
“其实，朕不想长大，真的不想。因为，那意味着，姑姑会离开，从烨儿面前消失，留下烨儿一人……”我看着他慢慢的闭上眼睛陷入睡眠，听他迷糊的道，“……姑姑，烨儿什么都可以失去……却是……不能失去你……”
那一刻，我看着昏睡的他，贤妃的声音，暗风的声音，慕容相的声音，在耳畔轰鸣。
贤妃说：“夜婉宁，圣上他容你忍你，不是因为他敬你，是因为他爱你。这深宫有你夜婉宁，纵使后宫三万绝色，圣上不曾正瞧过一眼，不曾临幸过一人”
暗风说：“公主千岁，您的命在圣上眼里，堪比天下。”
慕容凝说：“公主千岁，唯有您，能劝说得了圣上。”
总是以为，他不亲口说，所有一切不过是外界传言，所有一切不过是帝王做出的戏设下的局。他不亲口说，我便是可以肆无忌惮的不惧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的用心。如此，我便是可以自欺欺人的当是，他真的只是别有用心，真的只是在为了他的天下而设局，只是在做戏。
可是，如今的如今，烨儿啊烨儿，你让姑姑，情何以堪？也唯有，装作不知。也唯有，尽早想办法，彻底的，远离这深宫，远离你。
“……姑姑……”昏睡的人，睡得并不踏实，我忙握住他的手，低声应他：“姑姑在这里。”
睡颜上便是浮了一层笑：“……姑姑……有你……真好……”
泪水，潸然而下，无声无息。
守岁的梆子声悠悠传来，在九重宫殿余音久旋。
这是乾宁三年的除夕夜。我在伏波宫，他亦在伏波宫，他陷入沉睡，呼吸清浅，偶尔，能听他梦呓般的唤一声：“姑姑……”
我将他高热不退的手心贴着自己的脸颊，轻声应他：“烨儿，乖，姑姑在的。”
偶尔的偶尔，他梦靥，眉心紧皱，全身紧绷，焦急的喊：“姑姑……别走……”血丝便是从他唇角溢出。
我只得紧紧按住他，安抚他：“乖，姑姑不走，姑姑在呢，姑姑在……”
高热熏红的睡颜便是舒展了眉心，复又陷入沉睡。
他就这般一直昏昏沉沉。
我便是一直的，陪在他身边。
一任月黑星稀，一任晨曦初升。
时光乍然回转，依稀的是往昔岁月，岁月年年，花开花落。
那些的年月，他还只是不受宠的皇八子，而我，是他身边唯一可依可赖的姑姑。
除夕与大年初一，是他最喜欢的日子，因为，在这特殊的日子，在我的默许下，他可以不必早起读书，夜深习剑。除夕夜，他会抱了枕头，早早的跑过来，爬上我的床榻，一颗小小的头颅尽向我怀里蹭，边蹭边道：“姑姑……姑姑……”
偶尔，他梦呓，还能听他呵呵的笑，不知天南地北的道：“姑姑……烨儿喜欢姑姑……最喜欢，最喜欢姑姑……烨儿只要姑姑一个人……只要有姑姑就好……”
当时只道是孩子纯真的言语，从未当真，从未上心，也曾在隔日笑着拍他圆嘟嘟的脸蛋，笑问：“烨儿当真最喜欢，最喜欢姑姑？”
小小的男孩子，总是用力又用力的点头再点头。
“怎么个最喜欢最最喜欢法？”他的奶娘笑着逗他。
“烨儿谁都不要，只要姑姑。”小小的孩子，仰起小小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亮闪闪的看我。
奶娘呵呵的笑，道：“我的傻皇子哦，听奶娘说啊，再过几年啊，咱们的皇子也是要迎娶王妃侧妃，就像二皇子一样……至于姑娘啊，以后也是要嫁个好人家，什么将军王爷封疆大吏……”
“姑姑，姑姑，奶娘说的都不是真的，姑姑才不会离开烨儿的，烨儿也不要什么王妃侧妃，烨儿只要姑姑一个人。”
我便笑着将他犹带奶香的身子搂在怀里，亲了亲他软软甜甜的脸蛋，笑着看他亮晶晶的眼睛，刮他的鼻子，道：“好，烨儿不娶王妃侧妃，姑姑不嫁王爷将军。”
奶娘慈眉善目，总是认为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便是找个好人家相夫教子。闻言，忙正色道：“姑娘，瞧您说的，女儿家总得嫁人，何况姑娘这般天上地下罕有的玉人儿，这不嫁人，岂不是遭天谴么？姑娘就是舍得，王母娘娘观音菩萨也不会舍得让姑娘孤老一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