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眼睁睁瞧着,瞧着倒地的夫子,赫赫疤颜,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
那一刻,宽大袖袍内,尖锐的十指掐进我的掌心,那么疼,那么疼,而我,只能面不改色,波澜不惊。
毒酒,无须调查,亦知,是万贵妃暗中掉包所为。
但是,追究亦是无用。何况,那时的伏波宫,羽翼未丰,必须隐忍不发。
看了眼倒地的夫子,我转身,离开。
隔日,再也不曾见到过夫子。
那一年的深冬,万贵妃的宝贝儿子,寄托了万贵妃所有希望的二皇子,薨了。
那一夜,满宫尽是缟素,伏波宫亦然。我一身缟素,面目平淡,面朝南方,三磕首。我想,夫子是为我而死,夫子死了,灵魂定可飘回江南故土。
原来,夫子没有死,一杯贡酒,不曾毒死夫子,只是,毒哑了夫子,亦是毒聋了夫子。
刹那,我终于明白,那年,二皇子薨逝的那一夜,承烨站在我身边,看我朝南方磕首时,说的那句话。承烨说:“姑姑,事情没有你所想的糟,总会存在意外。”
原来,这些年,夫子,一直被承烨瞒了天下人,瞒了我,藏于这皇陵深处。
阎寒说,皇陵内自有人接头,助我离开。
原来,所谓接头之人,是夫子。
夫子看着我,嘴唇努力启了启,终又闭紧,疤颜上,露出似是而非的笑。
我叹口气,弯腰,扶起夫子,然后,伸手,撕去假面,露出真容颜。
夫子的目光,在触及我额心彩凰印记时,先是怔了怔,旋即,是轰然狂喜。
再叹口气,竟是不知,为这人生际遇而叹气,还是,为那门外,满心期待等待的承烨而叹息。
承烨啊承烨,就是你以为,你可以信任的人,却更是,我夜氏最可信任之人。
这于承烨,是幸,还是,不幸?
沉沉的,叹口气。
夫子持灯,引我朝深处走去。
一路尽是沉默。
终于,在一处暗室前停下,夫子取了钥匙,开了室门,将灯挂于壁上。
我站在室门外,借着灯光,看清,原是一处牢房,牢房内,惟有一张石床。那石床上,镣铐困了手脚,垂发打坐之人,慢慢抬头,慢慢睁眼。
正是曾经显赫一时的上官老将军。
我更是叹口气,说什么,上官老将军被贬,守皇陵。原来,不过是安抚慕容凝的一句托词罢了。守皇陵是假,囚禁才是真。
“你……彩……彩凰现!?……真是,彩凰现?”上官老将军手指我,半响,蓦然仰头大笑,几近癫狂,笑罢,道,“……好……好……乾昭终是气数将近……哈哈,上天还是公平……谁欠谁的,不管多久,还是要还……哈哈,痛快!痛快!……”
上官老将军近乎癫狂的笑着、说着,我只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的看着,听着,恰如隔岸观火,波澜不惊。
上官老将军说:“……我知道你会来……总有一****会来……那一日,一剑刺过去,老夫知道,你不会死……夜氏的女子,哪个不是人间成精的女子,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死去,哪里会?……”
上官老将军神经质的笑:“……只是,可怜了老夫那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的女儿……那一剑刺过去,刺出的,竟是老夫向来引以为豪的东床快婿的心……忠臣之后,铮铮忠骨,清风明月,到临了,抵不过的,是这一缕红粉香骨玉……”上官老将军举起手指向我,沉沉的镣铐相撞,铁器声钝沉刺耳,“……红颜祸水……果真是,红颜祸水……”
我斜挑眉,唇角挑起恰到好处的笑靥,笑道:“老将军向来如此看得起本宫。”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忠臣,哪个不是向来坚信不移的笃信,自古红颜多祸水,我,夜氏的女儿,生来是人间绝色,又身处皇权漩涡深处,一看便是祸国亡朝之狐媚女子。是故,听上官老将军这一席话,我并不奇怪,也日渐安之若素。
我问:“老将军,你可是说完了?”
上官老将军果真不再说话,只直眸看我额心凰记。
我笑了笑:“既然老将军已说完话,那就轮到本宫来说话了。”我并不预备与上官老将军兜圈子,从袖袋内取出那匹锦缎来,示意夫子递给上官老将军,我笑问,“老将军,可是觉着,这方锦缎甚是眼熟?”
