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难得老将军这份仁爱之心了。”点头,“本宫只需听到想听的,自是无须为难丞相夫人。”
上官老将军道:“两句话换两个问题,还有一个问题,不妨一并说开了吧。”
我笑:“第二个问题,其实是不是问题的问题,本宫只是想顺便问一句,老将军觉得,这个天下,是本宫来坐好,还是圣上来坐好?”
上官老将军忽然将眸光看向室外,答非所问道:“他,就在外面吧?”
我点头。
“他,其实,比起他的皇爷爷来,更是出色。”上官老将军回眸看我,道,“他十四登基,不过三年,平外患除内忧,比过他父皇在位四十春秋之政绩。”
我点头,道:“老将军果真是明白人。”
老将军笑得自我嘲弄:“若是明白得早点,老夫亦是不至于如此落败。”
我笑,诚心道:“不怨老将军轻敌,亦非老将军那场宫变思虑不周。”
“老夫千算万算,不成想,最后,还是成了他手上一枚棋子。”上官老将军叹笑,“他是真正的对弈高手,谁能想到,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帝王,竟可以心计深沉到这等可怕地步。”
我笑:“老将军一席话,本宫深有同感。”
上官老将军道:“这个天下,他坐,会比你坐,深得人心。乾坤有别,自古男儿掌江山,又如何见得女子居帝位袖里江山?却只怕……”
我扬眉:“只怕什么?”
上官老将军看我眉心凰记,一字一句:“老夫不信神鬼之说,但是,老夫信天理循环,欠下的,终得还,只是时日早晚而已。”
我问:“什么意思?”
上官老将军道:“帝姑向来聪慧,细细揣摩,不假时日,自会明白过来。好了,老夫已然答了帝姑两个问题,那两句话,还请帝姑相告。”
我本不曾打算瞒上官老将军,当下,道:“姑姑说,她这一辈子,最大的错误,是太过任性,在适当的时机遇到适当的人,却是只任性贪恋那人对自己的好,来不及对那人好,便是分开。”
上官老将军眉心颤了颤,哑声问我:“她,果真如此说?”
我点头:“本宫没必要来寻老将军开心。”笑了笑,“那日宫变,本宫是故意气老将军,才假借姑姑之意,说了那些的话,其实,都不过是本宫胡诹罢了。”
“万贵妃眉眼像及了姑姑,不是么?”我笑了笑。其实,上官老将军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年轻时,因为彼此任性,错了真爱,换得的,不过是此生相思入骨苦,相思太苦,所以,总是不经意的,寻求那些眉眼间像及了心上人的那些人,对之是恨不得掏心窝子的好,恨不得将来不及付出的好一下子都付出在那个相似的人身上。
“姑姑还说,她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是在适当的时机离开那个适当的人。”
我从不曾想到,只这一句话,那样铮铮傲骨的男人,瞬间苍老,苍老的男人,仿或失去了所有的狂傲与尊严,如一头迟暮野兽,仰天悲鸣。
那样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在暗室内,久久回旋。
我有些愣神,亦是,有些伤感。
也许,这就是爱吧。
我听上官老将军呜咽的悲鸣,喃喃自语:“你怎是如此傻?……我知道你在那里……可是,我不能去找你,因为,是你不要我,是你舍了我,是你说,你不爱我……我恨了你这么多年,怨了你这么多年,想了你这么多年……是的,错了,都错了……你要成全,你在成全我的仕途,成全我的前途,你不愿我舍了家人陪你去天涯看云看海看山看水……错了,错了,错了!”
一口血箭,喷涌而出。
我急声:“不——”
但是,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上官老将军死了,竟然是,自振经脉而死。
暗室内,一片静寂。
夫子将上官老将军平放于石床。
我慢慢的,走过去,苍老的容颜,竟是含笑,是的,眉目唇角,含着深深的笑。
“夫子,也许,是本宫错了。本宫,不该来。”我若不来,他不会早死。
我知道,夫子听不见。
默立片刻,正要侧身示意夫子带我去接头之地。肩头忽然被谁轻轻拍了一下,身子猛然一沉,等不及我回神,意识已然涣散,只模糊感觉身子落入一个怀抱内,依稀的,听见似曾相识的声音:“快,来不及了,小皇帝要破门而入了,速速按计行事。”
那声音,应是阎寒。
我想问,阎寒究竟在搞什么鬼?为何不按着我先前交待的行事?
只是,意识不由我,瞬间陷入黑沉梦境。
乾宁三年,腊八夜,她终是重回京城,重回深宫之中。
夜寒如水,城楼外,静看那迅捷隐于沉沉夜色中的身影,耳畔回旋的,是年轻的帝王惯于清冷无波的声音:“慕容凝,你应该知道该作什么。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帝王对我,是真的,起了杀心。这是我预料之中,从那一日的宫变,她剑伤昏迷,到这一次的漠北边城,她最爱的人在我一手策划下命丧边城,她恸至深处。哪一次,不是足以,让帝王在内心里,将我慕容凝处死千千万万次?天下人谁不知,帝王无情,纵然,因着贤妃那一场闹腾,市井传言,帝王心系帝姑,也随着漠北边城那一出计,不攻自破。边城那一出计,我终究是如愿,莫寻痴情死、谣言破,而她,安然活着。这就是我的愿想,我终是如愿了。只是,终究是差了那一着,终究是,她还是回了京,还是被帝王带回了深宫。她回京,而我,又能去往哪里?只能,重回这京师,帝王一日不让我死,我便还是这乾昭朝的一日丞相。其实,早该想到的,这个世上,帝王是无情,却亦是至为痴情之人。对天下人的无情,对她的痴情无二。痴情至,可以不计较她所有的过往,不计较她一次又一次对他的欺骗,对他的利用,只要能将她守在身边,便是足够心满意足。
帝王对我起了杀心,但是,他不杀我,至少,在这当口,他不会杀我,而且,只会当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不是顾念我慕容府世代忠贞,亦不是顾念我慕容凝所走每一步绝无私心只为乾昭朝的天下,他不杀我,只因,他必须以这表象的平和,来瞒天过海的,为她神鬼不觉的重回伏波宫作幌子。
是的,我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接下来,我慕容凝,必须为帝王,守住这永久的秘密。
天下人,当帝姑已死。而我慕容凝,纵然知她,还活着,就在那伏波宫之内,却也只能,当她,真的死了,不再存在了。如此而已。
其实,真的都无所谓了。
我于她,当真是,除了仇人,再也是,什么都不是了。
明明内心里,亦是早有准备的,哪怕是,她恨我,甚而是,以她的心性,会为了莫寻之死,而找我报仇。都是一早心有准备的。既是踏出了那一步,当真是,无法再回头的。
只是,只需闭眼,脑海里,耳畔里,回旋的,只是她那一刻,足以让天地之色的绝美笑靥,大雪纷纷飘在她的衣袂裙裾,她笑着说:“敛思,敛思,自此,你我是陌路。”
不愿去想,只是,总也是不经意的,便是想起。
想起时,终是明白,原来,自己的心,也会如此撕心裂肺的疼。那样的疼痛,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日渐膨胀,渐至麻木。麻木的心,麻木的疼,麻木的听着,一路上,车内,那如九天弦乐之音,被风吹散在四野。
是她,一遍一遍的,在向那死去的男子,倾诉衷肠。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一遍又一遍,如此之轻,又是,如此之重。
总也得,走到这一步,才醒觉,原来,对她的在乎,远比自己想象的,来得要深要沉。
夜风中,我长久伫立城楼下,夜,是如此的苍茫深远,而我,慕容凝,再也无法回头。
茫茫的夜,牵起嘴角,擒起一抹笑来,我对自己说,慕容凝,是你,注定了,要欠她一条命。
那么,便是欠着吧。
早晚,还给她,便是了。
只是,今夕何昔,我慕容凝再见她一面,又是何时?
能再见面么?不能么?
日子依旧,朝堂,公务,偶尔,安慰失意的夫人。
只那一日,是除夕前一夜,好不容易安慰了夫人入睡,为她掖了被角,走出房门时,黑暗中,闻得哭泣声,只得重回身至她榻前。
她在昏暗光线中,握了我的手,不甘问我:“相公,你既是爱她,缘何不娶她?既是娶我,缘何又不肯与我有夫妻之实?”
我只愣了半响,从她手心抽回手,哄她入睡:“睡吧,什么都别想。”
也许,那一刻,那向来低眉垂首的女子再也忍不住心头所有的不甘心,她猛然起身,紧紧抱住我,在黑暗的光线里,湿润的唇紧紧贴着我的唇,只哽咽:“相公,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只有你……相公,给我一个孩子,只要一个孩子……”