上官老将军接过锦缎,半响,神色果然大惊,旋即,更是大笑出声,甚是猖狂,直直看我,道:“这就是夜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夫藏得那么隐秘,竟还是被你夜氏搜到……天意,天意呐。”
我径自道:“老将军,做个交易,如何?”
“甚么?”上官老将军一怔,旋即,垂眸看看自己,“老夫如今这样,还有什么是可以与你夜婉宁拿来做筹码谈交易的?”
我笑:“难得老将军如此识得形势,识得自己。”
毕竟是做惯了人上人的人,大半辈子的呼风唤雨,哪里受得旁人奚落,听我这一句话,脸色青白一片,终是咬了咬牙,忍了。
我又笑了笑,道:“老将军,本宫来,别无他意,只想问老将军两个问题。”顿了顿,“自然,本宫也明白,老将军是有权力选择沉默的。是故,本宫才与老将军做笔交易来着,两个问题,换两句话,何如?”
“什么两句话?”上官老将军果真是聪明人,见我一脸笃定笑意,便是了然,纵然身在牢狱亦是不屈张狂的神色便是瞬间收敛殆尽,眸光闪了闪,几抹涩然,半响,再开口,几多忐忑与酸涩,“她,还说了什么?”我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她,走得,可是痛苦?”眸光中,慢慢的,浮上难得的柔情,“她,向来是怕疼的,哪怕是被蚊子咬了,也要嚷着喊疼的主儿……”
我没有时间听他来追忆往昔,只淡声打断他的追忆,问:“这笔交易,老将军是做还是不做?”
上官老将军转眸再直直看我半响,叹笑一声,道:“你的姑姑不如你,比不得你的天下绝色,亦是比不得你的寡情淡漠,更是比不得你的心计谋略。你的冷静,让人觉得可怕。”
我笑,一步一步凑近去,在几步处时,夫子挡在我身前。
我停步,眼望上官老将军:“本宫若是不冷静,不淡漠寡情,不深藏心计,试问,能活至今日?”我再笑,“本宫的姑姑,是温柔恬静的女子,从不杀生,甚而是,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愧疚大半年——”上官老将军闻言,眸露赞同之色,我撇唇笑道,“但是,老将军可知,本宫那个有着菩萨心肠的姑姑,在那场大火中,为了族人,第一次杀人,杀了很多,她一身白衣被血染成火红嫁衣。姑姑最后,是为了替本宫挡利刃而重伤,重伤的姑姑,将本宫推出大火蔓延的坍塌园子。当时,姑姑只来得及与本宫说了三句半,一句是,诗儿,你是夜氏的希望,必须活着,要报仇。”
我笑容灿烂:“老将军,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夜氏,可以心怀天下,可以悲悯世人,但是,人若犯我,必数倍还之。本宫的姑姑,也是这样的女子。”
我看着上官老将军面色惆怅,听上官老将军问我:“还有那两句半呢?”
我手指他手上锦缎,问:“当年那场大火,除了凤钺与你那原江南知府的舅子勾结,还有谁参与其中?”
上官老将军眉目颤了颤,问我:“你笃定,老夫知晓其中真相?”
“先帝在位时,一个是老将军,一个是慕容老丞相,堪为股肱重臣,何况,万贵妃宠绝后宫多年,老将军又与万贵妃关系非比寻常……”我笑了笑,“……其实,第一次看见丞相夫人时,那个时候,丞相夫人还不是夫人,还只是待嫁女儿,本宫便是能够确信了……”不曾再说下去,很多的话,点到即止便可。
果真,上官老将军这一次是彻底的变了脸色,青色褪去,全然惨白之色,只看向我:“……你……你……”
我一挑眉:“放心,每个人都有秘密,本宫尚能理解,从不曾对他人提及过,甚而是圣上,本宫亦是不曾透露过一字半句。”再笑了笑,“若非今日想求证本宫心头疑惑,亦是,不会对老将军提起这些的事。其实,本宫说这些,无非是想说,先帝时的知情人,都死光了,也只剩下老将军,本宫想,老将军是万万不会让本宫失望的。”
“你……”上官老将军嘴唇嗫嚅,许久,长叹口气,“你太可怕了!一个绝色帝姑,一个少年帝王,心计谋略,果真是,太像了。”
我笑着弹了弹袖角:“多谢!”
上官老将军再叹口气,道:“是的,当年真相,老夫一清二楚。老夫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是,你必须发誓,永不向他人提及,老夫女儿之事。”上官老将军长叹口气,“老夫一家上百口子,也惟有这个孩子,因着嫁入慕容府,得以保全,老夫不能拖累了她,她若晓得那些事,只怕,非疯即自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